我是猫-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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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主人的任性与狭隘,咱家早有耳闻,但是,只因他素日不多开口,有些方面还未必了解。正是那未必了解之处,才使人略萌敬畏之念。可是刚才听完他的谈吐,却忽的又想予以轻蔑。他为什么不能只默默地倾听二人的谈话,而偏偏不甘示弱、丑态毕露地胡说八道呢?结果,又得到了什么。难道爱比克泰德①在书本里写过,叫他这么干?一言以蔽之,不论是主人、寒月还是迷亭,都是些太平盛世的逸民。尽管他们像没用的丝瓜随风摇曳,却又装作超然物外的样子,其实,他们既有俗念,又有贪欲。即使在日常谈笑中,也隐约可见其争胜之意、夺魁之心。进而言之,他们自己与其平时所痛骂的俗骨凡胎,原是一丘之貉。这在猫眼里,真是可悲极了。只是他们的举止言行,并不像通常的半吊子那样墨守成规、令人生厌,还算聊有可取之处吧!
①爱比克泰德:纪元初罗马哲学家。
想到这里,顿觉三人的对话毫无情趣,不如去瞧看一下花子小姐。于是,我来到二弦琴师傅家的门口。门前悬挂的松枝和稻草绳都已撤去,已经是正月初十了。
暖煦煦的太阳从万里无云的高空普照四海。那三丈见方的院庭,比元旦曙光临门时显得更加生气盎然,檐廊下摆了一张坐垫,却不见人影。连那纸屏也紧紧地闭着,说不定琴师洗澡去了。其实,琴师在与不在,那又何干!咱家挂记的是花子小姐的贵恙好些没有。院子里静悄无人。咱家就用这双泥脚登上檐廊,在坐垫上一躺,真舒服。终于忘却探问花子小姐这件事,昏沉沉,酣然入梦了。
突然纸屏后有人说话:
“辛苦啦。做成了吗?”这是琴师的声音,说明她并没有外出。
“是的,回来迟了。我到了那家婚丧用品商店,他们说赶巧刚刚做成。”
“在哪儿?给我瞧瞧。啊,做得真棒!这一来,小花总可以升天了。金漆的面不会脱落吧?”
“是的, 我叮问过啦, 他们说用的是上等材料,它比死人的灵牌还耐用,说‘猫誉女居士之灵位’中的‘誉’字,还是简化些好看,所以,改了笔划。”
“啊唷,那就赶快供在佛坛前,烧香吧!”
花子小姐怎么啦?总觉得情形有点不大对,我便从坐垫上站起身来。只听“当”
的一声,琴师念道:“南无猫誉女居士,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你也烧一炷香吧!”
“当,南无猫誉女居士,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这是女仆的声音。我顿时不寒而栗,站在垫子上,像一座木雕,眼珠都不敢转。
“真是遗憾!起初大概是稍微受了点风寒。”
“甘木医生若是给一点药吃也许会好的。”
“就怪那个甘木医生不好,他太看不起小花啦。”
“不该怪罪别人,这也是命中注定呀!”
看来,为花子也请甘木医生给诊过病的。
“归根结底,我认为就怪临街教师家的那只野猫,死皮赖脸地勾引她。”
“是的。那个畜牲是小花的仇敌!”
咱家本想辩白几句,但又以为这时应该克制,便咽了口唾沫听了下去。
“人世上真是万般不由人哪!像小花这样俊俏的猫竟然夭折,而那只丑陋的野猫却还健在,继续胡闹……”
“可不是嘛。像小花这样可爱的猫,即使敲锣打鼓,再也找不到第二位哟!”
瞧,不说“第二只猫”,却说“第二位”。照女仆的看法,似乎猫和人是同宗。
说到这呀,女仆的面相还真和猫脸像得很哩。
“如果可能,真想找个替身替小花去死……”
“若是教师家的野猫丧命,你老人家可就如愿以偿啦。”
她如愿以偿,咱家可受不住。死亡究竟是怎么回事,咱家还未曾体验,爱不爱死也就无从说起。不过,前些天太冷,咱家钻进了灭火罐①,女仆不知咱家在里边,给扣上了罐盖。当时那个难受劲儿哟!如今只要想想都感到可怕。据白嫂介绍,再延迟一会儿,可就没命了。替花子小姐去死,咱家自然没有二话。但是,如果不活遭那份罪就死不成,不论替谁去死也不干!
①灭火罐:日本家庭用完炭火,将未燃尽的炭装进一个罐子,扣上盖,待炭火灭后再用。
“不过,花子小姐虽说是猫,师傅却拿她像亲生女儿一样,给她念了经,取了法名,花子小姐也该死而瞑目了。”
“可不是么,真是一只幸运的猫。若说有什么不足,只是给猫儿念的经太短。”
“我也觉得太短,就问月桂寺的和尚,他却说‘恰到好处。怎么,一只猫嘛,念这些,足够送它上西天了。’”
“呀,那只野猫呢……”
咱家一再声明,至今还没个名字。可那女仆,一再叫“野猫、野猫”的,真是个冒失鬼!
“他呀,罪孽深重!不论多么灵验的经文,也不可能将他超度喽。”
后来不知又被她叫了几百次“野猫”。咱家不想再听二人喋喋不休的对话,便离开坐垫,从檐廊窜了下去。这时,我的八万八千八百八十根头发全都倒竖起来,浑身打颤。从此以后,再也未曾去二弦琴师傅家。如今,大概轮到琴师自己接受月桂寺和尚那敷衍塞责的超度了吧?
近来,咱家连出门的勇气都没有,总觉得人世间令人感到厌倦,已经变成怠情不亚于主人的懒猫了。
主人一直闷坐书房,人们都说他这是由于失恋。咱家也觉得不无道理。
仍然不曾捕鼠。一时女仆甚至对咱家下了逐客令,但因主人了解咱家不是一只凡猫,咱家才依然悠哉悠哉,在这个家庭里虚度晨昏。就此,要对主人重谢深恩,并且毫无犹豫地对他的一双慧眼深表敬佩。对于女仆的不识猫才,甚至进行虐待,咱家也并不恼恨。假如今天又有个左甚五郎①,将咱家的肖像雕刻在门楼的立柱上,或者有个日本的斯坦仑②,高高兴兴将咱家的风姿描在画布上,那些有眼无珠的家伙们才会因自己的昏庸而感到羞愧的吧!
①左甚五郎:德川时代的木刻名家。
②斯坦仑:(一八五九——一九二三)法国画家。
第三章
花子小姐已经永别,大黑哥又不予理睬,咱家不免有些寂寥之感。幸而咱家在人类中交上了朋友,倒也不觉得怎么烦闷。前些天有人致书主人,要求把咱家的玉照寄去,近来又有人指名给咱家寄来了冈山名产的黄米面包子。随着日益取得人们的同情,咱家已经逐渐忘却自己是一只猫,不知不觉,似乎与猫远而与人近了。因此,想纠集猫族和两条腿的活人决一死战的念头已经荡然无存,甚至进化得常常以为咱家也是人类中的一份子,真是前途无量。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咱家胆敢蔑视同胞,而是大势所趋,才在性情相投之处觅一栖身之地罢了。如果指责咱家是什么变节、轻薄或背叛,那可有点吃不消,倒是那些为此摇唇鼓舌、借以骂人的人,才多半是些顽冥不灵、心胸狭隘的家伙。
咱家既已摆脱了猫性,就不该满脑子都是花子小姐和大黑哥,很想站在与人平等的地位去评价人们的思想与言行,这并不过分吧!只是主人竟把识多见广的咱家仍然看成普通那些披毛带甲的猫,连一句客气话都不说,就把黄米面包子像自己的东西似的吃个精光,不胜遗憾。看样子,还没有给咱家拍张玉照寄走。说起来,咱家对此不大满意。
但是,主人有主人的逻辑,咱家有咱家的理由,见地自然不同,也就莫可奈何了。
咱家由于处处装人,对于已经隔绝的猫胞动态,无论如何也难能描绘。那就作罢!
仅就迷亭、寒月诸公评述一番吧!
这一日,是个晴朗的星期天。主人徐步走出书斋,把笔墨和稿纸放在咱家的身边,便趴在床上,口中念念有词。大概这怪腔怪调,便是撰写初稿的序章吧!留神一看,不大工夫,主人以浓墨重笔写了“香一炷”①三个字,天哪!这是诗呢?还是俳句?对于主人来说,能写出这三个字来未免过于风雅。说时迟,那时快,他又撇开“香一炷”三个字,另起一行,挥毫写道:“早就想写篇天然居士②的故事。”写到这儿又陡然停笔,一动不动,他擎着笔歪着脖,似乎想不出什么佳句,便舔了舔笔尖,弄得嘴唇乌黑。只见他在句未画了个小小的圆圈,圈里点了两点,算是安上了眼睛;正中画了个双孔大张的鼻子,又笔直地拉横,画了个一字形的嘴。这既算不得文章,也算不得俳句。主人自己也觉得不顺眼,便慌忙涂了。主人又另起一行。他似乎盲目地认为:只要另起一行,就会成为诗、赞、语、录。少许,他以文白夹杂的文体大笔一挥,一气呵成,写道:“天然居士者,探空间、读论语、吃烤芋、流鼻涕之人士也。”这文章总有些不伦不类。
接着,他又无所顾忌地朗读,破例地哈哈大笑,连喊“有意思”。但又说,“‘流鼻涕’这词儿太尖刻,去掉!”于是,他在这个词上划了一杠。本来划一条线就足够,可他却一连划了两条,三条,形成漂亮的并列横线,而且划得已经越界,侵入另一行,他也不管。直到划了八条并列横线,还没有想出下一句来,这才投笔捻须。他气势汹汹,把胡子忽上忽下狠狠地捻,仿佛要从胡须里捻出文章来给大家瞧。
①香一炷:晚唐诗人司空图诗句:清香一炷知师意。
②天然居士:日本圆觉寺的今北洪川和尚赠给夏目漱石的亡友半山保三郎的居士号。
这时,女主人从饭厅走来,一屁股坐在主人面前,喊道:
“喂,你听!”
“什么事?”主人的声音好像水里敲铜锣,瓮声瓮气的。
如此回答,妻子似乎不对心思,便又重复一句:
“哎,你听我说呀!”
“干么?”
这时主人正将大拇指和二拇指伸进鼻孔,嗖的一下子拔掉一根鼻毛。
“这个月,钱有点不够用呢……”
“不会不够用。医生的药费已经付过,书费上个月不也还清了吗?本月必有节余。”
主人说着,泰然自若地将拔掉的鼻毛当成天下奇观来欣赏。
“可是,您不吃米饭,却吃面包,又蘸果酱……”
“一共吃了几盒果酱?”
“这个月买了八盒呢。”
“八盒?没吃那么多呀!”
“不仅仅你,孩子们也吃。”
“再怎么吃,不过五六元钱罢了。”
主人无动于衷,将鼻毛一根根细心地竖立在稿纸上。由于沾了鼻涕,那鼻毛像针似地站得笔直。主人有了意外的发现,心情激动起来,噗的吹了口气。但由于鼻涕太粘,那鼻毛竟动也不动。“真顽固!”主人拼命地吹,而女主人却怒气满面地说:
“不光果酱,还有许多非买不可的东西哪!”
“也许。”主人又将手指插进鼻孔,嗖嗖地拔毛。有红的,有黑的,五彩缤纷之中,竟有一根是纯白色。主人惊喜若狂,差点眼珠子都要鼓冒了。他将鼻毛夹在指缝中,伸到女主人眼前。
“唉哟,讨厌!”女主人哭丧着脸,将主人的手推开。
主人颇有感触地说:“瞧啊,这鼻毛中的白发!”
连来者不善的女主人都被逗笑了,她回到饭厅,不再谈经济问题……
主人用鼻毛赶走了女主人,看样子总算稳下心来。他边思索,边拔鼻毛,边写作;可是干着急,笔尖却动也不动。
“‘烤白薯’?画蛇添足,割爱吧!”终于把这一句勾掉。“‘香一炷’?太突然,见鬼去吧!”他毫不留情地进行笔诛墨伐,只剩下了一句:“天然居士,探空间,读论语者也。”这样似乎又有些简单。唉,伤脑筋!不写文章,只写一篇“铭”吧!他大笔一挥使出力气,横三竖四地划了一气。别说,还真像一株低劣的南画风格的兰草哩!刚才费了吃奶劲写成的墨迹,竟然删得一字不剩。他又把稿纸翻到背面,一连写了些莫名其妙的字句,什么“生于空间,探索空间,死于空间。空也,间也。呜呼!天然居士!”
这时,又是那位迷亭先生驾到。他大约以他人之家为己家,不用请便大摇大摆地闯进屋去,而且,有时甚至从后门飘然而至。他这个人,自从呱呱坠地,什么忧虑、客气、顾忌、辛苦等等,一概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又在写《巨人引力论》?”迷亭不等落座,劈头便问。
主人虚张声势地说:“是的。不过,并不是一直在写《巨人引力论》,现在正撰写天然居士的墓志铭哪。”
“天然居士?和偶然童子一样,都是戒名吧?”迷亭照例信口开河。
“还有叫做偶然居士的吗?”
“哪里。怎么会呢。不过,料想会有这类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