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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

5843-鲁迅其书:一部断代式的研究史料的好书-第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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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消极、阴暗一面的篇章,虽然也从阴暗中显示出一些光明、绝望中看到一些希望,但那作品的主调,就显得更加阴暗与消沉了。    
    我们上面谈到过的,以讽喻手法表现的那些讽刺现实的作品,如《狗的驳诘》、《立论》、《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等,嘲讽的本身,就说明讽刺者与被讽刺者的矛盾与对立,尽管作品中没有明显地写出对立面的双方,但作者所追求所拥护的是什么,所反对所攻击的又是什么,仍旧非常明显。因此,在全文当中,作者只采取客观的暴露,并没有提出正面的理想,虽然基调显得阴暗,但他那积极的意义,却是意在言外,很明显地存在着。    
    散文诗《死后》也是一篇具有讽刺意义的作品,它所用的手法,也是讽喻。这篇作品,由许多小段连缀而成;全文通过一个运动神经已经废灭,但知觉还在的死者,死后的许多遭遇与经历,显示出讽喻的意义。这神韵与风格,都是特殊的。    
    记得《华盖集》中,有一篇《战士和苍蝇》,说是:“战士战死了的时候,苍蝇们所首先发见的是他的缺点和伤痕,嘬着,营营地叫着,以为得意,以为比死了的战士更英雄。但是战士已经战死了,不再来挥去他们。于是乎苍蝇们即更其营营地叫,自以为倒是不朽的声音,因为它们的完全,远在战士之上。”而在最后,他说:“去罢,苍蝇们!虽然生着翅子,还能营营,总不会超过战士的。你们这些虫豸们!”《鲁迅全集》第3卷;第30页。在《死后》里,作者在写了社会的冷酷,和丝毫没有同情的舆论之后,还写了大马蚁和青蝇的前来凭吊。——那个大马蚁,在他的脊梁上爬着,爬得痒痒的。那个青蝇,却是嗡的一声,停在他的颧骨上,走了几步,又一飞,开口便舐他的鼻尖。接着,又从鼻尖走下,用冷舌头来舐他的嘴唇。而且有许多个聚在眉毛上,跨一步,使得他的眉毛就摇一摇。这实在使人感到烦厌,——“烦厌得不堪,——不堪之至。”所以他就懊恼地想,而且几乎就说出声来:“足下,我不是什么伟人,你无须到我身上来寻做论的材料……。”这样幽默而带风趣的语句,他所讽刺的意义,难道不比《战士和苍蝇》中所表现的更深远吗?    
    其次,我们且看揭出当时政治的黑暗,发出狮子吼一般的声音:    
    我先前以为人在地上虽没有任意生存的权利,却总有任意死掉的权利的。现在才知道并不然……    
    我们试想:连任意死掉的权利都被剥夺了的社会,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社会!?这不是“神圣的憎恶”和“伟大的控诉”所发出的呼声吗?“六面碰壁,外加钉子”难道仅仅只有隐喻或象征的意义吗?    
    再次,在《死后》中,作者也嘲讽了古老的封建文化的毒害。封建文化的推销者,是无孔不入,连死人也不肯放过的。他硬要推销这笔生意,所谓“明板《公羊传》,嘉靖黑口本”,也是只能从象征的意义上去推寻的。    
    但是,更主要的,却是对于那种无是无非、既无强烈的憎又无强烈的爱的所谓“苟活”者的攻击;而那种无是无非的社会,让一个人“影一般死掉”,连仇敌也不使知道,不肯赠给他们一点惠而不费的欢欣,也会令人发出最大的愤激。“我却总是既不安乐,也不灭亡地不上不下地生活下来,都不能副任何一面的期望”,这种愤激的心情,怎不令人“在快意中要哭出来”呢?不过,这种阴暗的心境,还是吞灭不了追求光明、追求理想的心思的,所以,终于是“看见眼前仿佛有火花一闪,我于是坐了起来”,逃出这阴森的梦境。    
    像这样的,运用这一形式的结尾,从阴沉黑暗、令人颤栗的梦境中逃出,来象征对于光明、对于现实的渴求,终于战胜了黑暗、战胜了梦魇的手法,在《野草》全书中,是不止一次地被采用着的。所以,尽管全篇作品的基调,充满着阴暗与消沉,但终于挣扎出梦境,透露出对于光明的希望,从而衬托出他自己这时的心情的矛盾,和追求的一面来。    
    上文已经说起的《狗的驳诘》,他的结尾是:“我一径逃走,尽力地走,直到逃出梦境……”同样说明了这一点。    
    此外,如《颓败线的颤动》、《墓碣文》,在结尾处,也运用了这一手法。《颓败线的颤动》,写的是“梦见自己在做梦”,真是一个令人颤栗的梦。这梦境究竟象征或隐喻什么,自然可以凭着我们自己的认识和能力,细细地去推寻。他通过前后的两场噩梦,写出一个老女人的身世与当时心境的完整的故事。原来,这个老女人在年轻的时候,由于社会的罪恶和自己的贫穷,为了不使自己的女儿饿死,因而屈辱偷生,出卖了自己的肉体,来养活这新的一代;可是,等到女儿长大了、结婚了,而且儿女成群了,反而对于母亲当年的忍辱牺牲的苦心,一点也没有同情与谅解。她们说,这是苦害了她们,屈辱了她们,带累了她们,“倒不如小时候饿死的好”,而且恨不得把她一刀杀死。我们试想:这究竟是怎样的世界!又是何等令人愤激的事呵!    
    这老女人所受的冤枉与屈辱,是人世间一切言词都不能表达的,她的愤激、抗议与申诉,也是人世间一切言词不能表达的。因而,“她在深夜中尽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走到“四面都是荒野,头上只有高天,并无一个虫鸟飞过”的境地。    
    于一刹那间照见过往的一切: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于是发抖;害苦,委屈,带累,于是痉挛;杀,于是平静。……又于一刹那间将一切并合: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    
    这过去一切苦痛的经历,都浮现在她的眼前,一切咬嚼她的灵魂的言辞,都浮现在她的脑海,她充满了愤激,她要控诉。但是,她又向谁控诉,用什么言语控诉呢?“她于是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来控诉。于是用“赤身露体”、“伟大如石像,然而已经荒废的,颓败的身躯的全面都颤动”来控诉。这是苦痛至于极点,愤激至于极点,想要复仇而又无法复仇,想要控诉而又无词可以控诉,因而只有以颓败的身躯的全面颤动,来表示这无言的、非一切人间言语所能表达的愤怒与抗议。    
    看哪!这种伟大的无词的抗议,这颓败线的颤动,开始是“点点如鱼鳞,每一鳞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接着是,“空中也即刻一同振颤,仿佛暴风雨中的荒海的波涛”。再接着是,“辐射若太阳光,使空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这就是伟大的愤怒和神圣的无言的抗议。当然,颓败的身躯之所以颤动——颓败线的颤动——是表示着最大的愤激、申诉与抗议的,但是,这毕竟是太阴暗了,仍旧是梦魇,所以“自己却知道是因为将手搁在胸脯上了的缘故;我梦中还用尽平生之力,要将这十分沉重的手移开”。这才走出了梦境,叫醒了梦魇。    
    《墓碣文》的结尾,——“我疾走,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也体现这种精神。当然,像《墓碣文》中所描写的墓碣,——剥落很多,又有苔藓丛生,似乎是沙石所制的墓碣;孤坟,——上无草木,且已颓坏,有大缺口,可以窥见坟中死尸的孤坟;以及胸腹俱破,中无心肝,但又能在坟中坐起,口唇不动,却能说话的死尸;这一切,不都令人觉得阴森可怕吗?而且,这是在坟中坐起、口唇不动、却能说话的死尸、他所说出来的话:——“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又是那么阴气逼人,令人颤栗。那种情景,谁能身受得了呢?何况坟中的死尸,又是“胸腹俱破,中无心肝”了的,却还能坐起来说话?你能保得住他不起来拖住你吗?你不觉得满身的汗毛就会一根根的竖起来吗?所以,我们想:就是逃出了梦境,恐怕心头还是突突地跳个不住的。    
    至于这墓碣上刻的碑文,包括阳面与阴面所刻的文字的意义,我们暂时不去探究,但从全文的象征或隐喻的意义上看,也是暗示着与黑暗搏斗,显示出不肯为黑暗、为噩梦所吞没的精神来的。    
    《失掉的好地狱》,全文的基调也是非常阴暗的。他用地狱来象征或隐喻当时的现实社会,不管这个看来好像“美丽,慈悲,遍身有大光辉”的“伟大的男子”,怎样洋洋自得地叙述着失掉好地狱的历史经过,叙述着人类——“然而我知道他是魔鬼”的口中之所谓“人类”,怎样战胜魔鬼,完全掌握了主宰地狱的大权,而地狱又怎样的越变越坏,“至于都不暇记起失掉的好地狱”,……但他在说着说着的时候,却发现对方是人,——大概是人的正气威逼了他吧,——就说:“朋友,你在猜疑我了。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寻野兽和恶鬼……”去,于是连一个“去”字还没说出;就讪讪地走掉了。在这里,作者并没有运用逃出梦境的形式,但在全文的造意上,却同样透露出人的正气压倒邪气,透露出一线光明来的。    
    总之,《野草》的写作,是在透露作者当时心情的矛盾,是作者当时心理矛盾的反映。有些作品,它的基调虽然是积极的,是对于理想与光明的追求与歌颂,如同《好的故事》、《雪》、《风筝》、《一觉》等都属于这一类,——虽然这一类作品在全书中并不太多。但它们在结尾之处,却又归结到现实的黑暗,从而作了一个轻轻的“反拨”,说明当时的心情,加强对于理想的追求、憎恶黑暗的现实。有些,——而且是大部分的作品的基调,原来是属于消沉阴暗这一面的,如《狗的驳诘》、《死后》、《颓败线的颤动》、《墓碣文》、《失掉的好地狱》等篇,则是用逃出梦境等一类的形式,寄予主观的期望,衬托出当时心情的矛盾,加强对于理想与光明的追求。《野草》的表现手法和形象,就是这样为主题思想服务的。要体会《野草》的精神,对于当时作者心理的矛盾,以及这种矛盾的双方的对立和他所渴求的理想,是应该这样去认识它那深刻的意义的。


《鲁迅其书》第二部分《野草》精神试论(7)

    五    
    鲁迅是清醒的现实主义者。他敢于正视现实,敢于“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所以能从现实中看出矛盾,揭露矛盾。在《野草》全书中,不仅以嘲讽的态度,揭露矛盾,也不仅以前后对置的意境,揭露矛盾——这些,还是比较容易为读者所觉察的;——他还以更清楚的语言,更形象的隐喻或象征,而且以更多的篇章与主题,来揭露这些矛盾。当然,这一面是由于他深入地观察人生,观察现实的结果,一面更由于当时客观现实和他的主观理想发生矛盾从而引起他的苦闷和世界观的矛盾的结果。对于《野草》精神的探索,这是不该轻易放过的。    
    在《秋夜》中,作者采用象征或隐喻的手法,描写那些“极细小的粉红花”,怎样在“奇怪而高”的天宇下,经受着肃杀的秋气与繁霜的凌虐,虽然冻得发抖了,但还在“瑟缩地做梦”:    
    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胡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于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    
    可是枣树呢,他却比小粉红花们老练、有阅历得多了。“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还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他是并不这么乐观的。    
    有阅历的枣树,为什么觉得“秋后要有春”,而“春后还是秋”呢?如果真是如此,那末,这小粉红花们的希望在哪里呢?有阅历的枣树的希望又在哪里呢?    
    在《希望》中,作者用“希望的盾”的比喻,作了一次形象的说明,也透露过这种矛盾与苦闷的心情;他说:    
    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    
    为什么“希望的盾”只能以空虚抗拒空虚呢?为什么它不能如一般的盾一样,以坚实的盾面,来抗拒对面袭来的飞矢呢?    
    《死火》的主题,主要也在说明这样的矛盾。原来,死火已经冻毙在冰谷之中,由于得到人的温热,于是重行烧起,重新复活。这当然是好事。但对这重新复活的死火,又将怎样处理呢?是让它仍旧留在冰谷之中呢?还是带出冰谷之外呢?这里就引起了更大的矛盾。    
    “你的醒来,使我欢喜。我正在想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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