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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

5843-鲁迅其书:一部断代式的研究史料的好书-第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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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等篇来,却是曲折得多,因而意义也就深广得多了。    
    再说《这样的战士》吧。鲁迅的提示,是:“有感于文人学士们帮助军阀而作”的。也就在写作这篇散文诗的前后,鲁迅犀利的笔锋,不是时常瞄准着陈西滢等一批所谓“正人君子”们,在不断的揭发,无情的暴露,要使他们在“麒麟皮下露出马脚”来吗?他那篇作为不妥协精神宣言的《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不也正写在这个时候吗?他自己时常称战斗的小品文,是匕首,是投枪,而在这篇《这样的战士》中,不就把投枪作为具体的实物,形象地加以描绘吗?为了要说明他那种韧性的战斗的精神,他曾举过一个例子:“听说‘拳匪’乱后,天津的青皮,就是所谓无赖者很跋扈,譬如给人搬一件行李,他就要两元,对他说这行李小,他说要两元,对他说道路近,他说要两元,对他说不要搬了,他说也仍然要两元。”——这就是所谓“韧性”。所以他接着说:“青皮固然是不足为法的,而那韧性却大可以佩服。”而在这篇散文诗里开首就说,“要有这样的一种战士——”,对着那些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们,不管他们打出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等怎样的旗号,不管他们怎样立誓,说是心在胸膛中央;不管他们颓然倒地,只留下一件外套,自己已经逃脱;也不管他们自认谦虚,伪善的一式点头;但他总是举起了投枪。甚至“在这样的境地里,谁也不闻战叫:太平”;但他还是举起了投枪!这不就是那种韧性的战斗的最形象的说明吗?但在这里,也因为表现形式的不同,运用题材的不同,因而它所反映的现实,就更为隐晦曲折,内容就更加富于诗意、耐人寻味,战斗性也就更加强烈了。鲁迅在很早的时候,就期望“精神界的战士”的出现,后来,他也时常慨叹:“精神界的战士在那里呢?”“新的战友在那里呢?”用以慰藉他自己的寂寞;而在这里,他便自己描绘了这样一个精神界战士的画像,来反映他积郁在心中的多年的渴求。你能说:这不是客观现实,——当时的黑暗现实社会,在他头脑中曲折的反映吗?    
    在《野草》的篇章当中,我想,除了那篇《一觉》在开头的几句里写的“飞机负了掷下炸弹的使命,象学校的上课似的,每日上午在北京城上飞行”,是直陈其词、直抒己见的直接反映以外,其余的篇章,绝大部分,都是用曲折的方式反映出来的。是以非现实的形式来反映现实的。比方《立论》、《狗的驳诘》、《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死后》以及上文提到的《失掉的好地狱》,这些不是当时中国黑暗现实的反映吗?    
    由此可知:将《野草》看做“描写(鲁迅)自己当时的心境之阴影角落的一本书”雪苇:《鲁迅散论》;第59页。,如果不是有意歪曲这部散文诗的战斗的意义,也该是偏而不全的片面的论断,是忘记了一切的文艺作品都是现实生活在作家头脑中的反映这伟大论点的缘故。


《鲁迅其书》第二部分《野草》精神试论(4)

    三    
    《野草》是一部散文诗,它要用高度凝练的语言来表现,运用一些语言艺术的技巧,如隐喻、讽喻、或是象征的手法来表现,因而它所反映的内容,也就更加隐晦、更加曲折、从而也更富于诗意、富于人生哲理,耐人细细咀嚼、细细寻味,觉得韵味无穷。它既形象又生动地直接诉之于人们的直观,给予读者以人生的实感,同时,却又既夸张,又含蓄,甚至是又隐晦曲折的把读者带入理性认识的抽象的高度,不但给人以思想性、艺术性的享受,而且要求人们作哲理上的探求。不错,隐喻、讽喻,甚至象征或是比兴等等,原来只是一些艺术表现的手法,是属于修辞或写作技巧方面的问题的。但是,内容决定形式,形式又反过来反作用于内容,在一般情况下,内容与形式在它们体现在具体的成功的作品里以后,二者是不易区分开来的,何况像《野草》这样既具有高度的思想内容又有高度的艺术技巧的作品,这就不能单纯地从艺术表现形式去理解了。    
    不过,话虽这么说,也正由于作者运用了高度的艺术表现技巧,因而他所表现所反映的思想内容,也就更加隐晦,更加曲折,因而也就更增加读者阅读和理解的困难,一时不容易领会作者原有的内含的意义,以致不容易理解了。    
    阅读《野草》,有些时候,似乎的确有些困难。但是,如果能从现实的曲折的反映入手,针对现实,抓住现实,是仍然可以找到它的思想线索的,按迹寻踪,而且不以词害意,还是可以迎刃而解的。说诗者不可以词害意,要是死拖硬拉住一些词句的解释,固然是不对的,但如果离开了文字,离开了原文所体现的整个意境,随心所欲地作“以意为之”的解释,也会把人带入邪道中去。《野草》中的文字,运用了诗的语言,又结合着作者当时的心境和对现实的看法,——用作者自己的说法,“因为那时难于直说,所以有时措辞就很含糊了”。大体说来,《野草》全书的情调,是比较阴暗与消沉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心情太颓唐了。”“我的思想太黑暗”,这都是对的。但这都是比较表面的看法。而其实质,则是由于对这黑暗现实,有着强烈的神圣的憎恨,“专与袭来的苦痛捣乱”,至其内心,还是充满着对光明的渴求和火热的希望的。    
    运用讽喻的手法,来达到反拨现实的作用,在《野草》的篇章中,并不在少数。这是对于被嘲讽者的愤激与蔑视,如果讽刺者没有高瞻远瞩的眼界,没有是非分明的认识,没有嫉恶如仇的火热的感情,那么,对于丑恶的令人不满的现实,他就只有同流合污,熟视无睹的份儿,——他是不会发出神圣的憎恶来对他进行嘲讽的。所以,嘲讽的本身,就有别于阿谀,有别于逢迎,当然也有别于熟视无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尽管他揭露的只是丑恶黑暗的一面,有时甚至没有明确地表示正面的态度,但那种敢于正视现实、敢于揭露、敢于面对丑恶的精神,——它那本身,也就是战斗与批判了。    
    比方以《我的失恋》——那首“拟古的新打油诗”来说吧,据鲁迅自己说,是为讽刺当时盛行的失恋诗而作的。这意义就很明显。它的本身是讽刺,他所运用的手法,却是讽喻。至于百蝶巾、双燕图、金表索、玫瑰花,或是猫头鹰、冰糖葫芦、发汗药和赤练蛇,究竟代表什么,或是象征些什么意义,那是不必煞费苦心去探寻的。不过,在赠答之间,都有个关键,就是“从此翻脸不理我”,这是说明失恋了;但是,一切“心惊”,“胡涂”,或是“神经衰弱”,都是自作自受的事,而最主要的,还是“由她去罢”。这不就从失恋中跳出来了吗?这首诗的讽刺的意义在此,现实的意义也在此。    
    《立论》、《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自然也是运用讽喻手法的作品。比起《我的失恋》来,含义又要曲折些,“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这在长期黑暗统治的社会里,几乎是时常可以遇到的现实,绝对不限于这家生了男孩的主人与贺客。如果作者只是单纯的揭出这么两句,自然也有感人的力量,但总不如在一定环境中,“向老师请教立论的方法”,提出“愿意既不谎人,也不遭打”的要求,而后指出不置可否的敷衍的回答:——“啊呀!这孩子呵!您瞧!多么……阿唷!哈哈!哈哈哈!”——意义那么深广。    
    《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当然也具有这种讽喻的意义。你看那个过的不是人的生活的奴才,只能寻人诉苦。而聪明人呢?却只有一句无关痛痒的同情和安慰:“你总会好起来……”另外,就什么都没有了。这在奴才,却得到很大的满足。可是,一天碰到那个傻子,他就不同了。他知道虚伪的同情无补于实际,既然说是房子阴湿,秽气冲着鼻子,四面又没有一个窗……那就亲自动手,帮助他打开一个窗子。可是,奴才毕竟是个奴才,他不但自己没有勇气去打开一个窗子;而且还在主人前面报功,诬蔑别人是强盗,说强盗要毁坏主人的房屋。当然,他因此也得到主人的夸奖了。这个时候,就显出聪明人有了先见之明呢。——这不是对于现实的最大的讽刺吗?全文的讽喻的意义,是不言自明的。鲁迅曾说:“世界却正由愚人造成,聪明人决不能支持世界,尤其是中国的聪明人”《鲁迅全集》第1卷;第365页。。那么,这篇散文诗的讽刺的对象是什么,他所赞颂的又是什么,不就很明显吗?    
    《狗的驳诘》,当然也是用的讽喻手法,但它所反映的现实,又更曲折一层。狗是势利的。所谓“走狗”,早已成为社会上某一种人的代词,这已不足为怪。鲁迅曾说:    
    凡走狗,虽或为一个资本家所豢养,其实是属于所有的资本家的,所以它遇见所有的阔人都驯良,遇见所有的穷人都狂吠……即使无人豢养,饿的精瘦,变成野狗了;但还是遇见所有的阔人都驯良,遇见所有的穷人都狂呔的……《鲁迅全集》第4卷;第192~193页。    
    但这里所揭露的狗,竟然装出颇有修养的样子,说话也非常谦虚而带幽默。这就与一般的走狗显得有所不同。    
    我惭愧:我终于还不知道分别铜和银;还不知道分别布和绸;还不知道分别官和民;还不知道分别主和奴;还不知道……    
    你听,它的驳诘是何等的有理!所以它说:它还“愧不如人呢”。而且还要拖住人家,“我们再谈谈……”那么,这个世界究竟是人不如狗、还是狗不如人呢?当然,梦境是虚幻的,做梦者可以“逃出梦境,躺在自己的床上”;如果这梦境竟然是个现实,你将怎样逃出这现实的梦境呢?这不是更深一层地反映了这个世界吗?    
    当然,像《死火》中的冰山,《失掉的好地狱》的地狱,这已经脱离讽喻的手法,进入隐喻或象征的意境了。它所反映的现实,比起讽喻来,还要更深一层的。我们且看:    
    这是高大的冰山,上接冰天,天上冻云弥漫,片片如鱼鳞模样。山麓有冰树林,枝叶都如松杉。一切冰冷,一切青白。    
    再看关于地狱的描写:    
    一切鬼魂们的叫唤无不低微,然有秩序,与火焰的怒吼,油的沸腾,钢叉的震颤相和鸣,造成醉心的大乐,布告三界:地下太平。    
    ……    
    人类于是完全掌握了主宰地狱的大威权,那威权且在魔鬼以上。人类于是整顿废弛,先给牛首阿旁以最高的俸草;而且,添薪加火,磨砺刀山,使地狱全体改观,一洗先前颓废的气象。    
    曼陀罗花立即焦枯了。油一样沸;刀一样;火一样热;鬼众一样呻吟,一样宛转,至于都不暇记起失掉的好地狱。    
    这里所描写的冰山和地狱,只要透过文字的表面,从象征的意义、或是从隐喻的意义来看,就可以看出它所透露的当时黑暗中国的现实意义来。在我们的语言中,形容国民党的血腥统治,不是也用“白色恐怖”、“人间地狱”等等语汇吗?试看这里所描绘的冰山和冰谷,那样的“一切冰冷,一切青白”,那样的凛冽而令人颤栗,这不是比所谓“白色恐怖”可怕十倍、百倍吗?至于那失掉好地狱的地狱,或是还没有失掉好地狱的地狱;不管它是“地下太平”,还是经过了一番整顿,“一洗先前的颓废气象”,也不管它“鬼魂的叫唤无不低微”,或是“一样的呻吟,一样的宛转”;但那人民辗转呻吟于虐政之中,甚至越改越坏的国民党反动统治的社会本质,不是更形象更明显地呈现在我们的眼前吗?    
    这就是隐喻或象征手法的运用。是的,这里的关于冰山和地狱的描写,的确是阴暗的,你读起来的确觉得有一股冷气,透入人的灵魂,深入每一节骨髓;可是,你能说这不是现实的反映吗?如果你能想到这些,就体会到隐喻或象征手法的运用的高强与神妙处。    
    在散文诗《秋夜》中,作者也同样运用了许多象征的手法。他写出“奇怪而高”的秋夜的天空,初初看来,你会认为这是景物描写。——当然,这也不能说不是景物的描写。但也因为他在景物描写上的逼真,因而象征的意义才有所附丽,才显得深远;因而也显得是不同寻常的景物描写。这是通过作者主观的头脑的曲折的反映,形成作者自己独特的风格,赋予个人人格意义的作品。不然的话,又将怎样解释“他(这奇怪而高的天空)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怎样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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