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27-王小波门下走狗-第四波-第9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眼下,虫正要去图书馆看他的老乡龙梦博,但他遇上了童娜;这个管他叫鲶鱼、身上散发着包子味的姑娘,让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就像无形的空气。
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令人迷惑不解,因为虫认为他闻到了大海的气息。窗外白蜡树的树杈上,半条破编织袋像一具尸体在寂静的空气中垂着,既不摆动,也不反光。由于雪从后半夜一直下到现在,城市已变为一座白色的森林。艺术系的学生忙了一早上,用积雪夯了一座结实的小山。不久,小山又被他们雕成一只巨大的手掌。手掌正对着宿舍楼,好像随时要把它推倒似的。一个老眼昏花的图书管理员曾经说过:世界上没有什么事物是不神秘的,只有一些事物比其他事物更神秘。———如果真像人们所说的,这座拥挤的宿舍楼有朝一日变成了一艘大船,我们至少有事可做了,比眼下的景况要强。我记得昨天晚上虫诅咒说,千真万确,他闻到了大海的气息,而不是“呼噜王”所说的什么臭袜子和方便面混合的气味。尽管这座城市处于内陆,但虫那灵敏有如海豹的嗅觉也绝不会出错,关于这一点,无论是我还是长得有点像马龙·白兰度的“电影人”都不敢有所怀疑,因为虫生于海边,他是在沙滩上和伙伴们玩耍,在潮汐的涨落中孤独地长大,对着多雨的海岸性幻想而发育成熟的。
没有考上大学之前,虫住在海边,想象着遥远的京城。京城里住着海豚般温柔,或狗鱼般凶悍的女性。虫在海边吃饭,在海边撒尿,在海边睡觉。清晨时分,大人们赶着灰蒙蒙的天光和潮湿的雾气出海,尚未成年的虫则躺在离海不远的渔村里做梦,梦见无边无际的大海。虫在海边度过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就这样,他在海边度过了整个少年时代。所以虫能够从一个人的眼泪中鉴别出大海的气息,关于这一点,任何人都不敢怀疑。
有关宿舍楼将变成轮船的传闻,我敢说,和罢餐的消息一样,用不了一节课的时间就会传开。然而在教学楼里彼此拥挤的男男女女一定会把它当成一则该死的售楼广告,进而打心眼儿里感到欢欣鼓舞。但直到几个月后,大船似的宿舍楼才完成了伟大的转变,在夜幕下被无边无际的海水所包围。
2
“梦月大象”号在起伏不定的大海上航行。广阔的星空下,它像一只蚕蛹通身发出温柔的白光。贸易风带着咸味,在整片海域内吹个不停。刚下过的一场大雨把甲板上的垃圾都冲到了海里。此时此刻,了不起的旅行者,我的朋友刘远,正站在空无一物的首楼甲板上,扶着生锈的栏杆,若无其事地对抗着海风。谁也不知道他为何把目光投向明暗交错的无穷远处,他心里或许数着他曾去过的、比星星还要多的城镇和乡村。刘远脸上有块伤疤,据说那是很多年以前在马达加斯加群岛留下的。我认为这多少有损于他的英俊。尽管旅行者对于自己到过的每个地方都记得一清二楚,但他常常挂在嘴边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我怀念那座我没有印象的城市。”
我认为旅行者之所以说出这句话,是因为他去过的城镇和乡村比星星还多。旅行者见过各种人、各种景色,和新奇的或古老的事物打过交道,见过婴儿的诞生,也曾和将死的人呆在一起。他一次次在旅途的夜晚仰望星空,走进过无数清晨的陌生巷子……火车穿过荒野时发出的隆隆声,公鸡立在农舍栅栏上的打鸣声,城市的车流发出的独特声音,大海涨落的叹息,地球转动的嘎嘎声……旅行者把这一切都留在他独一无二的经验之中。只有他这样的人,才懂得了黄昏。
旅行者了解很多事情,他的某些经历有的人一辈子都未必能遇上一次。旅行者是这样一个人:对于他来说,远方仅仅意味着距离。所以他认定没有什么地方是一个人想去而去不了的。一定有某个方向,某条道路,某种方式,使人能够到达一个地方。旅行者是一个推动自己命运的人。
长年的旅行会让一个人对世界的认识产生变化,这是因为他曾经亲眼看见,亲耳听见,面对面与别人交流。如果他留心这些事物,他就会获得惊人的知识,使他懂得最具体最细微的事物。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旅行者和一个终年呆在图书馆里的人都将获得惊人的知识,尽管他们处于生活的两个极端。当然,旅行者也需要阅读,甚至有时候更需要阅读,但如果阅读不能对一次旅行有所帮助,对旅行者来说阅读就完全失去了意义。而我之所以感到羞愧,是因为我从头到尾都只有空洞的说辞,无法复述旅行者的经历。像我这样的人,脑子里只有一些虚构的概念,对于世事的经验却少得可怜。———旅行者呢,他绕着地球走了一圈又一圈,其见闻是我所不能想象的。没错,连想象都想象不了。后来我甚至有了这样的认识,即旅行者创造着另一颗瑰丽的星球,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就在他的记事本上,就在他神奇的脑海之中。这个世界与我们自以为熟知的世界有着许多不同。据说只有他这样的人才可以写诗。
旅行者走上了甲板。两天前,身高过人的大副通知全体乘客,船上导航系统出了问题,维修需要一个星期。大副说话时巨大的喉结上下蠕动,使人精神紧张。大副还说,为了保证安全,这艘老邮轮不得不降低航速。有人开始担忧,他们说“梦月大象”号不仅是一艘破船,而且还是一艘倒大霉的破船。
“梦月大象”号,这艘平常能装一个总统、两千平民或者四千中国学生,必要时还可以塞进更多中国学生的邮轮,属于一个有名望的希腊家族。据说这个家族因为太有名气,以至于谁都不知道它叫什么。但这并不妨碍它的存在,也从来没有影响这艘邮轮的航行,从上个世纪70年代起,“梦月大象”号每年都要拖着一道又深又宽的轨迹,绕着地球航行好几圈。它沿途停靠各国的港口,迎接各式各样的旅行者、公海妓女、骗子、禁欲主义者、税务难民、赌徒、温州人、江洋大盗和一群群疯子。邮轮的名字,和一个自以为是大象的人的梦境有关,具体细节已无人知晓。邮轮的船长———像所有大船的船长一样———是个经验丰富的白胡子老头。像所有经验丰富的船长一样,我们的船长是个独眼龙;像所有只用一只眼睛观察海潮的独眼龙船长一样,我们的船长从未结过婚。他逃脱了无数女人为他打造的牢笼,惬意地叼着烟斗,与一条迟钝的老狗相依为命。
刘远和一个印度人住在一间客舱里。那是一间低小的二等舱,只有一个半日本相扑选手那么宽:蓝色的旧地毯,米黄色舱壁,小巧玲珑的床头柜里粘着一些蟑螂卵。刘远就在这间客舱里睡觉。无论是什么时候从客舱圆形的窗口向外张望,除了无边无际的海水,你什么也看不见。
流氓家史夜轮:中风狂走的小源(3)
刘远的印度室友的行李中包括一头牛。他有一个不可更改的爱好,那就是牵着他的神牛到甲板上散步。每到傍晚,巨大的落日在海天之际挣扎着下沉。印度人和他那头块然一物的神牛,在黄昏里披着一层深红的光辉,显得又平静又舒服。据说在印度人眼里,健壮的水牛是生命和智慧的象征。刘远的印度室友每天用湿毛巾为神牛擦洗,使它保持清爽。印度人有时也在早上带神牛出来散步,有时又在满天繁星的夜间。事实上,只要神牛愿意,我们的印度朋友会在一天当中的任何时候带它出来散步。有时候神牛一边散步一边吃草,显得悠闲自得。印度人和他的神牛大约是在加尔各答上船的,没人知道神牛平时究竟呆在什么地方。那个名叫贾南德的印度人,天生就有一种神秘气质,多少让人感到厌恶。他每天天不亮就要诵读经文,摆弄他脏兮兮的长袍和那顶大洋葱似的帽子。我见多识广的朋友说,阿德是个有涵养的印度人,那些蹲在街上拉屎的印度商贩无法与之相提并论。说不定贾南德是个婆罗门,并认为船上的其他人都是贱民。可每天晚上阿德都会向旅行者问好,然后才爬上自己的床铺开始他那没完没了的祷告。
我的朋友刘远就住在这样的船舱里,每天晚上反复梦见一个手持蜡烛的小姑娘。他常去甲板上转悠,因为有一阵子他除了看星星以外无事可做。甲板上有时人多得简直无法下脚,有时只徘徊着一个半个想死的文学青年。每到天气晴朗的傍晚,住在三等舱的乘客就跑到甲板上乘凉,把瓜子壳和水果皮丢得到处都是,而随后的一场狂风暴雨又会将所有垃圾冲进浑浊的大海,不留任何痕迹。有时候大海上雾气茫茫,甲板就显得更为开阔,其边缘消失在水雾的边缘里。人们常说,一艘大船的甲板是一个公共场所,类似于一个小镇的广场,你在那儿能看到各种各样的人。按照旅行者的说法,他们的命运就写在各自的脸上,他们的言词则完全没有意义。
也就是在这时,旅行者遇到了那个美丽的女人,一名风情万种的年轻寡妇。———按照18世纪的一位著名命定论者的说法,刘远与漂亮寡妇的相遇,以及老邮轮随后发生的种种变故和混乱、昏睡病的蔓延,包括冰山似的巨大海虱在浓雾中浮出水面,这一切都是在天上的大书里写好了的。
日后我的朋友和埃兰将一再回想起两人初次见面时的情形,当时我尚未在大船上夜游,对他们的事情一无所知。相遇据说发生在通往这艘邮轮首楼甲板的船舷上,一名船员曾在这里跳入大海。值得一提的是,“梦月大象”号深邃的船舷又古朴又宽敞,木质的甲板已经褪色,长达半个世纪的人来人往使之变得十分光滑,许多从它上面走过的人如今已经死去。船舷一旁摆放着一排老式折椅,有些地方甚至还有折叠的桌子。这些雕有花纹的老桌椅使船舷看上去有点怪异,让人把握不准船舷所处的年代,仿佛那不是什么船舷,而是一个欧洲中世纪古堡的巨大阳台。
那天旅行者感到无所事事,打算去甲板上一边掏耳屎一边看星星。当时他看见埃兰穿着一件肥大的白衬衫和一条褪色的粉红牛仔裤,撅着屁股,靠着栏杆观赏从海里跃出的飞鱼。那些飞鱼在月色下裹着一层银晕。忽然她转过身,看见了他,随即步入一片光明之中。
旅行者第二次遇到埃兰,则是同一天夜里在船尾的一条舷梯旁。她换了一双高跟鞋,鞋带是用一种令人眼花缭乱方法绑在脚踝上的,“看着让人心碎。”当时她变魔术似的穿着一身黑色连衣裙,头发犹如一面镜子。她站在舷梯旁边,仿佛恭候多时。然后,她不慌不忙,若无其事地从旅行者刘远的身旁走过。我的朋友看见她手里拿着一根又细又长的香烟,就觉得她在装模作样。
不过旅行者也承认,她有着一双小巧漂亮的手腕。
事实上,这个女子早就在船上引起了广泛的兴趣。有人说她是个高级妓女,只和省长以上的人物睡觉。有人说她不是妓女,而是一位富家小姐,正带着一个脸上有伤疤的保镖作环球旅行。也有人说她既不是职业妓女,也不是富家小姐,而是一名畅销书作家、一朵夜来香、一位灵魂和肉体的多面手。关于她的来历众说纷纭,可是谁也不敢站出来拍着胸膛说自己的说法是真实的,因为显然谁也没有和她交谈过哪怕一分钟。负责乘客登记的船员说,埃兰是一个年轻的寡妇,而埃兰本人也从未否认过这一点。更为重要的是,船上的一个年老的阿根廷寡妇说,所有寡妇都能够毫不费劲地彼此相认,因为她们都是被上帝关在同一个牢笼里的囚徒。但有一个知情者后来告诉旁人,阿根廷寡妇坐过很多年牢,因为她在多年以前把她睡在床上的丈夫像一头猪一样宰掉了……
与旅行者的感觉相反,大伙说埃兰的行事作风富于男子气概。人们发现她习惯于穿着分衩的黑裙子在酒吧里走进来走出去,嘴里叼着一根永远没点着的细长的香烟。一些不怀好意的家伙宣称:她穿着吊带晚礼服、露出脊背的样子在一个星期之内迷倒了在场所有的人。而酒保则作证说,几个痴汉正四处追逐她,抓住每一个机会向她求爱;一位衣着光鲜、富有魅力的成功人士向她示好,一位男高音歌唱家在晚会上为她引吭高歌,一个重度抑郁症患者为她打消了自杀的念头,一名欢快的船员为她跳海。有人甚至认为,“梦月大象”号的大副无可挽回地爱上了这个风骚动人的娘儿们,导航系统出现的所谓问题不过是他的鬼把戏,目的是要尽量拖延到岸的时间,利用这段充满混乱的日子把她彻底占有。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