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27-王小波门下走狗-第四波-第4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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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阿姨说:“小徐,快回去吧,我们干剩下的。”
其中一个胖滚滚的阿姨说:“瞧这孩子,比亲生的对你还亲呢。”
这声音阿文特别不愿意听。
三四年前,有一天在街上,阿文见到了这个胖阿姨。那时她要瘦得多。那天阿文正站在街上看夕阳中满天飞舞的蝙蝠,胖阿姨突然停在阿文身旁问:“你妈对你好吗?”
那时阿文刚有新妈。阿文充满敌意地瞅着这个阿姨,想起了爸爸教自己说的话。
“好。很好。待我可好了。”
“你们吃什么?”阿姨变形的脸几乎要贴到自己的脸上了。
阿文开始感到恐惧,好像有一个可怕的身影在追自己。
于是,他跑掉了。
第5章
吃完晚饭的时候,住后排房的郑文攻和郑武卫跑到阿文家。
当时阿文正坐在椅子上消食。今下午炒了一碗大米饭,满满一大碗。阿文统统给吃掉了。吃掉后阿文现在觉得很胀。这时听到外面文攻和武卫异口同声问爸:“范叔叔,大文文在家吗?”
还没等外面说话阿文就说“在家”。
于是“忽啦啦”纱门开了,兄弟俩冲了进来。
文攻、武卫长得很像,都给他爸剃了亮亮的光头。哥哥文攻和阿文同岁。武卫比阿文小一岁多一点。
文攻说,眨着他们弟兄俩共有的像老鼠屎一样的豆眼:“怎么了,你。”
阿文拍拍肚皮。里面咣当咣当乱响。
“撑得慌。”
“吃什么好东西?”武卫总也管不住左鼻子眼里的清水鼻涕。
阿文有气无力地说:“油炒米饭。一大碗,满满的。”
文攻说:“油炒米饭,好吃。很香。我也喜欢。”
武卫伸舌头舔了舔口水。
“我们出去玩会儿。”文攻说。
“对。”武卫说,“我们出去玩会儿。”
文攻又说:“墙外小树林里有知了爬爬了。”
武卫说:“对,有了。东边小三昨晚抓了一小碗,用油一炸,比炸米饭好吃。”
“我爸不让我玩去。”阿文说,“我爸让我吃完饭学习。我爸说我的任务除了学习以外就是学习。”
文攻、武卫对阿文的话感到肃然起敬。他们互相看了看对方,小豆眼眨眨。武卫抽了一下左鼻孔中的清水鼻涕。他说:“大文文哥,先玩会儿,再学!”
“对,消消食,范叔叔不反对。”
于是阿文给他俩拖出了门。阿文见爸独自站在门口的暮色中,像一棵树。
“爸。”
“什么?”爸回过头。阿文、文攻、武卫统统仰脸看他。
“爸,我和文攻、武卫他们玩一会儿。”
爸说:“不是还要学习吗?”
武卫说:“范叔叔,我们玩一小会儿。不跑远。到时候我把文文哥送回来让他学习。”
爸给武卫逗笑了。一见爸笑,阿文像得到特赦一样拉住文攻、武卫飞跑。跑不多远,爸爸的一句话就跟了上来:“晚八点一刻前回来!”
于是阿文和文攻、武卫兄弟俩撒欢似的往墙外跑去。墙外有麦田、树、水塘、虫、鸟。总之要比家属院里红红的像鸟舍一样的房子强多了。
四周一切影影绰绰,阿文一边跑一边说:“文攻、武卫你们知道吗,复兴家的大母狗生小狗了。”
“知道。”文攻说。
“知道。”武卫拖着鼻涕腔说,“我哥知道我也知道。”
“小狗可好玩了。”
“是吗?”
“今早晨我看到一个白白的毛茸茸的小狗,全身像雪一样,只有耳朵是黑的,让人喜欢死了。”阿文又想到了复兴院里吱吱叫着滚来滚去雪绒球一样的小东西。
“就怕复兴很抠,不给你。”文攻说。
“对对。”武卫用小眼睛瞅过他哥哥后,补充说。
开会大楼里叫春的猫黑耳朵:铸剑(7)
阿文也隐隐担心会失去那只黑耳朵的小白狗。于是他说:“我说过我用最好的东西跟他换,复兴还能不给吗?”说过之后,他觉得自己很有把握似的。
“那等黑耳朵小白狗生小狗的时候别忘了给我俩一只。”
“一定,一定。”阿文说。
说话间三个人从家属院墙上扒开的窟窿中钻了出去。外面虫声鸣鸣,月色皎洁。偶尔有两只鸟的影子穿破皎洁的圆月,静悄悄地隐在夜空中。
文攻站在天空下,背着手,叹气似地说:
“要是不上学多好。”
武卫也学哥样忧国忧民似的背起手,鼻音挺重地说:“要是没有作业,要是没有学校,要是赶快长大,长大成人,干大人能干的事儿多好。”
阿文乐了:“就是,武卫为什么这么盼长大?”
文攻说:“武卫发现了自己身上的一个秘密。”
这时武卫突然有点恼了。他慌忙说:“哥,你要再瞎说……我以后不叫你哥了。”
阿文说:“怎么了?说呀。”
文攻和武卫都不做声。黑暗中两双眼睛亮闪闪地眨着望阿文。
“你俩骗我玩。”阿文说,“我该家去做作业了。”
武卫说:“才刚出来……”
“那你说呀。”
武卫又闭嘴,满是埋怨地望他哥。
“我爸管我严。我要做作业,不然他整晚上不让我睡觉。”说着阿文转身要走。武卫有点慌了。他说:“大文文哥,没到点,一块走摸知了爬爬吧。”
阿文说:“你俩糊弄我。我回家。”
“那我说。”武卫说。然后充满怨气地瞥了一眼他哥文攻。
阿文停住脚。
于是武卫又沉默了。
月光下,虫鸣声一片。远处小树林有手电筒光扫来扫去。大人们捉知了爬爬。
“不想说就算了。”
阿文又要走。
武卫说:“别……”
然后他又犹豫了一下,很神秘地说:“今天下午我的小鸡上的肉棍棍变直变硬了。”
武卫的声音小小的。但阿文感到自己和文攻、武卫的脸都红红的了。幸好有夜色遮蔽,一切似乎很平静。
世界一片虫鸣。偶尔几只夜行的鸟在唱歌。
阿文小声说:“我也有。”
文攻说:“我也是,不知为什么。”
三个人都觉得脸上热辣辣的。
“你们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吗?”武卫用小小的声音说。
三个孩子都开始声音小小地说话,似乎交流着世界上最大的秘密。四周平静如水,继起的虫鸣和鸟鸣使人感觉到一个实实在在的世界的存在。
第6章
第二天,上午第二节课间操期间,阿文给黄老师叫到办公室。
阿文进屋的时候,有几个老师正在办公桌前喝茶聊天。一见阿文进去,都说:“黄老师,你的高才生来了。”
范文文走在了黄老师桌前。黄老师有点激动,她用右手压住茶杯口,顿了顿,说:
“范文文,你被学校评为校级学习标兵了。”
一听“学习标兵”四字,阿文觉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他想说老师我不配,我不能当标兵,我思想很坏。但黄老师摆了下手。
于是阿文就使劲点头。
“回去,在下午上课时间前写篇发言稿。啊,不用很长。”
“噢———”阿文说。
“下午开表彰大会,到时由你代表获奖学生发言。好吗?”
“好。黄老师。”
其他所有老师都在打量自己。阿文觉得很不好意思。一个留长一点头发的老师说:“瞧,小小孩子,还知道害羞呢。和个大姑娘一样。”
后来阿文心惊肉跳地走出了办公室门。脸憋得通红。阿文光想着写发言稿的事了,下面两节课一直没上好。放学后一跑回家就跟爸说:
“爸。”阿文冲进屋里,先喊爸,然后进屋把书包甩在床上,出来帮爸干活。
开会大楼里叫春的猫黑耳朵:铸剑(8)
“爸,我是学习标兵了。”
爸正和面揉馒头,满手是面。蓝裤子也沾白了。妈不在家,妈没下班。阿文想。
“爸,我是学习标兵了。”阿文站在高高的桌前,桌上放着面。阿文仰着脸瞅爸爸。
爸爸真高大真伟大。
爸说:“谁说的?”
阿文说:“是我们黄老师。今上午他把我叫到办公室里当着那么多那么多老师的面捂着茶杯口眼睛红红地对我说:‘范文文,你被定为学校的学习标兵了,回去写份发言稿。’”
“怎么还是眼睛还红红的?”
阿文说:“我们黄老师可好了,一定是晚上熬夜看作业看的。”
爸不做声了。依旧揉面。阿文看着爸爸的样子想:哪天我长得比这桌子高了,我就帮爸爸揉面。
爸说:“你不是要写发言稿吗?”
爸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阿文。
阿文说:“爸,你不高兴了?”
阿文的声音听上去挺委屈的。
爸这才停了手中的活,他说:“爸高兴。”然后阿文就见他蹲下身子,干瘦的脸非常近地对着阿文,充满温情地望着自己。“爸很高兴,真的很高兴。文文越有出息爸越高兴。文文有出息,爸就觉得活得有意思。你是爸爸的精神支柱。懂吗?”
阿文使劲点点头,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几乎要流出来了。为了不让爸再看出来,他一边跑开一边说:“爸,我去写发言稿。”
于是阿文就飞快地在纸上写。
他写:“亲爱的领导,老师……”对对,还有“同学们”。于是阿文又补上“同学们”三个字。
这时阿文便听到外边传来了两声爸轻轻哼歌的声音。阿文想,爸爸唱歌了,爸爸唱歌了。爸爸从来没唱过歌,今天哼歌了。阿文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听到爸爸开心地哼着歌更美的声音了。
以后我一定得更多更多的标兵。阿文把铅笔的一头用牙咬住,充满憧憬地想。
下午全校都不上课了。全部学生都聚集到厂子的礼堂中。在这之前阿文被黄老师叫去了。
黄老师问:“范文文,你的发言稿写好了吗?”
阿文说:“黄老师,发言稿我写好了。”
“那你念一下。”
有两个老师正在喝茶聊天,也停了手中的杯子望阿文。阿文搔搔头皮,嘴撅了撅,看看俩老师又看看黄老师。阿文说:
“黄老师。”
“什么?”
“在这儿念?”
“对。”
阿文瞥瞥那俩老师。
“哪能害羞,”她说,“过会儿你要面对全校一千多学生。”
阿文一想“一千多”,仿佛看到了台下密密麻麻浮满了黑色的脑袋,像是海面上密密麻麻漂着的浮子。
于是阿文咳嗽一声,手有点抖地拿起稿子,声音有点天真地念。他说:
“亲爱的领导老师和同学们。”
黄老师说:“放松,放松。”
“我是一年级二班学生。我叫范文文。”
“对,声音再自然点。”黄老师说。
阿文两手擎着那稿纸,偷眼瞥了眼那俩女老师,然后继续粗门大嗓地念:“我非常高兴被评为学校的学习标兵,我……”
这时外面王校长说:“黄老师,快叫范文文去礼堂主席台。”王校长是个矮矮的墩墩实实满头白发的小老头,有点像日本人,说话又响又快。
黄老师在屋里应了一声,然后对范文文说:“就这样吧。上台时别紧张。记住了吧?”
阿文说:“黄老师,记住了。”
阿文给黄老师领到主席台上时,台下人声一片。台下很暗,只能看到一大片模模糊糊的影子。台上灯却很亮,很热。阿文觉得要出汗了,眼也晃得慌。这时一个挺瘦的叔叔扛着一架很大的照相机,走到阿文面前。
“你就是学习标兵范文文同学吗?”
阿文满脸通红地使劲点了两下头。阿文觉得自己要撒尿。
那叔叔说:“你站好,我给你拍照。”
于是阿文两手垂下,两脚并拢,挺胸昂头,紧闭双唇,两眼大睁。叔叔说:“笑笑,自然点。”
阿文坚决不笑。阿文觉得脸上很紧张。
“沙———”那黑相机上白光一闪,晃得阿文眼前一片漆黑。
叔叔说:“好了。”
王校长走过来,冲那叔叔一点头,把阿文领到了主席台前排靠边的一个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