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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收获-2006年第6期-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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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了?” 
  “我梦见我的弟弟们坐的那艘船遇上了海啸,船翻了,他们都被卷进水里。” 
  “你的弟弟们?” 
  “不错。我一直都在找他们。他们出来已经好多个月了,也许是真的赶上了那场海啸。” 
  春迟忽然想起骆驼在海边打捞尸体的事,原来他是在寻找自己失散的兄弟。难怪他每次去海边看那些尸体的时候,表情都那么凝重。 
  “这只是一个梦呵,不能当真的。有许多人都被海啸卷走了,但他们后来仍旧能脱险。”春迟握住他的手,安慰道。 
  骆驼眼神忧郁,沉默不语。过了很久,才长叹一口气,又闭上眼睛,慢慢睡过去。 
  春迟伸出手,将骆驼蹙着的眉头轻轻抚平。她喜欢愤怒的骆驼,也喜欢忧伤的骆驼。忧伤的时候他看起来那么无助,像等着她来安慰的孩子。 
  如果说有什么是让春迟感到不安的,那就是骆驼每日仍会问她是否想起了从前的事。有时是在晚餐时,他们都不说话,只是闷头吃东西,冷不丁,骆驼会问一句: 
  “你究竟有没有想起先前的事?” 
  他捏着她的手腕,那么用力,目光炯炯不容躲闪。 
  她连忙摇头。 
  有时是在做爱之后,他困意已浓,但心事难宁,对她说: 
  “从前的事,你当真不记得了吗?”他双手捏着春迟的手臂,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她惊恐地摇头。 
  他失望至极,很快便疲惫地睡了过去。这样的夜晚,春迟很久都不能入睡。不安一点点啃噬着她,使她觉得自己仿佛就要被丢弃了。而她所能做的,惟有紧紧抱住眼前这个熟睡的男人。 
   
  6 
  可是七日后,她便失去了他。 
  他只在晚饭烤野兔的时候,对她说,你应学会捕野兔,知道怎么把它们弄熟。他的神情肃穆,她怯怯地问: 
  “你不想再捕给我吃了吗?” 
  “日后我不在了,你要照顾好自己。”骆驼忽然说,春迟猝不及防,眼眶中陡然漾满了泪水。她伏在他的脚下,颤声问道: 
  “你要丢下我不管吗?” 
  “我在岛上住了这么多天,都没有打捞到我几个兄弟的尸体。我不能再等下去,现在必须离开这里了。” 
  “不能带我一起走吗?” 
  “我生活在部落里,你是华人女子,不可能住到我们那里去。”男人的言语之间,带着对汉族女子的轻视。字字坚利,犹如凿钉。她被刺得一阵心疼。 
  彼时春迟还不懂得峇峇人对于中国人的歧视,但已在他的语气中,听出几分不屑。 
  “那你要我怎么办?去哪里呢?难道你要我再回到难民营,和那些歌妓一起到船上去卖艺,讨生活吗?” 
  “我没有想过这个。”他冷冷地回答。 
  “你希望看到我在船上卖唱,讨别的男人欢心吗?” 
  “你们华人女子不都是如此吗?” 
  春迟心中一阵锥痛。她点点头,凄然一笑: 
  “不错。除非如此,不然也没有别的活路。 
  那一刻,坐在烧着三根火把的残破小屋中间,隔着房檐上垂下的棕榈枝(这简陋的屋子,敌不过风吹日晒,怕是支撑不了几日了),泪眼婆娑地望见大海,春迟已经知道了事情最后的结果。而此后那么多年里的追寻,求索,不过是一场徒劳。但人生其实就是一次次勉强与为难,人们互相阻拦,围困,成为彼此的岔路和险境。 
  夜晚忽然不再温柔,变作她完全不识得的面目。她只是觉得阵阵寒意袭来,而他发烫的身体化作冰冷的墙壁,高耸而没有缝隙。她跪在他的脚下,一遍遍乞求他带走自己,哪怕做最卑贱的奴婢,她也愿意。 
  他也许最后一次把她揽在怀里,抚摸她的脸颊,吸吮她的眼泪,可是她都不记得了。她哭累了,在他身上睡着了。直至睡熟,双手仍旧紧紧握着他不放。 
   
  7 
  次日骆驼坐船离开。那几个每日陪他搬运尸体的男子已将船泊在岸边,等候着他们的首领。春迟追至岸边,抓着他的衣襟,不肯让他离去。这样的春迟,连她自己也感到陌生。曾经的她是多么冷静,矜持,但现在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船要开了,她仍是不走,纠缠着他,神情恍惚。男人们变得不耐烦,凶悍地将她和他们的首领分开。他们架着她,一直到船沿旁边,威胁她如果不自己下船去,就将她推到水里。她毫不理会他们的威吓,目光绕开他们,直直地望着骆驼。她总是想,他看着她这副样子,大概也会不忍心的。可是他没有。他放任男人们将她往水里推。她站在船上,失魂落魄地摇摆了两下,就摔在水里。 
  她沉进水里,呛了两口水,很快又浮出水面。她扒住船沿,挪到船边。她仰起头,仍旧死死地盯着骆驼。一串串水珠顺着她的头发滴下来,蒙住了她的脸。她用手抹了一下,不让凝视他的视线被阻隔。 
  “为什么要抛下我?”她心里空得只剩下这一句话了。 
  骆驼俯看着她,终于俯下身子,一字一句地对她说: 
  “因为你把从前的事都忘了。我待你的好,我们有过的好时光,你都不记得了。这在我看来,是不能原谅的事。我们不可能回到起点,把所有以前的事都重新做一次。现在你明白了吧?” 
  他的目光十分严厉,仿佛她是一个犯下滔天罪行的罪人。现在她明白了,他抛弃她是对她的一种惩罚,因她的遗忘。 
  他们对视,骆驼忽然变得很慈祥。他从怀里掏出替她保管的那柄较为小巧的短刀,将它重新套在她的脖子上: 
  “你去吧,好好想想从前的事,待你记起那些,再带着短刀来找我。” 
  他那么温柔,甚至还抚摸了几下她的头发。她被他的慈祥打动了,一时间变得很安静。其实她要得不多,他待她一丁点的好,都会令她开心很久。她轻轻地扯过他的衣袖,贴在脸边。忽然一阵疲倦,真想就这样在海中间慢慢睡过去。 
  她的身子越来越沉,几乎就要没入大海。她向上撑了一下身子,却反而没得更深了。船已开动,她的手还紧紧地扒住船沿不放。一个男人走上前来,一脚踏在她的手上,狠狠地踩了两下。她痛得一阵眩晕,却咬着牙没有叫出声来,手终于从船沿上掉了下去。 
  她挣扎着露出水面,大声问: 
  “可是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你?” 
  “龙目岛。岛上有我的部落,匈蓬。你说找骆驼,他们就会带你去。好了,现在你可以离开我了吗?”他温和的语气就像在哄小孩子,一时间反倒令她无所适从了。 
  她知道再纠缠下去也是徒劳,只能令他更加厌烦。她最后又看了他一眼,然后将头没入大海里。一直等到他的船开远,她才露出水面,将口中咸腥的海水慢慢吐出来。所幸海水并不深,她离岸还不远。她双手捧着胸前那柄沉甸甸的短刀,慢慢划向岸边。 
  春迟脑中不断闪现各种念头,要如何找回先前的记忆呢。她现在非常虚弱,湿透的衣服贴着皮肤,一丝丝从她身上索去温暖。春迟觉得应当快些回到他们的海边小屋去。家,若它可以算是的话。 
  她又回到了那张吊床上。一个人躺总是很不牢稳,晃来晃去,令人心慌。这里还结缠着他的气息,将她暖烘烘地托起来。她蜷缩的身体被累累绳索包裹,就像一只柔软的蚕。就这样湿淋淋地睡过去,甚至一度忘记了他的离去。 
  这一日对春迟来说,是一条界线。她仿佛进入一种冬眠,源源不断地吐出幻觉的蚕丝,将自己保护起来。 
  有足够多的爱,就有足够浓重的幻觉。 
  在绵厚的蚕茧里,她用幻觉哺育自己。 
  她这一生的爱情。至此已经结束,却又好像,刚刚开始。 
   
  下阕 
   
  1 
  他们再度见面,已是一年多之后的事。 
  这一年多以来,在骆驼的带领下,匈蓬部落先后与几个部落发生战争,所到之处都是一片血腥的杀戮。战争结束后,骆驼获得了更广阔的领地。除却拥有龙目岛,他还占领了周围的松巴哇岛、弗罗勒斯岛等岛屿。他已经俨然是这个领域的王主。 
  春迟从未登上过龙目岛,虽然她对这个岛屿的地形已经非常清楚。她生活在离龙目岛很近的班达岛上,与它隔海相望。 
  若不是后来骆驼带领他的军队击败了翁格人,攻占了班达岛,他们绝不会这样快见面。春迟一直都在为了恢复记忆而努力着,从未懈怠。在找回记忆之前,她一点也不想见到他。她再也不想做那个毫无凭借,惟有苦苦哀求的弱者。 
  当骆驼带着他的军队向这座岛屿大举进发的时候,春迟已经感到了他迫近的气息,混杂在四处蔓延的血腥气味里。她开始魂不守舍。做与他相关的梦,清晨醒来时,觉得自己仿佛还在吊床上,身下有他的鼾声传出来,她的身体就这样被唤醒了,一点点张开。 
  终于,她又一次听到了他的声音。她躲在一棵桫椤树后面,仔细分辨着。他的一个喷嚏,就使她瑟瑟发抖。此时她已经瞎掉的眼睛依稀又看到了他。他在她的视网膜里微缩成一粒黝黑饱满的种子。谁都无法估测这颗种子的力量,它足以使平复的泥土崩裂,瓦解。 
  现在的他,是趾高气扬的首领,站在凸起的高地上,俯视着小岛上归顺于他的子民。当然,他是看不见她的,在他的视野里,每个人不过是打着“冈徒”烙印的俘虏,没有任何不同。 
  那个站在最高处,手握长刀的男人,一点也不像与她相处过数日的那个人,他是如此冷酷和凶残。他喜欢杀戮,喜欢征服,喜欢所有的人都对他俯首称臣。 
  他用高亢的马来语讲话,她虽听不懂,但从傲慢的语调可以得知,他在标榜胜利,已经膨胀到了极点。这在春迟看来有些好笑,就像一头狮子经过一番激烈的争斗后,终于坐在了它森林之王的宝座上。他不再是那把经受过无数风雨的伞,带着湿漉漉的雨天气息以及令人忧伤的皱褶。现在他是一张弓,在天空中撑开,将这里笼罩在颤动的箭影里。 
  自她双目失明以来,还从没有一个时刻像现在一样,她那么希望自己能看到。她很心急,直到眼泪掉了下来,将她混浊的眼睛洗干净。于是,她好像就真的看见了他。这一年多来,他的足迹踏遍四周许许多多的岛屿,直至热带的烈日侵蚀他的眼瞳,晒白他的头发,黧黑他的皮肤……但无论他怎么变,那些气息依旧跟随着他。她将它们一点点从他陌生的身体上采撷下来。她的爱人就这样活了过来。 
  她靠着树,慢慢蹲下来。一个士兵立刻警惕地走过来,举起长刀在她的面前挥舞了几下,示意她必须站着听他们的首领讲话。其实春迟什么也没想做,她只是忽然感到很虚弱。绷紧的身体忽然松弛下来,再也站不住。士兵用尖刀抵住她的腰,骆驼的眼睛朝她这边瞥了一眼。只是一眼,便迅速将眼睛移开了。他并没有认出她,在他的眼里,她只是个不安分的囚徒。 
  她重新站起来,蹙眉向骆驼看去。眼泪干涸,骆驼从她的视网膜里消失了。 
  他的讲话终于结束。站在春迟身后的苏迪亚有一半华人血统,但因为母亲是巫族人,所以通晓马来语。他凑到春迟的耳边,为她解释道: 
  “岛上残余的翁格军队还未消灭,接下来大概还会有连番的杀戮。今夜,他和他的士兵就在岛上安营扎寨了。”春迟回头对着苏迪亚点了点头。 
  苏迪亚并未发现春迟神情异样。这个高瘦的男孩儿,半年前与春迟相识,是春迟在这小岛上唯一的朋友。 
   
  2 
  讲话结束后,人群逐渐散去,只有她仍旧靠在那棵渺椤树下。下雨了。要知道雨水已经很久没有来过此地了。旱季大慨要结束了,——现在是几月了?七月还是八月?骆驼,我们究竟有多久没见了? 
  春迟坐在桫椤树裸露在外面的根系上,她觉得无力,不得不用手撑住地面。 
  苏迪亚从春迟身后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 
  “我去打听了一下,士兵们今晚就驻扎在海边,我们今天可能没法出海了。” 
  “嗯”春迟迟轻轻应了一声,语调中带着几丝沮丧。 
  “但昨天我们拣到的贝壳还剩下一些。你今天可以用。” 
  “嗯。”春迟又应了一声。苏迪亚扶起她,向着他们的住所走去。 
  半年前春迟被苏迪亚收留,住在他的那座用柚术建造的小屋里。班达岛的泥土十分潮湿,房子总要高高地架在空中,才能牢同。在他们房子的背后,有一片茂密的树林。她随他去那里埋过死去的许多动物,——野兔、野猫、蜥蜴……这个十八岁的男孩自幼父母双亡,他已潜心皈依佛教,心地纯善,从不杀生。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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