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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收获-2006年第6期-第6节

小说: 收获-2006年第6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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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迟咽了一口用鱼露和蔬菜熬制的辣汤,——照旧这样黏稠,像在咀嚼被烂泥浸泡过的树叶一般,抬起头看了一眼对面坐的女人。她正在眉飞色舞地讲从前在船上见过的太监的故事。春迟注意到她的左脸上有一块没有涂匀的胭脂膏,在泛着油光的皮肤表面一闪一闪的。虽然几乎没有艳遇的机会,但她仍坚持化妆。她的胭脂膏大概是被水淹过,成了一盒红泥浆。 
  春迟看着那块胭脂,一阵难过。她猜这胭脂一定是女人的情人送她的,所以才会如此艳丽,简直是以一种骄傲的姿态,贴在她的脸上。春迟忽而义记起,某次一个妓女讲到,嫖客将她脸上的胭脂舔掉,湿漉漉的舌头一点点滚过皮肤……她想着那个情景,脸倏地一下变红了。 
  春迟原本就不好的心情,被这块胭脂弄得更糟了。 
  她没有吃完饭,借口身体不适,起身离开。外面已经下雨了。她跑着穿过长廊,回到她们的卧室。这个时间,卧室是没有人的,很安静,只有雨水漏进来的声音。春迟关上门,扑向那张属于她的床。 
  世界何其广阔,却只有这张床是完全属于她的。她伏在泛着潮气的被褥上,哭起来。 
  她要在女人们吃完晚餐前哭完。 
  这便是彼时春迟的处境。她觉得自己陷落在一个无边的沟壑里面。这些与她日日相伴的女人们,大多是先前在船上卖艺讨生活的歌女。她们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生活极为慵懒和随意,弥散着一种糜烂的气息。这些歌妓等待着从中国来的轮船,那时她们就可以回到轮船上去,继续从前那种歌舞升平的生活。没有奢华的轮船,没有与她们打情骂俏的男人,没有酒,没有纵情的歌舞,她们就像被潮水推上岸边的鱼一样,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春迟记不起来在海啸前,自己是做什么的,但她相信,终究是与这些歌女不同的。 
  可是眼下,她陷落在其中,看不出与她们有什么不同。她甚至更加可怜。那些歌女们至少还指望着有男人会为她们赎身,将她们带走。她有什么指望呢? 
  淙淙固然待她很好,她的命是淙淙救回来的。如果不是淙淙在海滩上看见她,发现她还活着,她大概早就默无声息地死在岸边了。她被救起后,身体很虚弱,又完全记不得从前的事,难民营里伤病的人又多,若不是有淙淙悉心照顾在她的左右,她即便被救起,大概也要死在这里。 
  可淙淙待她的好,就像绳索,将她牢牢地捆绑。淙淙曾笑嘻嘻地对春迟说:你的命是我救起的,你如何谢我? 
  春迟心中一沉,问:你要我如何谢你? 
  淙淙伸出手撩开春迟的额发,抚摸她光洁的额头,说:我要你一直陪着我。 
  女孩的手宛如一条冰凉的小白蛇,在春迟的额头上蠕行。 
  淙淙还常对春迟说:将来我们一起到船上生活好不好? 
  春迟知道淙淙喜好新鲜、热闹,在她骨子里潜没着的一种气质,其实与船上歌女们的风尘气,隐隐暗合。 
  那种生活是很不自由的吧,总要看别人的脸色,压抑自己的悲喜。春迟委婉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不,那是真正自由的生活。周围再多的人,都进不到你的心里。他们就像船下湍急的海浪一样,在船上住久了,你会忘记脚下就是大海的。我们只管唱歌,喝酒,为所欲为。 
  淙淙言语之间,充满了对海上生活的神往。春迟不再说什么。 
  大胡子男人出现的时候,春迟正在淙淙施与她的捆束中默默地挣扎。她看起来很安静,亦很认命。但那不过是一种本能的伪装。 
   
  2 
  让我们再回到那个黄昏。吃晚饭的时候,春迟食之无味,起身返回卧室,她伏在床上小声地哭起来。这时,春迟听到有人在敲打窗户。她抬起头,看见大胡子男人正站在窗外。雨那么大,他却一动不动。他表情漠然,身材魁梧,像一座森严的庙宇,周围的一切都无法进到他的里面去。 
  他一定看到春迟在流泪。但他却不会知道这些眼泪是与他有关的。他从一开始就是个懵懂的闯入者。可他微微的一个动作,足够使她兴奋起来。据说暹罗国有一种提线木偶,就是这样的,半人高,面目俊美。那白须鹤发的掌线者,技艺自然也不是一般。他只是略略抬起一根木棒,木偶就会扭动起来,若是掌线者反复弹拨一根线,木偶就在台上狂舞不止。木偶虽是辛苦的,却也很快乐,因为永远都不需要考虑接下来的方向,它只要跟着动就可以了。 
  春迟相信,有许多女子都如她一样,甘愿做老师傅手里的一只提线木偶,在他的牵引下,狂舞不止。 
  他先用眼神试探了她。最后,就是这个三月的下午,他从半掩的窗户里伸进线来。她没有挣扎,就让他将线套在了自己的身上,也许,这正是她所盼望的。她带着憧憬去给他开门,以一只木偶的姿态,他们的牵缠大戏。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他是峇峇人,皮肤很黑,说马来语和闽语混杂的方言,他会说汉语,却很少用。 
  因为语言的差异,他们之间,有着许多无法弄明白的误解。春迟永远都无法知道,那个下午,他敲打窗户,走进来的意图,是不是要将她带走。相隔时间越久,春迟越不能肯定了。 
  可是在那一刻,她是如此确信,他是要将她带走。他大概就是她从前的爱人。这个念头令她兴奋,却又使她有些忧愁。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曾有多么甜蜜和激烈的感情,她全然不记得了。她一想到这个,就感到非常内疚。 
  他进来后,她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良久才抱歉地说: 
  “海啸之后,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从前的事都不记得了……所以当你跟着我的时候,我就不知所措,对你也很冷漠……对不起。” 
  男人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他很久都没有开口说话。她在他的神色中看到一丝挫败感,看到怨怒和失望,她不知道他会不会气急败坏将她抛下,掉头就走。她很害怕,连忙说: 
  “但我想只是暂时的,若是你能提醒我一些从前的事,我想我能把从前的事都记起来。” 
  男人沉吟片刻,说: 
  “走吧。” 
  春迟满心欢喜,连忙说: 
  “我立刻就能出发,这里也没什么可带走的。”春迟对男人说着,回身又环视了一下。的确,没有任何是值得留恋的。 
  他点点头,就先走出门去,她跟在后面。他们穿过这座寺庙的回廊时,她听到女人们的嬉笑声,她知道是她们吃完饭回来了。她很害怕与淙淙撞上,于是拉着他快步跑起来,脚边溅起的雨水响亮地拍打着地面。男人的手心那么热,将热流源源不断地输进她的身体里。所有冰冷的雨丝都进不来了。 
  春迟的心情非常畅快,像是打了一场胜仗。那些女人要是看到有个男人来带走了她,非要大声尖叫起来不可。她们朝暮期盼的,不就是有男人来带走她们吗?她们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目光呆滞,沉默寡言,脑袋里一片空白的小丫头,竟会最先被男人带走!她一边跑,一边笑了出来。 
  他们从寺庙的后门走,一直跑上山去。春迟从来不知道自己那么有力气,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她好像一直在积蓄力量,膨胀,直到此刻随着这场暴雨一起倾泻出来。她感到人是多么奇妙和深奥。她完全不了解自己的意图,但她愿意放纵自己,身体里仿佛有一只激情充沛的野兽,冲破重重围阻,向着某个确定的方向狂奔而去。 
   
  3 
  天快黑的时候,春迟跟随大胡子男人,终于绕蹈来到海边。雨停了。他们像两只从水里爬上来的动物,湿漉漉地在沙滩上慢慢前行。这里曾是一个热闹的村落,海啸将它彻底摧毁了。他们沿着小岛的海岸线走了很远,一路上没见过任何人,只有坍塌和摧毁的房子,像参差不齐的牙茬一样,残留在小岛流血的牙床上。 
  路途中,他们好像一直没有说过话,唯一的一句,是男人告诉春迟,他叫骆驼。 
  骆驼?春迟一时记不得这种动物的模样。但可以肯定,它与这个黏湿而斑驳的国度毫不搭界。干燥空旷的沙地才是它的故乡。单调、坚固、恒久、混浊、粗糙、安静、厚重……春迟脑中出现一连串的描述词汇。 
  后来,春迟知道,骆驼就是那种能经受寂寞,有很好的脚力的动物,它们习惯于自给自足,有节制,几乎不会因为欲望而失控,在漫长的旅途中,它们似乎只能看到面前的路,至于那些旁外的,只是不相干的风景,甚至连小小的诱惑,也算不上。 
  春迟以为骆驼会带她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洋过海,跋山涉水,也许是回到了她从前的家园,那里应该不像这岛屿一样小,也不该四面都是漠漠无边的水,令人无限绝望。但骆驼哪里也没有带她去,那天他们在海滩上站了很久。 
  春迟很饿,被黄昏时候劲猛的海风一吹,身体就像箫一般发出呜呜低咽的声音。她有点哀怨地看着骆驼。而他蹙着眉,很专注地眺望着远处的大海。海风把他的呼吸吹了过来,那是一种如惊起的夜鸟般兀烈的声音。凭借最后一点辉光,春迟得以将他看仔细。他高大,体毛浓密,眼神总是雾蒙蒙的很晦涩,嘴巴则像一口潜藏在草丛深处的井。说话的时候,春迟感到他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发出来,带着波光粼粼的回音。 
  夜幕降临,两艘精疲力竭的轮船停靠在岸边。春迟一阵欣喜,她以为骆驼是要带她坐船离开这里。可是等他们走上前去,她才看清,这两艘轮船是用来打捞遇难者的。海啸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但仍有尸体陆陆续续地浮上水面。 
  甲板上堆满了从海里捞上来的尸体,一具一具,蔚为壮观。船被涨潮的海浪推着,轻微地晃动着,船上叠摞着的白色肉身也随之摇摆,非常骇人。春迟受了惊吓,躲在骆驼身后,紧紧抓着他的衣衫,想要拉着他快些离开这里。 
  可是骆驼全然不理会她的惊恐,还要往船上走。春迟抓着他,眼看就要被他拖上船去了,终于叫出声来。骆驼回头看了她一眼,甩开她紧抓着他的手,独自上船去了。 
  船头挑起三两盏灯笼。借着晦暗的灯光,春迟看见甲板上站着的几个健壮的男子,看见骆驼走上船,就迎了过去。看起来,他们与骆驼早就认识。这几个男人应当是生活在岛上的巫族渔民,用马来语和骆驼交谈起来。他们似乎对骆驼很恭敬,小心翼翼地回答着骆驼的问话。 
  春迟孤单地站在沙滩上仰望着。站在船头的男人显得格外高大。她对他们生出几分畏惧。 
  随后,他们便一起动手,将船上的尸体搬运下来。春迟看着骆驼架起死人的两只手臂,另一人握住双脚,就这样一具具抬上岸来。空气里充斥着黏稠的海水与腐肉的腥味。春迟一阵眩晕,跌倒在沙滩上,开始剧烈地呕吐。 
  等他们将尸体全部抬下来,骆驼又与那几个男人交谈了几句,然后才向春迟走过来。他扶起春迟,抓起她的手带她走。触到他那只刚碰过死人的手,春迟厌恶地抵抗了一下。可是那双手很大也很暖和,紧紧地包住她的手。她不再挣扎,任他紧紧握住了。 
  那么,只有跟着他。这个热衷于搬运尸体的古怪男人。 
   
  4 
  第一个夜晚,他们就是在海岸边的一间破草屋度过的。原先的房顶在海啸中被大水卷走了,有人用棕榈树叶临时搭建了个屋顶,但下午那场大雨又将它冲塌了。屋子里没有别的,只有一张吊床,几块结实的石台。 
  能看见夜空和星星,头发上洒满了月光;吊床很结实,也还算舒服;海风穿进穿出,使人时刻都很清醒……春迟为这座简陋的小屋找到如此多的优点,她对自己说,她应当知足。骆驼将她安顿下,就出去弄吃的了。 
  春迟伏在残缺的墙垣上,等他回来。横亘在眼前的,就是那片肇事的大海。黯淡的天光下,只有几个当地的小孩,用糙黄的小脚抚弄着它的皱纹。有些事情,春迟越来越想不清。这个大胡子的男子,是峇峇人,说马来语,似乎还是个首领,他如何能是她从前的爱人呢……在失去记忆之前,他们有过怎样的故事呢。 
  骆驼是很好的猎人,在短短的时间里,已经猎到几只麻雀和乌鸦。他还带回两只椰子,一根用棕榈树叶子做成的长管。 
  他从那种叫做“达马”的树上采集了一小撮树脂。将树脂装入棕榈叶的长管中,点燃,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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