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6期-第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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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贝先生正翻到书的这一页。
“一个政府官员开始过一种不平常的生活……在他的别墅上有一个非常高的烟囱,绿色的长裤,一件蓝色的背心,一条染过毛发的狗,午夜的晚餐。不出一星期他就会放弃……”
贝先生停下来,想了一想,笑了,突然想到他们单位的一位胖科长……很快他便翻到了下一页。
平时贝先生的社交活动不多。只有很少的时间,晚上他从外面回来,带着星星点点的酒气。小贝已经睡了,而上官雨燕正在穿衣镜前试穿一件新买的连衣裙。
“回来了?”她没有回头,因此声音显得非常遥远。
或许是酒的缘故,或许是在玻璃镜子里看到她的影子……贝先生突然觉得面前这个女人有点陌生。贝先生一向不喜欢复杂的情感。和上官雨燕结婚以前,他也只经历过一次男女之情。要知道,贝先生之所以爱他的妻子,绝对不是因为她性格里那时有时无的复杂。不是这样。其实事情完全是反过来的——因为他爱她,所以才能做到对她的复杂装作视而不见。
还有一次,贝先生应酬回来时上官雨燕还没睡。她嘀嘀咕咕地对他讲一个女朋友的事,情感上意外的烦恼。也不知怎么的,贝先生的酒突然就醒了。也可能是借着酒意,贝先生很认真地对她说:
“我告诉你吧,上官雨燕,这世界上可没啥完美的事,所以咱们最好都不要自寻烦恼。”
贝先生忘了他的妻子当时是怎样回答的。她怎样回答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贝先生,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要知道,贝家夫妇可一直是理智而美满婚姻的典范……天呐,他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他又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呢?贝先生把自己都狠狠地吓了一大跳。
那天晚上,贝先生睡得半梦半醒,直到临近天亮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天色大亮时,他被一个声色俱全的噩梦吓醒了。是个礼拜天,小贝一早就去补习班上外语课了。上官雨燕正在临着巷子的小院里晾衣服。透过客厅的窗户,贝先生发现院子中间的那棵石榴树已经开花了,红通通、厚嘟嘟的……空气里充满了一种不很真实的发疯的气味。
客厅的餐桌上放着一杯豆浆、一只鸡蛋和几 片面包。豆浆还有点余温,而咬到第二口时,贝先生发现面包里面已经涂了一薄层果酱,好像还是草莓酱。贝先生使劲地咬了几口。他喜欢甜食。
二
夏天很快就到了.紧接着就是小贝的暑假。顶着烈日,贝先生从市中心最大的一家新华书店抱回一大堆复习资料,又在小贝的小房间里安上了一台低噪音的空调……一天早上,贝先生正在餐厅里吃着豆浆和面包,突然,他站起身来,把那只再也不会说话的鹦鹉从后窗扔了出去。
一个散步过后的晚上,小贝向父母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要出门旅行,而且是独自一人。
这回贝先生可是真的生气。然而上官雨燕却有些暗自窃喜,她看着小贝一声不吭走回房间时的背影,觉得终于找到了这个孩子与自己的共同之处:喜欢神秘与未知的事物。并且,从来都不解释理由。
十来天后,十五岁的小贝去了云南——那个传说中彩云之南的地方。
又过了十来天,小贝回来了。人晒得很黑,还背了只在旅游品商店买的帆布大挎包。他带回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昆虫标本,和一些被贝先生称为“花里胡哨”的扎染桌布和墙布。开始一两天,小贝的话倒是多了些。他告诉上官雨燕和贝先生,在高原上,他头一次看到血淋淋的宰牛的场景。另外,这次旅行也是他头一次乘坐飞机……两种强烈的印象混杂在一起,让小贝显得有点亢奋与奇怪。但几天过后,他变得更沉默了。
贝先生在饭后打着饱嗝,他坐在沙发上,一边用牙签剔着牙,一边和上官雨燕说着话,“你说这孩子出了趟门,怎么倒像变了个人似的。”
上官雨燕瞥了眼贝先生,诧异地说:“变了个人?我没觉得他变了个人。”
贝先生又打了个饱嗝,问道:“你不觉得他这几天特别沉默吗?”
上官雨燕释然一笑,说:“他原来话就不多。”
面对着原来话就不多的小贝,以及总有什么地方弄不明白的上官雨燕,接下来几天,贝先生莫名其妙地就觉得胃疼起来。晚饭过后,他一个人闷闷不乐地窝在沙发里,把多年不间断的散步也停掉了。
而小贝的房门总是关着的。除了空调发出极其细小的咝咝声,家里显得异常安静。自从鹦鹉不再说话以来,家里就一直是安静的。但毕竟……毕竟总有着那么一点点的不同。
为了弄清楚那一点点的不同究竟是什么,上官雨燕决定找小贝谈一谈。自从小贝出生以来,上官雨燕就发誓要做一个好母亲。一个有想象力的母亲,一个与众不同的母亲。而仿佛为了告慰她的良苦用心,贝先生家原先的那只鹦鹉,学舌时的头一句话竟然就是一“妈妈”!
在贝先生家的小院里,有一处相当不错的地方,那棵开过厚嘟嘟的红花的石榴树下,放着两只凉津津的石凳。现在,上官雨燕和小贝就坐在这两只石凳上。
“有什么事吗?”反倒是小贝开口先说话。
“别急,妈有话对你说。”上官雨燕手里拿了一把小小的折扇。这是一个以前的朋友送给她的。扇面上是一块假山石,旁边坐着一位宫装美人。
“这里有蚊子。”小贝说。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烟一样的月光很薄,很轻,透过石榴树密密麻麻的枝叶,显得有点懒散,有点怠慢,还有点心不在焉的困倦。
但上官雨燕的眼睛却在这样的月光里闪闪发亮着。她轻柔地问道:“这些日子……都还好吗?”
小贝耸了耸肩,仿佛听不大懂上官雨燕的话,也仿佛上官雨燕刚才说了句丝毫没有意义的话,一句废话。“好,”他面无表情地回答道,“挺好的。没什么好不好的。”
“你都十五岁了,可真是快呵。”
“下个月就十六了。”
小贝的声音显得浑厚结实,但仍然有种变声期的飘忽不定。在他刚刚开始变声的时候,上官雨燕经常会产生一种幻觉,觉得自己是在和一个孤僻的陌生人说话。很长的一段时间,她都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间摇摆着。这一会儿,她觉得小贝即便再怎么变化,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而到了下一会儿,她又切切实实地感到,这孩子的神情老是在提醒她一件事。他的心不在焉,他的沉默,他那懵懵懂懂的精神世界……仿佛他一直在说,骄傲地说,坚持着说——我长大了。你们知道吗,我有一个自己的世界了。你们不懂,不懂,不懂。永远都不会懂。
她不知道应该怎样接近他。他的世界,对于她,是整个关闭的,就像那扇总是关着的房门。或者说,其实他根本就没打算让她接近他。
有些时候,那些满不在乎地从他嘴里蹦出来的话,甚至都能让她大吃一惊。
“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不爱爸爸。”
轻描淡写地讲完这句,小贝就从石凳上站了起来。他的脚上还是穿着那双臭烘烘的白色球鞋。月光黯淡,蜻蜓飞得很低。这种潮湿多雨的天气,脚气是很容易犯的。但此刻,小贝的背影似乎又在说,非常肯定地说——好的,都挺好的,根本就没什么好不好的。
里屋隐约地传来了电视的声音。是贝先生。就是这样,贝先生在看电视。小贝回了自己的房间。而上官雨燕则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发了很长一会儿呆。
三
这是上官雨燕独自一人散步的第七天。天空飘着一种嫩嫩的阴翳。没有风,也不是很热。她在巷子里来回走了一遍,不知怎么就走远了,拐上了一条平时很少走的巷道。
白天的时候,上官雨燕去看了看新房。巷子里那拆了一大半的人家都搬到了那里。近来还有种讲法,说剩下的一小半也要搬。而且就是不远的事情了。她原先是想叫上贝先生一起去的,贝先生,或者是小贝。但最后的结果,却是上官雨燕独自一人跳上了开往目的地的公共汽车。独自一人。
很多的房子都空着。有些甚至连门都没锁。上官雨燕随便推开了其中的一套,走了进去。
被隔成方格形的空荡荡的屋子,从这里到那里,依次分别是厨房、客厅、走廊、卧室、卫生间、走廊……或者再走回来,走廊、卫生间、卧室、走廊、客厅、厨房……通向阳台的是一间朝南的卧室。
上官雨燕推开了卧室的移门。
天空显得很高,非常非常的高。高到最高的地方,它便失去了了边际,同时也失去了色彩,就如同雾气升起时远方的海平面。上官雨燕记得,从自家小院里望到的天空就不是这样的。当然,不一样的东西还有一些。比如说,从阳台朝下看,这小区好像看不大见树,或者只是些很小很小的树。而今天早上,上官雨燕已经从院子里摘了两颗新结的石榴。那是两颗还没熟透的石榴,青汪汪的,还透着一股黄气。
上官雨燕一连走了三套空房。就在离开最后一套的时候,她拉开随身背着的小包拉链,从里面取出一支口红,旋开盖子……然后,就在客厅那面苍白的墙上随手画了一个形状。
那是一个奇形怪状的图案。可能是老树的一截枝干,给虫蛀过的半片叶子,被风吹晕过去的一只小粉蝶……不管它究竟是什么,那血淋淋的几笔鲜红,在白到刺眼的墙壁上,却显得更加醒目,更加刺眼。
上官雨燕后退几步,歪着头看了看。她满意地笑了。
而现在,上官雨燕就走在那条平时很少走的巷子里。月亮藏在很厚的云层后面,而云层正在慢慢地扩散,稀释,流动。云层成了扩散、稀释与流动的雾气,成了天空中望不到边际的海平面——成了一整块空无一物的白色墙壁。
就在这时,前面出现了店铺的灯光。渐渐的近了,明晰了,亮了。
是一家临街的宠物店。
上官雨燕在一只玻璃缸前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问。
“蜥蜴。”宠物店老板欢快的声音。
“蜥蜴?”
很明显,上官雨燕对这个名词并不很熟悉。她重新弯下腰,久久地、仔细地、差不多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玻璃缸里的那个小东西。
它几乎称得上是丑陋的。其实它就是丑陋的。长长的身体,三角形的小脑袋,绿莹莹、脏兮兮的鳞甲盖满了全身。它的尾巴简直比身体还要长,在宠物店刺眼的灯光下面,就像一根小小的、刚硬的鞭子。
此时,这个丑陋的小东西正趴在缸底的一块石头上打瞌睡。
“它……咬人吗?”
“咬人?不,它不咬人,”宠物店老板从一块挂着“美容室”牌子的小屋里探出头来,“它听话着呢,连胆小的小朋友都敢买。”
“平时它吃什么呢?”即便说话的时候,上官雨燕的眼睛也没有从它身上移开。
“吃虫子,一种叫面包虫的虫子。一次它能吃六条。”
“光吃虫子吗?”小东西可能被他们说话的声音吵醒了,微微地动了几下眼皮。上官雨燕也跟着眨了一下眼睛。
“有条件的话,可以捉几只蟋蟀。有时候它高兴了,也吃点生菜或者苹果。”
宠物店老板已经察觉出这女人的兴趣,他放下了手里的事情,也走到了女人正站着的玻璃缸前。
“怎么样?还喜欢吗?”他微笑着看着女人,用一种羽毛般轻柔的声音说,“真的,我保证,它是一条非常非常棒的蜥蜴。”
玻璃缸的两个角上分别装着一只白炽灯,和一只紫外线灯管。上官雨燕的视线在上面停留了一会儿。
“哦,它怕冷,冷血动物嘛……一年四季都要用灯管照着。它还需要照射紫外线,然后在皮肤里合成一种叫维生素D3的东西。呵,不好意思呵,听别人说的,我也讲不清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所以呢,天气好的时候可以让它晒晒太阳,下雨天就用紫外线灯。”宠物店老板朝玻璃缸里的一只水盆加了点水,看了看,又加进去一点,“等它醒了呵,它就会在里面洗上一个澡。它可喜欢游泳呢,让它在里面泡泡,泡泡……”
“它在你这儿有多长时间了?”
“很长了。我都记不清具体的时间了。”宠物店老板一脸得意地说,“你真是很难见到这样的小乖乖,让它吃它就吃,叫它睡它就睡。它是这儿最漂亮的小家伙。你瞧——瞧它那条尾巴,它的鳞,你见过这样光亮的蜥蜴的鳞吗?还有它的后背,啧啧,挺得多高,多挺拔……”
难看的、脏兮兮的鳞甲,在刺眼的灯光下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