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6期-第4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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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被放纵的胡子便在老蔡的脸上像野草那样疯长起来。五天后像卡斯特罗,十天后就像张飞了。他感到下半张脸发热,捂得难受,好像扣着一个厚厚的棉帽。这时候正是八月天气,不时要用手巾去擦胡子中间的汗水——好似草里的露水。不久,他感到胡子根儿的地方奇痒,愈搔愈痒,大概生痱子了。
他原以为自己这么硬的胡子,长得太长会像四射的巨针。在他刚被关起来的头几天胡子还真是长得又长又硬,使他想起少年时代那个“刺猬”的绰号。但没料到,胡子过长,反而变软,就像柳枝愈长愈柔,最后垂了下来。可是他的胡子垂下来并不美,因为这胡子没经过修剪和梳理,完全是野生的。一脸乱毛,横竖纠结,在旁人看来像肩膀上扛着一个鸟窠。于是,他的胡子就成了被审讯时的主要话题——成了审讯他的那帮小子耍坏取乐的由头。
一次,一个小子居然问他:
“你怎么不说话,哑巴了?你那堆毛里边有嘴吗?那里边只会尿尿吗?”
他没生气,过后也没拿这句话当回事。如果他拿胡子不当回事,这世上就没什么可以特别较真的事了。
四个月后,他被宣布为“人民内部矛盾,但不平反,帽子拿在人民手中”。可以回家了。
他从单位的牛棚走出来,即刻拐向后街一家小理发店。由于在牛棚里没人看他,也不怕人看,整天扬着一脸胡子,已经惯了;此刻走在大街上,竟把一女孩子吓得尖叫起来,仿佛见了鬼。待进了理发店,坐下来,对镜子一瞧,俨然一个判官。一时把站在椅子后边的剃头师傅吓了一跳。自己也完全不认得自己了。
剃头师傅问他:“怎么剃法?”
他说:“全剃去。”
师傅放下椅背,叫他躺好。拿过一块热气腾腾的手巾捂在他下巴上,真是温暖!不会儿剃头师傅掀去手巾,用胡刷蘸着凉滋滋、冒着气泡的肥皂水涂在他的下巴上,好似清冽的溪水渗入久旱的荒草地。当大大小小的肥皂泡儿纷纷炸破时,每根胡子都感到了愉悦。跟着一刀刮去,便感到一股凉爽的风吹到那块刮去胡子的脸上。一刀刀刮去,一道道清风吹来。他闭上眼,享受着这种奇妙的快感。鼻子闻着肥皂的香气——其实只是一种最廉价的胰子而已;耳听着又薄又快的刀刃扫过面皮时清晰悦耳的声音,还有胖胖的剃头师傅俯下身来喘着暖呼呼的粗气……随后又一块湿漉漉的热毛巾如同光滑的大手在他整个脸上舒舒服服地抹来抹去。最后只听师傅说:“好了。”他被推起来的椅背托直了身子。
睁眼一瞧,好似看到一个白瓷水壶摆在镜子中央——他更认不得自己了。
怎么?刚才有胡子的不是自己,此刻没胡子的也不是自己,究竟谁是自己呢?自己在哪儿呢?
他付了钱。口袋里有五六块钱,是两个月前妻子送衣服来时放在口袋里的。他跑到小百货店给妻子买了一瓶雪花膏,又跑到街口买了一小包五香花生,两支刚蘸着玻璃般亮晶晶糖汁的糖葫芦。这都是妻子平日最喜爱的东西。天已经暗下来,他回到家。一手举着糖葫芦,一手敲门,想给妻子一个突然的意外的惊喜。她并不知道他今天被放回来。他们已经四个月没见面,音讯断绝,好似生活在阴阳两极。
里边门一开。妻子看见他立即惊得一叫,声音极大,好像出了什么事。他说:
“你是不是不认识我了?我是老蔡呀。”
妻子把他拉进屋,关上门,扑在他怀里,哭起来。边说:“你变成狗,我也认得你。你怎么不事先告我一声呀!”
老蔡说:“我还以为我刮脸,刮得太白太光,你认不出我来呢!”
妻子抬头看他一眼,带着眼泪笑了,说:“什么太白太光,你什么时候刮的脸,那些胡子又都出来了。”
他一怔,抬起手背蹭蹭下巴,这么短的时间已经又毛茬茬地冒出一层!但这一次他对胡子的感觉很例外,很美妙。就这层胡茬,使他忽然感到,往日往事,充溢着勃勃生机的生命,还有习惯了的生活,带着一种挺动人的气息又都回来了。
老蔡的病是八十年代开始得的。
先是视力下降,干不成他化验室的工作;后来是一根脑血管不畅,走道打斜,也无法在办公楼里传送文件和里里外外跑跑颠颠;跟着是负面的遗传基因开始发作——血糖高上来了,他父亲就是从这条道儿去天国的;随后是内分泌乱了套,他称自己的体内正在进行“文化大革命”。各大医院都去过了,各大名医也托人引荐见过了,最终还是躺在了床上。奇怪的是,虽然身体各部分都很弱,惟有胡子依然很旺,黑亮而簇密,生气盈盈。他依旧习惯地早一次晚一次刮两遍。一位朋友说:“这表明老蔡生命力强。毛发乃人的精血呀!”
于是,胡子成了老蔡和妻子隐隐约约的一种希望与寄托。这期间经常挂在妻子嘴边的,是她从古诗中改出来的两句:
胡子除不尽,
剃刀刮又生。
然而,胡子从来就不听老蔡的,只给他找麻烦。
最早发现胡子发生变异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妻子。
自从他躺到床上,一早一晚刮胡子的事就由妻子来做。自己刮自己的脸,脸蛋和刮刀相互配合,不会刮破脸;别人来刮就难了,常常会刮破。老蔡血糖高,伤口不好愈合,幸好那时市场上出现一种进口的电动刮脸刀,刀头上蒙着一种带网眼儿的铁罩,绝对安全。妻子赶紧买了一个,倒是十分得用。但一天,妻子发现老蔡下巴上有一根胡子怎么也刮不掉。奇怪了?怎么会刮不掉呢?戴上花镜一看,竟是一根很怪异的胡须,颜色发黄,又细又软,须尖蜷曲。它弯弯曲曲很难进入网罩上的细眼儿。老蔡的胡子向来都是又黑又硬,怎么冒出这么一根?好似土地贫瘠长出的荒草。妻子只当是偶然。谁料从此,这蜷曲的黄须就一根根甚至攒三聚五地出现。随后,她发现他下巴上的胡须变得稀疏,开始看见白花花的肉皮了。
她心里明白,却不敢吱声。反正老蔡很少照镜子,肯定不知道脸上所发生的变化。一天傍晚,妻子给他刮脸。迟暮的余晖由窗口射入。一缕夕阳正照在他的下巴上。妻子陡然觉得这日渐荒芜的下巴,好似晚秋时节杂草丛生的土岗子那样萧瑟而凄凉。她不觉落下泪来,泪水滴在老蔡的脸上。
老蔡闭着眼。却开口说:“从小我就巴望它们长得慢点、慢点,现在终于遂了我的愿。你该高兴才是。”
妻子反而哭出声来。
从老蔡病倒卧床那天开始计算,七年后的一天,一个平平常常的春天的早晨,妻子醒来,习惯地用手去摸老蔡的下巴。手心抚处,奇异般的光滑,像一块卵石。她下意识地感到了什么,又摸一下,感觉更不对,老蔡的胡子呢?
此时此刻她分明听到一个声音,是老蔡的声音,很遥远,那是许久许久以前老蔡说过的一句话:
“人一死就不再长胡子了。”
她猛地翻过身,叫一声老蔡。老蔡极其刻板地仰面躺着,灰白而削瘦的脸一片死寂,没有一根胡子。她第一次看到老蔡不生胡子的脸。原来不生胡子的脸这样难看。
2006年仲夏日
宝贝儿
朱文颖
一
这是城里非常普通的一个三口之家。男女主人都是公司职工,或者一个是职工,另一个是文员。他们的经济状况,并不比其他的工薪家庭更好,但也绝对不会更坏,总之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多年的婚姻生活,更使得他们的相貌面容有了一种微妙的相似。这个家庭唯一的特别之处,其实根本就不能算特别,这夫妇当中有一个是潜在的理想主义者——更可能是那个女的,即便从名字上看来也应该是——她叫上官雨燕,长着一双风情而不安分的吊梢眼。今年的五月,她过三十九岁生日,在家庭晚餐上喝醉了酒,疯闹了一会儿。对此她的丈夫显得略微有点不高兴。他很爱他的妻子,但她身体里的某一个部分是他永远无法了解的。一想到这件事他就感到烦恼。
这位时常烦恼着的男人姓贝。单位同事叫他老贝,也有人叫他贝先生。大部分人还是叫他老贝。而上官雨燕老琢磨不清该怎么称呼他。在家里通常他们以语气词相称。
贝先生相貌忠厚,微黄的皮肤里透着点红,但基本也是健康的肤色。贝先生在家里也穿着白天上班的衣服——深灰色的裤子熨烫得相当得体,白衬衫的面料是混纺的——遮盖着底下微微发福的肚子。
他们的男孩子小贝已经十五岁了。除了长在男孩脸上略嫌妩媚的吊梢眼,他的身体器官找不到更多与父母的相似之处。他那尚未完全成形的精神世界更是奇怪。前几年的一个下雪天,小贝把家里养的绿毛红嘴鹦鹉扔进了放满冷水的浴缸。可怜的小鸟,给打捞起来以后,先是浑身哆嗦,后来又学着人的样子打了十几个喷嚏。这事情一开始只是被当作小小的笑料,但过了一段时间,夫妇两个发现鹦鹉又开始打喷嚏。这还不算,只要小贝那双臭烘烘的白球鞋一踏进屋子,鹦鹉就开始浑身抖个不停,连说话的事也全忘了。
贝先生非常生气。
每天晚饭过后,夫妇两个都要在巷子里散一会儿步。这个城市正在经历着一种巨大的变化。巷子另一头的房子已经拆了一大片。这一两年里,他们散步的路线也随着更改了好几次。有些时候,兴之所至,他们也会聊聊这座城市,这条巷子,聊聊上个礼拜单位体检的各项指标,晚饭的菜太咸了,而贝先生的小肚腩最近又很有继续膨胀的趋势……当然,就像所有将要或者已经步入中年的夫妻,他们聊得最多的还是自己的孩子。
“这孩子,你说他成天都在想些什么?”这是上官雨燕的声音。
“昨天的考试他又考砸了……唉,这样下去——”贝先生仍然非常生气。
“我不是指这个。我老觉得他在想些什么事。一些我们都不知道的事。”
贝先生顿了一下。他回味着上官雨燕这几句话的意思,突然觉得有些似曾相识的感受。
“这个孩子呵,也不知道为什么,老是心不在焉的。”上官雨燕并没有注意到贝先生不快的表情。就像在很多其他的时间,上官雨燕通常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
“反正,这孩子……反正他一点都不像我。”贝先生总是显得有些气鼓鼓的。他是一个简单的人。一个简单的人遇上了复杂难辨的事情时,通常就会有这样的表情。其实贝先生不喜欢这样。所以在他生气的神情里面,还夹杂了一丝丝的怨恨。归根到底,咱们的贝先生,他可是个老实人。
上官雨燕微微侧过头。
天越来越暗了,远处工地上的照明灯,这时已经变得有些晃眼起来。这条巷子大约有一两百米长,巷子的这一边只有几盏光线昏暗的老街灯,而在那一头,工地的照明灯彻夜通明……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散步走到中间地段,上官雨燕都会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她抬起头,看了看旁边的贝先生……然后,把一句刚想说的话重新咽了回去。
贝家夫妇散步归来,一直到全家入睡以前,这是贝家秩序最为井然的一段时间。
一般来说,晚饭过后直到十点半,小贝就在自己房间里做功课。而贝先生呢,则坐在客厅一个半旧的咖啡色布艺沙发上,翻阅当天的报纸。要是时间尚早,电视里的晚间新闻还没播完,贝先生偶尔也会抬头瞅上几眼。这是一台比较老式的电视机,最近一些日子还时常会发出细小的嗡嗡声。贝先生皱着眉头辨别了一会儿,走近了,弯下腰,再用手拍打几下电视机的外壳……电视里正在播送一条邻省家庭暴力的新闻……然而近了来看,这位长发大眼的女播音员,她鼻翼边的毛孔仿佛很是粗大,粉也打得有些太厚了。贝先生摇了摇头。
电话在客厅的另一头。大部分是上官雨燕的。在接电话的时候,她经常会发出与实际年龄很不相称的惊叫声。这惊叫声,盖过了那时有时无的细小的嗡嗡声,盖过了贝先生拍打电视外壳的扑扑声,甚至还盖过了电视里面那位女播音员说话的声音。贝先生的眉头皱成了一个不确定的形状,波澜起伏着。
不过,贝先生也会有快乐的时候。有那么一些时候,贝先生的心情怡和平静,他就开始做一桩旁人看来有些不可思议的风雅事。比如说,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地看一本小说。
现在,贝先生正翻到书的这一页。
“一个政府官员开始过一种不平常的生活……在他的别墅上有一个非常高的烟囱,绿色的长裤,一件蓝色的背心,一条染过毛发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