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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

收获-2006年第6期-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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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你一句实话,兄弟,你是我,你回去还是不回去?” 
  “如果光棍一条,我当然不回去。要是有小容,”敦煌踌躇半天,他看见旷山一直盯着他喝完杯子里的酒,“我也不知道。” 
  旷山笑起来,“老弟,不行了吧。男人都他妈一路货,大哥别说二哥。” 
  敦煌对自己相当失望,也就是说,如果有了夏小容,他也不可能是想象中的自己,而是另一个他妈的旷山。他看着旷山的那一撮小胡子得意地抖啊抖,真想上去给揪下来。喝到最后,没把旷山放倒,敦煌自己倒醉了,出了门就撕心裂肺地吐,酒肉、胆汁、鼻涕和眼泪都出来了。他让旷山先走。旷山走时跟他说,以后要碟,直接去他店里拿。 
  敦煌在万泉河边上坐到后半夜才回地下室。三个研究生都睡着了,呼噜声磨牙声此起彼伏。简单洗了洗,一觉睡到上午十点半。醒来时看到哲学博士在翻他昨夜随手扔在桌上的碟包,博士拿着一张毛片,对着包装纸上的丰乳肥臀直咽口水。 
  “喜欢吗?”敦煌从床上坐起来,“喜欢就送给你。” 
  博士吓了一跳,丢烫山芋似地丢进背包里,尴尬地笑笑,“不喜欢。”接着满怀幽怨地补充,“没地方看啊。” 
  敦煌也想,有个影碟机就好了。博士对敦煌的一大包碟很感兴趣,敦煌解释说,认识一个卖碟的朋友,托付给他的,顺便帮着卖一点。那,你是卖盗版碟的了?哲学博士眼白又出来了。敦煌说算是吧。他不相信博士用他的大眼白能做出好学问来。 
  敦煌认为给黄同学送《柏林苍穹下》的那天是他的好日子。黄同学那层楼住的都是中文系和艺术系的硕士生,周围宿舍的人都围过来挑碟。他喜欢这些真正的研究生们的慷慨,人手一台电脑,看碟方便,一买就是一堆,毛片也要。一个家伙写小说,没女朋友,但是小说里要有床上戏,就把不同民族和人种的毛片分别买了一张,观摩之用。除了预定的碟,敦煌在两个小时里卖掉了四十五张。但这样的大宗买卖可遇不可求,所以还得照旧到处跑。 
  地下室条件差了点,不过还算便宜,用水用电都不要钱,敦煌也就懒得再折腾,打算先住着,等钱挣得差不多了再去找个单间,顺便把电视和影碟机也买上。很多碟要看。看了两本相关的书,对一般的艺术片都有兴趣了。一周住下来,敦煌接着交了下一周的住宿费。还是卖碟,早出晚归,偶尔跟几个呆子扯几句谎,冒充玩艺术的他觉得很有意思。甚至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坐在万泉河边的剃头老师傅的大椅子上,剃了个光头。 
  光头让他觉得体重减轻不少,路跑得也轻快,一天跑了四个地方,回到地下室已经晚上十一点。哲学博士劈头就问,见着我的手机没有?敦煌说没有。真没有?博士又问。敦煌担心他耳朵不好,就对着他摇摇头。 
  “出鬼了!妈的出鬼了!”博士说。他手机丢了,昨晚睡觉前放在桌上,早上走得早,忘了拿,回来就不见了。“就四个人,还能有第九只手?” 
  “鬼没出,人出了。”数学硕士面无表情地说,下巴拉得更长了。 
  “一定是,”学英语的胖子表示肯定,“要不,报案吧。” 
  敦煌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发现他们三个都在看他,他往后跳了一步,坚决支持报案。哲学博士打了110。他在电话里一遍遍重复,知人知面不知心。敦煌觉得这是一句毫无意义的屁话。他们四个被带到派出所隔离审问,审到他时已经凌晨一点二十了。这之前他一直坐在一张椅子上,看对面两个女孩。她们也是来报案的,丢的是钱,像他们一样住集体宿舍。普通话里一半是外地口音,两个口音显然不是一个地方的,都穿低领的小衣服,挺着白花花的大胸脯,说话的时候直往敦煌这边瞟。敦煌觉得半夜三更来这里,简直就是为了看那两个肉乎乎的姑娘。 
  “哦,没看见,”警察有点累,点了一根烟,“听说你卖盗版光盘?那可是违法的。” 
  “我就是帮个忙,回去就还给朋友。我要考博士,真的,北大艺术系的博士。” 
  “哦。博士。” 
  “对,博士。那手机我真没看见,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出鬼了。” 
  “对,出鬼了,”敦煌放松了一点,“他们说,出现第九只手了。” 
  警察笑起来,“你那盗版碟,小心点。我们要严打。” 
  那天晚上只审出一堆文字,手机依然下落不明。在哲学博士的强烈要求下,警察还是说,今晚就算了吧,别弄得四邻不安,明天上午我们过去,就不信它飞了。你们四个,上午十点之前谁也不许离开。 
  凌晨五点敦煌突然醒了,这在过去是没有过的。胖子和博士在打呼噜,瘦子偶尔凄厉地磨牙,一到夜晚,他的嘴里就像关了只老鼠。门外走廊里的灯光照进来,敦煌看见放在桌上的碟包,知道自己醒来的原因了。他谨慎地穿好衣服下了床,几件多余的衣服塞进背包里,拎着包向外走,开门的时候顺手把洗漱用具也塞进去。他们还在睡。敦煌关上门,觉得不辞而别颇为可疑,就写了张纸条插在门把手上:偷手机烂手指,娶个老婆没屁眼。 
  还有两天租期才到,敦煌管不了那么多,四十块钱就四十块钱吧,总比所有碟都被警察没收掉好。如果这些碟全被没收,他就相当于再次一穷二白地从里面出来。 
  敦煌是当天第一个到三角地找租房信息的人。早上七点半,他按提供的联系方式给五个房东分别打了电话。第五个成功了。在蔚秀园,独立单间,每月四百块钱,外加水电费五十,一共四百五。这个单间在三角地所有小广告提供的信息里,差不多是最便宜的。房东是老太太,不到六十岁,打扮得还可以。自称退休之前曾是某单位的党委书记。敦煌觉得有那么点意思,谁知道呢,没有人规定书记该长什么样。但她的口臭让敦煌很失望。比口臭更失望的是房子,他没想到所谓的单问就是他身后那间比他高不了一尺的小棚屋。在院子里临时搭建的,材料是单砖跑到顶,几块楼板盖顶,再上面是弄成一面坡的石棉瓦,以便雨水顺利地不流到屋里。如果说这也能叫房子,那真是建筑史上的奇迹。里面摆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凳子,还有一个小书架,就没有了,有也摆不下。她分文不让。 
  “我这可是单间,多安静。不是北大的学生我还不放心租呢。什么?不是?考研的也行,早晚还不是嘛。” 
  单间。单间。敦煌这里拍拍那里打打,一不小心拽了灯绳,白灰粉刷过的墙壁四下生辉。他突然觉得有一间自己的小屋有多好,他可以买电视,看碟,夜晚在北京有了一块可以安心放置身体的地方,风吹不到雨打不着。还有,他不想继续忍受房东的口臭。于是他说:“好吧。只有一个条件,房租一个月一个月付。我还在等着家里寄钱来。” 
  “也行,押一付一。” 
  押一付一敦煌懂,就是付这个月的,押着下个月的。她担心房客提前跑了,把值钱东西啥的也顺手捎了。敦煌想,就这两件破玩意儿,还当宝贝,送人都寒碜。他租下了,付了两个月的房租,挣的钱基本全光了。敦煌坐在床沿上感到了饥饿。 
   
  9 
   
  安定了住处,就像扎下一点根,敦煌可以按部就班地展开生活了。卖碟赚钱。合适的时间里去探望一下保定。这之前最好能把七宝找到,他不想让保定失望。到哪去找是个问题。除了一个背影、七宝这个名字以及她那时候办假证,敦煌别无所知,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如果还在北京、继续做假证生意还好,否则,就是大海捞针也搞不清在哪个海里捞。这个保定,早点说多好,非等到要被警察带到别的地方才紧急托付。也怪自己,以为只要自由了,找一个人还不是小菜一碟,没往细里问。敦煌初步的打算是,一边卖碟一边找,多往办假证的人群里凑。卖碟的时候就四处瞅,专拣年轻姑娘的背影和屁股看。他相信自己能把七宝从众多的屁股里认出来。 
  那些天他看了无数的屁股,直看到两眼发花,闭上眼也觉得有两片肥硕的东西在眼前动。他根本没有能力把它们一一区分开来。不好看的屁股各有各的不好看,而漂亮的屁股差不多总是一个样。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也在不同场合向不同办假证的人打听过七宝,三分之一的人摇头。三分之一的人答非所问,说办证吗?另外的三分之一只是给他白眼和骂神经病!想一想敦煌也觉得挺滑稽,坚持不懈地见人就问,这多像是某个童话里的故事啊。 
  但不问肯定一点头绪也不会有,问了也白问,白问也得问。敦煌基本上已经对这样当面打听失去信心,北京办假证的他妈的那个多,集合起来肯定乌泱乌泱成千上万。为了不至于把寻找七宝这事做得百无聊赖,他把它当成卖碟之外与人交流的一种古怪的方式来看。卖碟结束,他就会没头没脑地问一句,您认识一个叫七宅的女孩吗?客人一听,惊讶地看看他,赶紧走了。敦煌就对人家的背影抱歉地笑笑。 
  只要天气正常,每天都能赚到钱。缺碟了,他直接去旷山和朋友开的那家叫“寰宇”的碟店进货。不想再去打扰夏小容的生活。都这样了,继续你来我往,说好听点是相互温暖,难听点就是通奸。敦煌不在乎什么通奸不通奸,他担心夏小容。这女人心其实相当重。见了面欲罢不能,他穿上裤子利利索索走了人,她还不知道要在两个男人之间怎样煎熬。当断就断吧。他觉得夏小容也应该有此意。有一天她给他电话,开始还幽怨地质问,为什么这些天不去看她,几句话之后就软下来。敦煌说,刚从旷山那边拿了碟,然后说,你方便的时候我就过去。夏小容就沉默了,自始至终都没告诉他什么时候方便。所以,敦煌悲壮地决定,长痛不如短痛,是个男人就得先扛住。他们此后很少见面,连电话也几乎不通。 
  “寰宇”在骚子营的一条巷子里,店墙上贴满花花绿绿的碟片海报。门左边是店名,门右边写着:绝对正版!货架上摆的大部分都是正版,做样子,盗版要穿过一个耳门,生意在里面做。敦煌第一次去,旷山把他介绍给合伙人周老板和两个店员,这是小容的干弟弟,好哥们,最低价给他。两个店员对电影都很精通,每拿一部片子都能解释出一大堆东西来,甚至拍摄时的花絮和八卦都了如指掌。敦煌及时表示了崇拜,两个店员说,崇拜啥,多看。 
  搬到蔚秀园的第十三天,敦煌买了电视机和影碟机。影碟机是新的;电视机从旧货市场买的,七成新,两百块。效果很不错。那晚上他吃了两袋方便面,一口气看了四部电影。后半夜出来上厕所,一天的大风,呼啸着经过石棉瓦屋顶,尘沙迷了他的眼。他没去巷子头的公共厕所,在大门口的槐树底下撒了泡尿,赶紧回去。狗日的沙尘暴,半夜三更跑来了。 
  次日上午,窗外有人兴奋地说话,土啊尘的。敦煌睡不下去,就起来了,出门看他们还在说。房东指着他脚下说,小伙子,看,土。敦煌看看脚下,一层细腻的黄土,跺一脚,溅起一团尘烟,再跺一脚又溅起一团尘烟。敦煌连跺了几十脚,周围尘土飞扬,老太太和邻居一个劲儿地往后躲,“别跺!别跺!呛死了!”敦煌停下来。“哪来的土?”他看到周围所有东西上都均匀地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黄土。“沙尘暴?”现在风停了,太阳在天上,因为浮尘的原因看起来发白。黄天白日。 
  “下土啦!”房东兴奋地说,“老天下土啦!” 
  邻居们一样的兴奋。不管老人孩子,长这么大谁见过天上下土?反正敦煌没见过。他踹了一脚门前的槐树,一阵黄土飘飘悠悠落下来。真他妈的下土了。敦煌也跟着兴奋。洗漱完了,收拾背包去卖碟。一路上东张西望,到处都是土,黄澄澄,灰扑扑,很多小孩都像他一样跺脚玩。有的地方清洁工还在扫大街,积到路边的黄土堆得老高。奇了怪了。怪不得假证办得好好的就进去了,年头不对啊。 
  真正让敦煌觉得好玩的是在天桥上。他站在高处,看到眼前低矮的居民区和街道一夜之间变成了单纯的土黄色,如同冬天看见大雪覆盖世界。但和那感觉完全不同,落了土的房屋和街道看上去更像一片陈旧的废墟,安宁,死气沉沉。很难相信除了雪之外,还有东西能让世界变得单纯和平面起来,而且竟是如此颓败和荒凉。再看那些面无表情匆匆经过的行人,敦煌陡然生出一股破坏的欲望,他脱口大喊: 
  “夏-小-容!” 
  谁都不知道夏小容是谁,但都转过脸来看这个莫名其妙的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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