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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收获-2006年第6期-第3节

小说: 收获-2006年第6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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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师傅很喜欢我,虽然我们并不怎么说话。他每次看到我,都很高兴。那真是一种由衷的高兴,仿佛我是他多年未见的故人,忽然出现,令他百感交集。他每一次的喜悦都是那么隆重,拍拍我,用忽然变得沙哑的声音愉快地叫我: 
  “宵行,宵行。” 
  可惜的是,在那些年里我错把他对我的热情,看作因为太在意春迟而爱屋及乌的表现。所以我对他始终不怎么友好。我躲开他的手,冷漠地告诉他,春迟在房间里,抑或是她已出海。对于我的奚落,他一点也不在意。有一次他还带了礼物给我,一簇曼陀罗花。 
  “插到瓶子里吧,就放在你的床头。说不定你会做不一样的梦。”他和蔼地对我说,眼神意味深长。 
  那花儿是大红色,吊钟一样,很香。我没有瓶子,就将曼陀罗花插在了厅堂里的一只茶杯里。结果,春迟闻到花的香气,勃然大怒。她循着香味走过去。将茶杯摔在地上。春迟虽然有时喜怒无常,但平时对花草极为珍爱,每次出海回来,都要亲自为院子里的花草浇水,决不允许我和女佣怠慢了它们。想来这曼陀罗花对于春迟而言,一定有着什么不寻常的含义。 
  因为这件事,我着实记恨了钟师傅好一阵子。他一定知道春迟痛恨曼陀罗花,却仍将它送给我,害我惹春迟生气。 
  许多年后,知道了很多事后,我曾再次尝试把插着曼陀罗花的瓶子放在床头。可是没有梦。也许因为敏感的少年时代已经过去,现今的我已经变得麻木不仁,像一条浑浊的河流,而梦是透明的小鱼,再不会停留在我这里。 
   
  8 
  至于春迟对钟师傅是怎样一种感情,很难说清。我想,她既需要他,又有些抵制他。他来的时候,她内心分明是欢喜的,却从不肯让他进屋来。他始终站在院子里,像一只误闯进来的动物。不错,在这里,他如动物般失去尊严,困守在一只种满蔷薇花和迷迭香的笼子里,这里是春迟的宫邸,到处充满她的气息。这香气太盛了,让人陷入濒死的幻觉中。 
  我听见钟师傅站在花墙下,孤独地咳嗽。 
  我还清晰地记得,某年夏天,雨大得几乎可以将人冲走。钟师傅冒雨来了。恰逢春迟在家,不肯让他多留片刻,他迟疑地站在院子中央,雨还在下着。他满脸满身都是雨水,我看不清他的脸,却好像至今仍清楚地记得他为难又依恋的表情。我目送他离去,眼见着他冲进一片白茫茫的雨雾中。此前心中对他的怨恨,顿时无影无踪。此刻,我对他只有深深的怜恤:他曾经一定是个干净而好看的人,如今他已不再年轻,甚至有了轻微的驼背,——身上的墨绿色长衫贴在后脊上,像顶着一只斑驳的龟壳。 
  多年来,他背负着这份爱,太过沉重,终于将他压弯了。 
  我非常清晰地记得那年的情形,不是因为钟师傅的悲凉,而是因为那次在他走之后,春迟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几日都不出来,好像受了重创,需要专心致志地疗伤。我黯然地靠在她的房门外,闭上眼睛聆听里面发出的每一丝动静。 
  春迟走出房门时,我在面朝那扇门的墙角上睡着了。宵行,宵行,她把我叫醒,——她只是唤了我的名字,可是在睁开双眼,从梦的深潭中浮出来的最后一刻,我还看到她朝我缓缓走过来,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头。那么温柔,就像她抚摸那些装着秘密的贝壳。 
  我仰望着她,睡意立刻散尽。她瘦了,眼眶发乌,垂散下来的长发被她拢在左肩前,发丝上沾着雨水,(她一定是去过花园了,是因为留恋那个黯然离去的男子吗?)水珠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我舔了一下嘴唇,才意识到自己很口渴。 
  “去吃晚饭吧。”她声音再轻,也是命令。 
  随后,春迟又走进她的房间。在她关上房门之前,我终于使自己发出声音,问她: 
  “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能让你开心一点的事?” 
  少年蹙着眉,努力做出成熟男人的样子,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他感到自己的骨节在生长,比竹子还要快。 
  “没有。”她摇摇头,想要关上房门。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它清脆得令我感动。这决不是合宜的时刻,也并不在意料当中,大约是那背着龟壳的男人站在雨中坚定又绝望的神情感动了我,我终于将这句贯穿我童年的话说了出来。这仿佛是我一生的使命。少年毕恭毕敬地站在他的女皇面前,他的忠诚与敬慕,一如将那颗因为她而忘记节律的心脏捧在手中,献上。 
  她站在那里,盲失的眼瞳里闪过几丝光亮。他终于使她动容了,哪怕只在须臾之间,她有过一丝感动,那么也说明,神应许了他的祈愿。 
  然而她最终还是摇摇头,一只手慢慢摸索到木门的边沿,将它重又合上。她又回到了她密闭的贝蚌里。 
   
  9 
  有时候,会有一个小女孩陪钟师傅一起来。她是他的养女,大约比我小一两岁,两腮鼓鼓的,剔透圆润,站在我家门口那棵高大的槐树下,像只滚落到地上的红苹果。她也许在很早以前,就陪钟师傅一起来,但从未迈进过我家院子,只孤零零地站在外面等着。 
  我永远记得,她带着仓惶与怯懦,第一次迈入我家院子时的样子。那时我对她一无所知,只是看到她那么无助的眼神,惹人怜惜。我想,她是比我还要可怜的,——这念头来得毫无缘由。 
  那一年婳婳十三岁,她有一只大波斯猫,长毛,雪白,叫声格外娇纵。她带着那只猫,在我家大门外等候钟师傅。 
  素来慵懒乖顺的大猫,从她的怀里挣脱着跳到地上,飞快地闪进我家大门,不见了。大概是因为那只放在院子中央的石头水缸,春迟将一些贝壳和海螺放在里面浸泡。猫儿循着腥味儿,跑进院子,围着水缸团团转。 
  婳婳焦灼地在门口等着,不停地向院子里张望。春日的风将门上的铁环吹得叮叮作响,惹人心痒。婳婳忽然感到一阵兴奋。终于有了一个冠冕的理由,让她可以跨进这扇神秘的大门。 
  我想那应该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婳婳。她住得离我家不远,又生得一副生动的模样,我肯定是见过她的。她很矮小,头才刚碰到门后铁环的位置。脑后挽着一只软塌塌的云髻,没有任何发簪或者珠箍。她大约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嗓子沙哑,发不出声音。她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的猫,白色长毛的,你看见了吗?” 
  这样,婳婳就闯进了我家的院子。她走到石头水缸前就费了很多时间,因为院子里种满了夹竹桃、芍药等各种女孩子喜欢的漂亮花草,她被迷住了。当她看见石头水缸里浸着的各色各样的贝壳时,更是惊呆了。从淡紫色的红花宝螺,到橙色的星光玉螺;从浑圆剔透的海兔螺,到宝塔形的凤凰螺……石头泛出的冷光,使水呈浅蓝色,将簇拥在缸底的贝壳镶进晶莹剔透的水晶宫殿里。高大的洋槐树上落下星星点点的槐花瓣,犹如白纱般笼在上面。石头水缸的外壁还有莲花童子的雕花图纹,婳婳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从上面抚过,仿佛要将整个花案拓下来。 
  婳婳抱住她的猫,却没有马上走。她指着水缸问: “这些都是你的吗?” “不,是我阿姨的。”我犹豫了一下才说。我几乎没有在外人面前提到过春迟,所以甚至不知道如何称呼她。 
  “嗯。我常听爹爹提起她,却从来没见过。”婳婳轻轻点点头,想了想又说,“她一定长得很美吧?” 
  “当然。”我说。 
  婳婳不再说话,她俯身趴在水缸上看那些贝壳,眼睛一眨一眨的,像夜空上的流星一般不安分。她很瘦小,几乎将半个身子探进了水缸,脸也凑到了水面跟前。她看了一会儿,问我: 
  “她用这些贝壳占卜吗?” 
  我大为吃惊,枉兰姨努力观察春迟那么多年,仍无法弄明白她在做什么,而这小女孩的一句话,竟令人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她的眼神坦诚而直接,对花粉有些过敏的鼻子一耸一耸的,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很凝重。 
  我看着她,觉得她是神明派遣下来帮助我的精灵。 
  是的,占卜,春迟应当就是在用贝壳占卜。 
  我掩饰住自己的惊异,故作平静点点头: 
  “嗯,她能知道以后的事。” 
  婳婳抚着她的大白猫,啧啧赞叹: 
  “真神气哪,那么她给你占卜过吗?你将来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当然给我占卜过,但这不能对你说。”我很干脆地回答,婳婳点点头,表示理解。她轻声叹了口气,说: 
  “我也想让她为我占卜一下。我很想知道……很想知道将来的夫婿是什么样的。”她说完吐吐舌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这是十三岁的婳婳的心中,最想知道的事,最憧憬和期待的事。 
   
  10 
  那次之后,钟师傅来的时候,婳婳便不再安分地在门口苦等。她小心翼翼地迈进我家院子,仔细地看着那些珍奇的花草,以及石瓮里的贝壳。我看到钟师傅来,便默默走进院子,在这里,我一定能看到婳婳,她犹如被招引来的小蝴蝶,正伏在某棵花草上贪婪地吸吮令人迷醉的花粉。又或者,她撸起袖子,露出雪白的手臂,濯入石瓮中的清水里,缓缓伸向那些沉睡着的贝壳。她轻轻地拨弄它们,水波摩挲着贝壳,贝壳们轻轻地碰撞着彼此,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我和婳婳不约而同地闭上眼睛聆听。仿佛真的有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低沉的,沙哑的,用预言的口吻。 
  也许原本并没有什么,可是在我和婳婳一起闭上眼睛,又同时睁开的默契下,一切都被蒙上诡秘的色彩。她睁开眼睛,便轻轻问我: 
  “你听见了什么?” 
  我只是摇摇头,微笑不语,那副天机不可泄漏的神秘模样,总能将婳婳弄得阵阵心痒,她也不再问我,只是噘起嘴巴,继续去看水中的贝壳。 
  我的内心远没有外表看上去那样平静。每次看到婳婳,与她站在石瓮前默默地听一段贝壳和水合奏的音乐,这就好像一个仪式。每月一次的仪式。我看着眼前的女孩,轻轻在心里说: 
  婳婳,我们又见面了。 
  但婳婳总还是要避着春迟,若是春迟在堂屋里,或是通向院子的屋门敞开着,我就走到院子里,向门外的婳婳做个手势,她便只在外面默默地等着,不再走进院子——我们心照不宣地这样做着。想来,春迟决不会喜欢婳婳这个不相干的人跨进她的院子。 
  所以,婳婳始终没有见过春迟。然而我想她一定盼望着能与春迟见一面。那个精通园艺和占卜的春迟,已经被她想象成一个不染凡尘的仙女了。 
  我单以为婳婳是喜欢我家院子里的花草、贝壳等宝贝,好奇春迟这位不肯现身的仙女,但后来渐渐发现,不能进我家院子,她可以在门外苦等;不看贝壳和花草不要紧,只为能和我说上几句话。原来她也是为了看我而来的。我一直不了解女孩子的心思,凭着先前与兰姨一起生活的经验,我只知道女人是善妒和虚荣的,眼见其他女子有的东西,自己也想要拥有。但我却不懂女人的感情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那时,我无法理解,为何明知今天不能进我家院子,婳婳仍在大门外徘徊。我一直记得某年岁末的下雪天,婳婳在大门外等我。她看似漫不经心,也没有什么非要说不可的事,可内心还在期盼着,盼我出门来,看见她。是的,只是需要我看见她。她聪明过人,我站在她的面前,她总能找到话和我说。可那时,我却坐在暖烘烘的房间里,用清冽的泉水沏好龙井等春迟来喝。 
  十二月末大雪封门,我坐在八仙桌前守着一壶热腾腾的龙井,这在惊蛰时采下的新茶香气袅袅,闻得久了令人眩晕。婳婳坐在门前的一截木桩上瑟瑟发抖,一边跺脚一边用小树枝写字,——后来我在那片雪地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屋里屋外,我们都在等待。 
  一直到天黑,春迟也没有出过房间。我终于放弃,一个人心灰意冷地饮茶。茶冷了就越发涩苦,如垂死的病人般弥散着朽败的气息。我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失意的人,却不知门外还有个小姑娘,正带着冻伤的双脚往家走,雪花拂落在肩头,也许是那个冬天里唯一给过她安慰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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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师傅死的那年,我十六岁。是夏天,热闹的蝉声里交杂着婳婳的哭声,她站在门外大声呼喊我的名字,门口那棵槐树,震落下许多花瓣。待到我跑出去的时候,只看到她疲惫地倚靠在树下,身边的地面已被白花覆满。 
  婳婳说,钟师傅连夜工作,染了风寒。这些年来,他一直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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