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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

收获-2006年第6期-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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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住在船上。”她终于开口说。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说话,声音要比唱诗时柔美许多。 
  他点点头,事实上,他已经听不清她的回答。她的声音像雨后森林里升起的烟霭,弥散开来,引他进入一片万籁俱寂的仙境。 
  “总之,我想你不妨试着参与进来,那时你就会发现,这里是一个温暖的大家庭。”末了,牧师说。女孩用略带疑惑的眼神看着他,笑嘻嘻的。她似乎并不信任他,却也不讨厌他。 
  当少女带着她的花粉气味消失在教堂门口时,牧师内心十分忐忑,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给她留下好的印象。他努力回味她那无法参透的眼神,似乎从中体会出几分轻蔑。 
  他因此而沮丧。 
  牧师很快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他会在礼拜的时候穿自己最喜欢的衣裳,将胡须仔仔细细剃干净,马头靴上也绝不会逗留半点尘埃。为了做好这些,他周日总要很早起床。做这些工作时,他的心情很愉快,有时还哼唱几句,——他奇怪那多年来从未想起的曲子,怎么忽然又回到嘴边了。 
  三年前,他的妻子在一场疟疾中死去,那时他觉得,此后的生活不会再有什么波澜了。他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他给远在英国的儿子写信说,虽然这是一块伤心地,但他担心,若是离开此地,便再也找不到她的坟墓了。每次写完信,他再读一遍,都会觉得有些太沉重了,虽然他与儿子素来亲密无间,在书信中也无话不谈,可是他在迅速地衰老着,他怀疑儿子已经无法理解一颗这样苍老的心了。 
  随着一天天变老,他无可救药地开始健忘。幸好有周围一景一物的提醒,他还能够牢固地记着她,常去她的墓前探望。有时他还会将仅有的一点眼泪,洒在她那里。他很满足,因他已很少落泪,这几滴珍贵的眼泪至少可以证明,他没有完全冻僵,内里尚有涌动的东西。 
  而女孩的出现,令他的情感变得剧烈。他听到自己内心的期盼、欢喜、失落,一条条苏醒过来的溪流潺潺汇聚。他开始不敢去妻子的墓前拜祭,他怕妻子摸到他那颗变活泼了的心。但他必须承认,怀揣一个秘密、内心充满盼望的感觉,的确不坏。 
  原来,除却圣灵可以将人的内里充满之外,秘密也可以。 
   
  3 
  儿日后,牧师从海边经过,看到远处有艘大船正泊过来,他识得这是中国的“宝船舰队”。船体被漆成艳金色,雕梁坠彩,繁复无比。 
  他才蓦地又想起她那日说的话:“我住在船上。” 
  他忽然愣住了,仿佛被钉在那里不能动弹。 
  大船在岸边停下。船舱里走出几个穿黛青色锦缎袍子的男子,他们应当是中国来的使臣。接着,七八个花枝招展的女子从船舱里追出来,个个裙带缱绻,腰肢细如炊烟。男人们被她们前前后后簇拥在中间,与她们依依惜别。然后,男人们下船去了。女人们在船上又逗留了一会儿,有个年长的女人站在中间,对她们吩咐了几句,然后女人们排成一队,走上岸来。 
  牧师看着,他知道她们中的多数是从中国广州等流动妓院召募来的歌妓,专门侍奉船员和外国使者,一直“住在船上”。在海啸之前,她们的生意曾一度到达鼎盛,那时歌妓们住在不知比现在奢华多少倍的大船上,船上的使臣络绎不绝,他们见过世面又出手阔绰,妓女们喜欢围在他们身边听他们说那些离奇的航海故事。虽然彼此都知道,这只能是一段短暂的情谊,可是妓女们仍旧投以热情,让每一天都过得有滋有味,使它成为永远难忘的美好记忆。 
  女人们前前后后从他的身边经过,犹如一张炫目的蜘蛛网,向他罩过来。他被某种熟悉的香味擒住,感到一阵屈辱。他侧过身,低下头,生怕看到那少女在她们之中。一阵阵刺耳的笑声从那群女人中传来,他蹙眉忍耐着。一直到这支香艳的队伍走远,他才抬起头去看。视野中,她们化作一串在风巾乱颤的罂粟花枝。 
  牧师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回教堂,心乱如麻。他不停想着那女孩,对她又怨又怜。她看起来那么纯真,一颦一笑间,流露出远离尘世的气息,每时每刻都那么引人入胜。他几乎以为她是上帝派下来协助他的天使。然而她竟然是一个歌妓,生活在飘摇无根的船上,就像一片浮萍那样。整日周旋于男人之间,歌舞升平,忘却尊严,不知疲倦。他厌恶地闭上眼睛,试图把她的形象从眼前赶走,却是徒劳。 
  她欺骗了他的感情,他这样认为。可他很快又理智地想,她其实什么也没有告诉过他,除却那句“我住在船上”。她并未撒谎,也不曾想要谋求他什么。只怪她的样子太纯美无辜,蒙蔽了他那双敏锐的眼睛。 
   
  4 
  她又来,仍坐在最后一排,面含微笑,饱满犹如一颗熟透多汁的桃子。牧师看着,可是他开始厌恶她的微笑,因为它是廉价的,是不与内心相连的。他又看见她卖力地唱诗,在分吃圣餐时,十指间夹满了饼干,内心在隐隐作痛。 
  她需要救赎,需要安全。应有一只手,温暖慈祥地伸向她,有足够耐心地,充满谅解和宽容地,将她从泥沼中拉出来。 
  他于是又走向她: 
  “等礼拜结束后,你有时间吗?我必须和你谈一谈。” 
  她点点头,看着他,淡蓝色的眼珠像子弹般穿透他的身体,砰,一瞬间,他似乎又被俘虏,处在了劣势——他早该清楚她的杀伤力。 
  他们坐在一棵高大的桫椤树下,树阴是一绺一绺的,被旱季接踵而至的阵阵热风摇曳成一把暗哑的竖琴。她的香味又弥散开来,这一次他分辨出来,那是曼陀罗花的香气,忽远忽近,令人眩晕。他知道妓女们多用这种香味迷惑男人,令男人神魂颠倒,甘愿俯首做她的奴隶。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他温和地看着她。 
  “淙淙。”她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颗槟榔,塞进嘴里,嚼起来。 
  “我不认识中国字。但这个发音很好听。” 
  “是流水的声音,要比海浪轻柔一些。”她的嘴唇已经变得鲜红。 
  “是的,像流水。”他又轻轻念了一遍,淙淙。他想了想又问: 
  “看起来你不是本地人,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妈妈是中国人,爸爸是荷兰人。”她回答很简短,令人无法分辨她来自哪里。 
  “哦,是吗,我也是荷兰人。”他总算找到一个可以拉近他们距离的契机。 
  “是吗?”她漫不经心地咀嚼着槟榔,眼睛也不抬一下。 
  “那么你父母现在在荷兰?” 
  “不,他们都死了。这挺可惜的,不然,你和我爸爸也许会聊得很投机。” 
  “哦?” 
  “嗯,他也是个牧师。” 
  “啊。原来是这样。”他轻叹道,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喜悦。他想,难怪从第一次见到她,就觉得这女孩很亲切,仿佛走进教堂就是来找他的一样。原来她的死去的父亲也是牧师,神指引着她找到这里来了。他仿佛从神的手中接过了这只迷途的小羊,他因这温情脉脉的一幕而感动不已。 
  “你是做什么的?”他犹豫了一下,终于问。 
  “我在船上唱歌。”她说。槟榔核在她的唇齿间绕来绕去。 
  他的心沉了一下。这真是他最不想听到的吲答,不过令他欣慰的是,她没有说谎。 
  “你还那么小……”他不无惋惜地喃喃道。 
  “在船上,我一点都不算小的。小碧和绿翘她们要比我小得多,大概只有十四五岁。老鸨说,她还收养过九岁的女孩。”少女说。她与牧师讲的是英文,又掺杂着当地土著民的口音,不伦不类。 “你一定吃了许多苦。” “不,老鸨最喜欢的就是我了,我是她亲手教出来的。” 
  “她都教你什么了?” 
  “可多了。唱歌、跳舞、喝酒、玩牌、下棋……” 
  牧师点点头,不想听她再说下去。他努力让自己平息,用最慈爱的声音说: 
  “你不应再这样下去。你慢慢长大了,需要有尊严的生活,你不可能一辈子都住在船上,不是吗?” 
  他的关心不免有些唐突。女孩微微一笑,吐出槟榔核: 
  “我倒不觉得船上生活有什么不好。我们可以认识许多有趣的人,他们拿我们当宝贝,送我们各种见都没见过的稀罕礼物……每一天我们都在旅行,多么快活。” 
  “可是你没有自己的方向。一个人,必须知道自己的使命,有所盼望,并为之倾注心血……来,告诉我,姑娘,此刻你心中最盼望的一件事是什么?”他必须承认,自己对她充满好奇。这女孩安静却不安分地坐在这里,像一颗闪烁着深奥光芒的火蛋白石。他多么想探入她内心深处,了解她每一个念头。 
  “我盼望那个大胡子的中国使臣快些来看我,他每次来,总是不忘送我几个红彤彤的大石榴。那石榴已经熟透,迸裂了,露出籽儿来。而且,他只送给我,别的姑娘都没有。晚上他会悄悄到我房间里来,将石榴塞在我怀里……” 
  牧师不语,只是失神地望着她。这女孩,像是荒野里的草芥,在罅隙里生存,早已习惯了恶劣的环境。她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几只石榴,一场欢愉。再没有别的什么了。牧师很是心疼,但女孩说这话时脸上迷醉的表情,还是让他有些恼火。 
  “好了,不要再说了,瞧瞧你这堕落的日子,几只石榴就能让你魂牵梦绕吗?你在虚度时光,你在浪费和践踏……” 
  “难道非得像你一样生活,才叫做有意义吗?我不知道怎么样算是不浪费,不践踏;我只知道,与其如你一样,将一生奉献给一个从未见过,从未摸过的神,我情愿将它奉献给那些可以看可以摸的男人!”她那红艳艳的小嘴唇翘得很高,似乎有意激怒他,与他对视的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挑衅。 
  “你父亲若是还活在世上,他看到你这样一定会很失望的。”牧师很生气,冷酷地看着她。 
  “可我早已对整个世界都失望了。”女孩怏怏地说。她忽然变得温柔而脆弱,口吻中带着对世界的弃绝,缓缓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淙淙走后,就下雨了。牧师一个人继续坐在桫椤树下。雨水浇透了坏情绪,他心中一片泥泞。与她谈话的目的,难道不是想告诉她,她可以留下来,从今以后,由他来照顾她的吗?可是他什么也没有来得及说。在她的面前,他丢失了计划,不再是先前那个事事运筹帷幄,从容不迫的自己。 
  被女孩咀嚼过的槟榔核像只暗红色的茧,在雨水中滚来滚去。他抬起一只脚,凑过去,靠在那颗躁动不安的槟榔核边,——她为什么要将自己包得这样严实? 
  在那之后,淙淙很久都没有再出现。海啸渐渐远了,伤痛慢慢变浅,来教堂的人越来越少。牧师曾开解他们说,对于那些痛苦的记忆,唯一的办法只有遗忘。看起来,他们康复得不坏,已经成功地完成了遗忘,所以,他们也忘记了来教堂。 
  每个周日,牧师仍旧带领大家做礼拜,在讲经的时候,他语速非常缓慢,并且开始走神。但没有人觉察,坚持来做礼拜的大都是一些行动迟缓的老妇人,这种慢到几乎停滞的仪式,让她们内心真正得到了安宁。 
  教堂最后一排的那个位置上,洒满丰盛的阳光,牧师站在讲台上,看向那个灿烂的角落时,总是很容易产生幻觉。他知道她很轻很轻,像羽毛、尘埃或者唇语,悄无声息地到来,坐在那儿,和煦的阳光搭在她的身上,她就睡着了。牧师讲着讲着,恍惚觉得女孩就在那里睡着。上午时分的阳光很好,教堂中人又很少,他似乎听见了她轻微的鼾声。 
  然而却没有她,他只看见斑驳的阳光落在椅子上,像激烈挣扎过后,留下的一张残破的网。 
  他面对的只是一座萧索的教堂,以及荒凉的暮年。 
  红裳因为生得太美,没有被荷兰人杀死。他们杀死了她的父母、姐姐和弟弟,烧了他们的房子。 
  她站在河边目睹全家人的死。荷兰人用绳子将父亲、母亲、姐姐和弟弟的头发绑在一起。绳子一圈圈在他们头顶缠上,中间隐约露着姐姐的一截红头绳,和她一样的红头绳。还有好多人,他们也被这样分成一组一组。荷兰人架着他们,像发射炮弹一般丢进水里。她看见全家人的头顶在水上窜了一下,迅速地沉下去,此间仿佛还伴着弟弟的一声尖叫。她直直地望着那片水,想等那根红头绳再冒出来。但是没有。她哭起来,悄悄摘下自己头上的红头绳,扔进了水里。 
  一个荷兰人将她推进旁边的草丛里对她施暴。他将她藏到森林深处,绑在一棵桫椤树上。他日日都来,给她一点食物,在她的身上折腾一番。 
  她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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