姹紫嫣红牡丹亭-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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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守”的风险,效法陶渊明,“彭泽孤舟一赋归”,回到了老家的临川,在城里构筑了玉茗堂。就在这一年,显祖四十九岁,完成了《牡丹亭》的写作。
玉茗堂前朝复暮——汤显祖与《牡丹亭》《牡丹亭》的文化启示
借着《牡丹亭》第一句〈标目〉,汤显祖提要钩玄,说明他的创作动机及旨意,更铺叙了他创作时的心境,是对现实世界的失望,对人生道路坎坷感到无奈。他坐在玉茗堂,朝朝暮暮,做什么呢?就是创作《牡丹亭》,希望通过艺术想像的投射,展现另一种的美好世界:
忙处抛人间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我在《汤显祖与晚明文化》(台北:允晨,一九九五年)书中指出:“这里展示的无奈心境是很突出的,而且正是因为无奈,才借着文学艺术的想像来排遣,来稳定他不平静的心理状态。显祖希望借着对‘情’的描绘,创造一个真挚的理想世界,以美好想像的升华取代人世真实的龌龊。他笔下的杜丽娘就是‘情之至’的化身,也是他艺术想像所能推展的极致。假如艺术想像是心理实存的投射,则想像的美好世界或许也有其超越的真实性,那么,杜丽娘的创造就不只是罗汝芳批评的‘泮涣悲歌’,而是与‘性命’意义有关,趋近于不朽的追求了。”
《牡丹亭》能够给人强烈的感染,最主要的力量,来自作者对人类追求自由、幸福、理想的执著与讴歌,而非由于剧本辞藻华美,更不是才子佳人屡经波折而终能团圆的曲折情节。才子佳人大团圆这类情节,在明清传奇中很多,有的更为曲折离奇,花样翻新,并不令人感动。《牡丹亭》作为人类文化遗产,最重要的启示是,人要追求幸福,要认识自我主体,要为了理想不惜身家性命,不畏生死的考验。
汤显祖塑造了一个光辉亮丽的杜丽娘,她百折不挠,坚定不渝,不畏艰难险阻。在她身上,我们同时看到了显祖对人性光辉的信念,看到心性之学的“赤子良知”如何绽放在春光明媚的想像世界。显祖一生所坚守的人格尊严,抵拒浊世污染的“掩门自贞”,捍卫真理、不畏 强权的抗疏行动,以及挂冠求去、归隐田园,都与杜丽娘的“情之至”一脉相通。
长期以来,妇女是最受《牡丹亭》感染的读者与观众。杜丽娘的世间处境,展现了明清妇女共同经历的心理挫折及对人生幸福的憧憬。她令明清闺阁中人感动,不但因为她吐露了内心的情怀与对幸福的憧憬,还敢于起而行,走入梦的世界,去追求梦中情人,去实现她对幸福与快乐的向往。梦醒之后,她并不甘心放弃理想,还要去“寻梦”,还把自己的生命投入理想爱情的追索,为“情”而死,而且“虽九死而未悔”,在冥界也不曾忘情,终能因情痴而冲破生死界限,还魂复生,实现了理想的幸福,与梦中情人结合。
对明清妇女来说,杜丽娘的还魂情节当然是不实际的,无法模仿。但杜丽娘的执著与百折不挠的信念,却是当时妇女内心向往的最鲜亮榜样。社会环境不容纳,道德规范不允许,但妇女的内心世界里,幸福的想像却可以翱翔,可以像汤显祖笔下的杜丽娘那样去经历美好的憧憬。“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就算此生无法得到,或许,还有来生吧?
汤显祖在塑造杜丽娘角色时,除了考虑到当时的妇女社会处境,还想到自己一生所处的时代困境。现实中有太多的压制与桎梏,有太多悲惨与不平,只有通过意识的拓展,通过想像世界里的追求,才能在梦中实现理想的幸福。这是不是缘木求鱼,这是不是自相矛盾?这到底是不是完全的虚幻与自欺?还是在真幻之间追索一条未来的道路?汤显祖在《牡丹亭还魂记题词》中,这样说过:“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耶。”
艺术的理想,使他看到了青春亮丽的未来,为了筑一条路,他写了《牡丹亭》。
《牡丹亭》的魅力“梦中之爱”亦奇亦真
杜丽娘与柳梦梅相识相爱是在梦中。这是汤显祖的艺术独创。元明爱情剧中男女主人公大都先期在某一场合一见倾心,莺莺与张生佛殿“惊艳”,王瑞兰与蒋世隆“踏伞”相爱,李千金先于“墙头马上”相识裴可俊,霍小玉因紫钗而与李益结亲,或者是现实中的有情人其实前世姻缘早定。唯独杜丽娘、柳梦梅在生前从未谋面,甚至根本未知有对方的存在。杜丽娘只是做了一场梦,梦境中出现幻想中的意中人,“将奴搂抱去牡丹亭边,芍药栏前,共成云雨之欢”。杜丽娘以梦当真、以虚作实,寻找梦中人。
唯其是梦中,杜丽娘少女的心勃然绽放,她的青春的热情与人性的欲望才能没遮拦、无掩饰地自由奔泻。在梦中她摆脱了一切礼教的束缚与人为的拘束,她的心灵与肉身是那样自由舒展,自如张开;是那样青春勃发、激情洋溢。她羞涩而欣然地接受了柳梦梅给她“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在幽闺自怜”的赞美与怜香惜玉之情,她惊喜而温柔地体味着“忍耐温存一晌眠”,与意中人儿“紧相偎,慢斯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逗得个日下胭脂雨上鲜”。试想,若不是在自由的梦境中,杜丽娘如何得这“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她如何能与他相识相爱,而且痛快地“幽会”——“做爱”,让“情”如此自由无拘束地热烈奔放一番,以至于使杜丽娘如此刻骨铭心呢!
汤显祖紧紧抓住杜丽娘一“梦”,发挥了一连串浪漫主义的奇思幻想。一是,让杜丽娘去“寻梦”。杜丽娘游园后,“竟夜无眠”,即去花园中寻寻觅觅,“只图旧梦重来”。梦,本是虚幻的,但是却要去“寻”,此又是一奇。奇中以见“情”之真与“情”之坚。二是,寻梦不见,杜丽娘一病憔悴,她就自行描画,“写真”留春。这又见行为之奇。三是杜丽娘一病不起,在中秋之夜情殇,临终嘱将她葬在梅树下,将春容画卷藏在太湖石下。四是柳梦梅“拾画”、“叫画”,竟引来杜丽娘香魂翩然降临,与他夜夜幽■。这是奇而又奇。五是柳梦梅遵杜丽娘吩咐,掘坟竟使杜丽娘还魂复活,令人不胜惊奇。从惊梦、寻梦到写真、情殇、拾画、叫画、回生,都是由梦中之情生发出的一连串奇幻之行。汤显祖是写“梦”的圣手,“临川四梦”《紫钗记》、《邯郸记》、《南柯记》都以“梦”的构思深化戏剧创意,其中《牡丹亭》一“梦”最为奇幻新颖。汤显祖把杜丽娘一“梦”发挥得淋漓尽致。
梦境的自由流动变幻潇洒,使梦境富有浪漫的诗意,烘托出梦中之情的浪漫浓烈。而其后生发的一连串行动也都是风雅别致之举,充满诗意。汤显祖让杜丽娘之情萌发于这一连串满贮诗意的戏剧动作与意象中,奇幻的梦境、浪漫的风流行为与优雅的诗情意象,烘托出杜丽娘之情。这是《牡丹亭》的浪漫诗情构思。
《牡丹亭》的魅力情与理的悲剧性冲突
“惊梦”、“梦中之爱”的构思,也恰是杜丽娘的悲剧所在,更是“情”的活力呈现。杜丽娘之“情”与“理”相对。理学在明代经封建统治阶级的提倡,对整个社会与人都起着全面的压抑与钳制作用。封建礼教对青年男女个性束缚与情爱的压抑尤其严酷,“存天理灭人欲”成为卫道人士们的说教。明代“表彰节烈”的行动甚于宋元。杜宝责备女儿白日“闲眠”,“是何家教”?他请腐儒陈最良教授杜丽娘,为的是“要他拘束身心”,当他听说女儿可能怀春成病,却说:“点点年纪,知道个什么?”陈最良是迂腐僵硬,他“从不晓得伤个春,从不曾游个花院”。在封建礼教严酷、“男女授受不亲”的环境中,杜丽娘有何机会与可能去接近青年男子?她只能在没障碍的梦境中相识意中人。汤显祖让杜丽娘初识情人只是在梦中而不是在现实中,正说明封建礼教与封建家长如何压抑与剥夺了一个少女爱的任何可能,而迫使她只能孤独地陶醉于幻梦之中。这是杜丽娘的悲剧所在。
现实中的不可能就转而在梦境中追求与沉醉。杜丽娘“惊梦”之爱,不是“惊鸿一瞥”,而是立即迅速燃烧至炽热点:“和你把领扣拉,衣带宽,袖梢儿■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紧相偎,慢斯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惊梦〉写得很明白,这对初恋情人不仅一见倾心而且爱得很深,他们相爱而且幽会——做爱了,“共成云雨之欢”,不仅有心灵的互相吸引,而且有肌肤相拥的热烈深切。〈惊梦〉如此热辣辣地呈现杜丽娘的爱与欲,我们不觉得其俗,而是认识到汤显祖对“情”的思考的深刻。杜丽娘自称:“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她对美、对爱的追求,是天然而然形成,不需任何引导。所以汤显祖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汤显祖以杜丽娘“惊梦”显示这“情”乃是天然的,天然的爱情与欲望是任何力量也遏制不住的。“惊梦”使潜藏于杜丽娘内心深处的情一下子全面觉醒了。与其说杜丽娘在梦中相识了一个“人”,不如说这个“人”让她感受到了情的热辣辣的魔力;与其说梦醒后她要寻找这个“人”,不如说杜丽娘要寻找那令她铭心刻骨的“情”。这一思想显然受到明代的个性反叛思潮的影响。
汤显祖曾受教于心学左派王艮的三传弟子罗汝芳,他赞赏与接近左派王学的另一思想家李贽的叛逆思想。李贽反对“存天理灭人欲”的宋明理学,而主张“吃饭穿衣就是人伦物理”,要求张扬个性,肯定“人欲”即解放人性,例如赞扬卓文君私奔是“善得佳偶”。
《牡丹亭》表现“情”与“理”的冲突。杜丽娘、柳梦梅所追求的“情”与以杜宝为代表的封建礼教势力(“理”)之间的矛盾冲突是戏剧冲突的基础。明清传奇的特点是剧中对立双方人物的行动形成两条情节线并行发展。杜宝、杜母、陈最良等人的活动构成了杜丽娘生活的外部环境,这一外部生活环境的理念是“理”,“存天理灭人欲”之“理”。杜宝、杜母、陈最良对杜丽娘的态度虽然表现有别,他们的出发点都是一个:“用封建礼教来规范杜丽娘”,以至于他们都无视杜丽娘内心发生的激烈变化。杜丽娘也只是独自在心灵中幻想着,挣扎着。在那样的外部环境的压抑下,她无法表现与付诸行动,她对爱情的幻想与追求只在自我内心激烈地冲突、挣扎与煎熬着。这就是形成了杜丽娘的内心动作。这个内心动作具有悲剧性。这一内心悲剧动作所具有的含蓄深沉戏剧性与缠绵浓艳凄异的抒情性,正是《牡丹亭》戏剧魅力之所在。
追寻与实现梦中之“情”,是剧中人杜丽娘的贯穿动作。“惊梦”的意蕴贯通了全剧。“梦”中之“情”的“一往而深”支配了杜丽娘在梦醒之后的人生行动。这个贯穿动作明确、充沛、有力,而且一以贯之;几经曲折,由人而鬼,由鬼返人,天翻地覆,经历磨难,而情始终不变。戏剧峰回路转,高潮迭起。“惊梦”之前,杜丽娘的内心世界是单纯明净也是单一的,她要做什么,她自己并不明确,她只有一丝淡淡的苦闷。“惊梦”之后,杜丽娘的内心形象立即明确,情感世界丰富充实。她虽然是个封建时代的闺中少女,温柔娴雅,在对待爱情问题上不如她的同时代西方姑娘朱丽叶那样热烈奔放,但是杜丽娘一旦觉醒就一往情深,咬住不放,经历磨难,生生死死而不悔。因此,她的戏剧动作非常明确、有力。
《牡丹亭》的魅力追寻真爱的戏剧张力
〈闺塾〉到〈惊梦〉是杜丽娘爱的幻想与内心动作的开端。“游园”时,她一连唱了[步步娇]、[醉扶归]、[皂罗袍]等好几支愉悦的曲子,细细欣赏姹紫嫣红、美景良辰,她的心情因为被春心也是情心唤起而轻灵柔美,但总是拂不去一层淡淡幽怨、莫名惆怅。
此时杜丽娘的内心感受是“闷”与“乱”,是“理还乱,闷无端”,是“春色恼人”,正如她的杰出的扮演者梅兰芳所体会的:“杜丽娘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烦闷。”是她自己“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虚度青春”的苦闷,因此她感叹“奈何天”、“谁家院”。游园,激发她青春的苦闷。[山坡羊]是杜丽娘第一支直抒胸臆的春情曲,是从游园到惊梦转变的关键,正如梅兰芳所体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