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50-司马迁-第6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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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多说你几句。
司马迁的心揪紧了,东方朔要走了,去哪儿呢?
东方朔说,太子死了,刘弗陵必做太子,皇上不会用一个整天说笑话、插科打诨的小人做太子的师傅,我该走了,就说是梦见了神仙,去为皇上求长生不老药。皇上会放我走的,这是我的机会。
司马迁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东方朔要是也走了,朝廷上还有谁可以说几句真话呢?
东方朔站起来,站起来也比坐着的司马迁高不出多少。他伸出双手,抚在司马迁的肩头上,说:你要记住,绝不能出错,不插嘴皇上的任何事务,你这一生只做一件事就够了。活了这么大年纪,你怎么想不明白?人一辈子做好一件事,把它做得完美无缺,就一生无憾了。你想做一个诤臣,又想做一个良史,还想做一个好男人,这怎么可能?要么你就毁了《太史公记》,要么你就一言不发,听我的,别说话。
司马迁想不说话,但只要别人一问,就想说。文人是聪明的,怎么能没智慧呢?
东方朔说,在皇上身边,聪明的人装傻,傻人才硬做聪明。你要硬做聪明,下一个死人,不是任安,就是你。保不住你的家人,保不住你的后代,保不住《太史公记》。再说,皇上会听你的吗?你说话又有什么用呢?一次“李陵之祸”就足够了。站在皇上身边,能说真话吗?太子之乱,事后又得杀人,你想会杀谁?不能杀刘屈氂、公孙弘,不能杀太子的家人,任安成了事后最大的牺牲,他必死无疑。你能救得了他吗?
司马迁感到浑身发冷。
《司马迁》第四卷《司马迁》第三十二章(一)
太子和卫子夫下葬了。刘彻站在宫墙角看了好久,风吹拂着他的头发,花白的头发、苍凉的眼神让司马迁觉得悲伤。刘彻是沉浸在悲痛中的,没有任何的粉饰,苍老、疲惫、哀愁。他不过问卫子夫与太子的丧事,甚至没有去看一眼出殡。他给卫子夫选了一个陵址。这陵在一座山上,在选择陵址时,司马迁看见他的手抖了,低着头把那张帛捧起来,深深地埋住了自己的脸。
东方朔坐着兜轿来了,求见刘彻。刘彻很高兴,渴望看见一个谈笑风生的东方朔。生活中太多悲哀,生命便沉重。要是能不再沉重,生命不就欢乐起来了吗?东方朔拄着拐杖来了,他那病态让刘彻吃惊:怎么了?怎么会病成这个样子?
东方朔流泪了,说,皇上啊,不行了,真的不行了,我一天到晚睡不着,醒时梦里都是书。读过的书搅在一起,咋这样了呢?瞪眼瞅房梁,看藻井,就是睡不着啊。
刘彻心也抖,东方朔这是说啥呢?说的可不是他,说的是活生生的刘彻呀。刘彻很伤心,说:你说怎么办?
东方朔说,皇上啊,你给我一个假,我上蓬莱,就躺在沙滩上等着神仙来。上回我看到了,海上升起了仙山,那是神仙住的仙境啊。神仙活得好快活,在仙山上走来走去,还能听到袅袅的音乐声呢。我喊着,叫着,可神仙不答应,不理我。皇上,让我去吧?我要是到了蓬莱,真遇上神仙,死也叫他们来助皇上,助皇上成仙哪。
司马迁也感到凄凉,东方朔的话惹人泪垂。
刘彻拍拍东方朔的肩,笑一笑:曼倩,你就这么走了?就不顾我了?言语之中很是感伤。
东方朔苦笑,没有我,皇上也会活得好,我要去为皇上寻找神仙,这可是大事儿呀。再说我也该走了,该走了。
司马迁能感觉到,刘彻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东方朔是想离开长安,离开自己。这让刘彻感伤,觉得东方朔的理由不是一个好理由,担心刘彻不会放过他。刘彻会怎么想呢?身边的人死的死,走的走,他会生气,会激怒,但没料到刘彻真是感伤,对东方朔说:你要走,就走吧,你也该走了,真是该走了,是不是?
刘彻答应东方朔离开,他和司马迁都明白,东方朔的离开像是抽去刘彻生命中的一根丝、一个支撑。这支撑是他生命的欢乐,是他生命的源泉。东方朔走了,他的欢乐与那些嘻嘻哈哈的笑声没了,生命就只剩下了沉重。
司马迁能够体会到刘彻的沉重,但他吃惊的是,刘彻肯放东方朔走。他不明白,帝王之心坚逾钢铁。刘彻不挽留东方朔,不强逼东方朔,就是不想回顾他的去日欢乐,不逼迫东方朔再强颜欢笑。在他一生中,还从未见过刘彻对谁这么有情。刘彻放走了东方朔,也在心底里留下了一份东方朔的欢乐,东方朔的温馨。
司马迁在他的余生中就用这样一幅图画来宽慰自己:
在广阔的、洁净的海滩上,翻扣着几条木舟,大海如漫长的飘带,平静如镜。一个矮个子老人须发皆白,坐在沙滩上,唱着小曲儿。他身边围着几个孩子,孩子们笑着,央求他讲笑话,讲神仙的笑话。老人就讲神仙安期生吃长米的故事。这故事很好笑,神仙吃米,吃过了,米又长成原样儿。一早起来他就费心地琢磨,昨天到底吃的是哪一头呢?就怕今天吃错了。孩子们嘻嘻哈哈地笑,男孩子光着身子,露出那小小的男人根蒂,女孩子也光着身子,能看到那未长成的瓠犀。孩子们啊啊吼叫,扑向大海。
司马迁用这个来平息自己的心境,生命之舟便摇摇曳曳地生出一些快乐、激动。这同沉静的冥冥之中老妻的凝视一样,专注而顽强地站在他眼前,给他生命以补偿、动力,人生便有了激励。
有一天夜里刘彻对司马迁说,没人能像曼倩那样,把人生悟得透。有人说张良就是这样的人,功成名退。传说中的高祖故事,总是说张良偷偷地、悄悄地走了,没有跟高祖告别,也没得到高祖皇帝的许可。其实不是这样的,张良是见过高祖皇帝的,跟他说了要走,高祖皇帝很伤心,但张良说的一番话,又让他不能不服,知道张良说了什么吗?
司马迁不知道。
刘彻说:张良说,大汉没有开国,我做了你的老师;大汉开国了,你就是开国帝王,开国帝王是不该有老师的,谁能做得了你的老师呢?我只能走,没有我,你会做得更好。这话让高祖皇帝激动,他一生一世都惦念张良,在暖阁里画下了张良的图画,每逢想念张良,他就去暖阁里看画像。
司马迁不明白,一个帝王怎么总是渴求自己的臣子或是妃子完美无瑕,成为俗世之中的神人?具有神仙一样的品性,不贪欲,没野心,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这可能吗?刘彻在用自己的梦编织一个神话,无论他渴望的女人,还是渴求的贤臣,都难食人间烟火。
刘彻有一个习惯,就是去水榭看望刘陵,他不与刘陵见面,只在远处凝望水榭。他看水榭时,那姿态就像《诗经》江上遗珮的故事,美人只扔下了珮玉,却拿走了男人的心,从此男人就魂牵梦绕,看着一湾河水,生出无限的情思。刘彻喜欢沿着湖边散步,此时他才是最和气、最感伤的。他跟司马迁说话,问司马迁写些什么。司马迁就讲自己写的人物,写的故事,讲他在那些故事中的十分得意和万分感伤。刘彻就和他商量,说他的想法。刘彻很聪明,能从那些故事中体会到司马迁的王者气概。他说写得好。说到韩信从屠夫胯下而过,刘彻叹息说,这是真英雄。他突然问司马迁,你为什么不写一写杀韩信时,高祖皇帝是不是很伤心,他那一天都干了些什么?说到司马迁那差点掉了脑袋的二十几个字,刘彻笑了,说,其实这些字写得好,是精髓。就这二十几个字,也足以使你不朽。
司马迁有点儿惊讶,惊讶刘彻的精明,当他心平气和时,一切人间事物都能够理解,一切人情世故都能够领会,为什么他要做那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儿呢?
刘彻命令吴福把这儿的流泉弄得更好些,无论春夏秋冬都有潺潺流水,流漱石阶,脚下的踏阶石正在水里,夕阳就被一只只脚踩碎,踩成碎金残银,人仿佛行走在湖上,身姿轻盈,心灵翱翔,生命也变得轻盈起来。有时刘陵就唱歌,刘陵抚琴不同凡响,就是李延年也说,刘陵不痴不狂,能成为惟一做他弟子的人。可惜刘陵心意不在琴上,刘陵的琴声轻巧,像一串串珠粒,迸溅在湖上,湖就成了心田,搅起了一层层涟漪。
刘彻不谈刘陵,在他心中刘陵只是一个隐痛。他不跟司马迁谈羊车,也不说他第一次乘羊车就到了剑池阁,上天在冥冥之中给了他一个机会。他能意会到,会选勿思做他的妃子,然后再让她做皇后吗?可能不会,他不会那么做,因为勿思太能讲,侃侃而谈不像是女人的天性。那斜削的双肩告诉他这女人一出生就与众不同,她能顺利地从生命之门爬出来,比别人少些痛苦和浴血,生命才要她付出代价,人生道路就比别人艰难、曲折得多。她也不可能娶刘陵做他的皇后,这不合乎礼仪。董仲舒给了他一个管理天下的办法,但这办法同时也束缚了他自己。“存天理,灭人欲”是儒家提倡的人格,他不能与自己的妹妹走在一起。在他眼中,刘陵是精灵,不是一个俗人,飘忽来去的神仙,似乎才是刘陵的伴侣。
琴音清悦,琴音高亢,琴音曼妙,琴音呜咽,诉刘陵深情,讲刘陵悲伤,一缕琴音串着一串儿水波飞溅脚底,恍惚间能看见水花,但又没有。琴音就震在脚上,颤在腿骨,扯着男人的根蒂,串向心弦,最后在头脑里轰响,成黄钟大吕之声。
刘彻感受着,生命就注入了鲜血,有了刚强,脚步很稳。刘陵给他生命,给他情感,能感悟到刘陵,就觉得心弦是扯在一起的,从她的手传至琴弦,再从水中扯上刘彻的心,心与心同在。
《司马迁》第四卷《司马迁》第三十二章(二)
刘屈氂和御史大夫商议,他对刘彻和司马迁总在一起,感到不安。公孙弘这会儿做了刘弗陵的老师,忙着教他帝王之术,而且时常会拜访刘屈氂,请教如何教刘弗陵。公孙弘就依照着刘屈氂的帝王之策教新太子。刘屈氂觉得,只有一个司马迁是他该看重的人物,琢磨如何才能让刘彻疏远司马迁。
机会就来了,司马迁的车夫朱乙总是在茂陵酒馆里讲《太史公记》的故事,时间一久,朱乙就成了名人。做名人的感觉很好,许多人把朱乙也传说成郭解一类的人物。当茂陵酒馆中集满了人时,朱乙一定来。只要司马迁在宫中陪着皇帝,朱乙就有足够的时间来酒馆里闲坐。无论男女老幼、乞丐佣工全认识朱乙,都恭敬地跟他打招呼。朱乙很神气,同所有的人打招呼,笑着,真是大人物一样,宽容地、慈和地笑,然后就坐在酒馆里。有人上茶,然后上酒,朱乙身边就聚集了人,围着他,听他讲故事。朱乙讲的可不是瞎话,他讲几千年的历史,从黄帝起始讲到禹,讲到舜,什么故事他都知道,这个人的学问太大了。可酒馆里的人又发现了一个神奇之处,这么有学问的人竟然不认字,要说朱乙不认字也不对,不认字他怎么能把《太史公记》里一篇一篇的故事都背下来?有人试过,拿《太史公记》问朱乙,朱乙能一个字一个字地讲明白。可更有人去试,让朱乙念酒馆里的酒牌子,朱乙就挠脑袋,说:我不认得,真不认得。众人大笑。听朱乙讲故事,听的人听出神来了,朱乙也不知道自己讲了哪些?有哪些故事没讲,又有哪些故事无数遍地讲过?人们有时就央求他,讲一个淮阴侯吧?朱乙就站起来拉个架势,先念那几十个字。朱乙的嗓子亮,念起来很威风,念到“敌国破,谋臣亡”,众人喝彩。
朱乙今天更神气,特意在衣服上佩了两块玉,穿一件新衣服。每逢他穿新衣服,就意味着司马大人又写新文章了,来围着听朱乙讲故事的人就更多了。朱乙觉得今天是他的节日,他要讲一个回肠荡气的故事,这个故事就是司马迁刚写完的《朱家•;郭解列传》。人们围着他,朱乙就开讲了:朱家、郭解是人心目中的英雄,没有谁比他们更感人了。司马迁笔下的朱家、郭解更是生动,人们都听痴了,听傻了,愿意用自己的一生去追求朱家、郭解,能与这样的人在一起,是一生的幸福。朱乙仿佛自己就是郭解,他讲郭解时讲得太生动了,郭解个头不高,不就像他朱乙一般的貌不惊人吗?但郭解是大侠,是他生命中最钦佩的人物。他讲得血脉贲张,讲得围听的人都痴痴迷迷。
有人问,这么好的文章,是司马大人写下的吗?
朱乙笑,你以为还有谁,能写下这文章吗?
那人又问,朱家郭解不是皇上要杀的人吗?司马大人怎么能这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