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行-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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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程师。林静一年轻时很漂亮,是厂子弟学校的音乐老师。她这辈子看重的就是陶凡的才华和气质。陶凡的风雅常让林静一忘记他是学工科的。但陶凡总是用五分钟狼吞虎咽地吃完早餐,并把豆奶或参汤喝得咝咝作响,林静一有时也会取笑他:到底是个粗人,看你出国怎么办?“吃完早餐,小车来了。司机刘平下车叫陶书记早,陶凡应了声,夹着公文包上了车。小车到山下的办公楼只用两分钟。按照陶凡这个作息规律,陶凡总是提前几分钟到办公室,所以地委办工作人员没有谁敢在八点以后到。书记们和几位秘书长的办公室在二楼,一楼是地委办各科室。陶凡上楼后,见有些同志已早到了。张兆林同秘书长吴明贤正在办公室讲什么,见陶凡来了,两人马上迎出来打招呼。陶凡扬一扬手,径直往自己办公室走。陶凡在领导层里是很严肃的,年轻一点的副手和部门领导还多少有些怕他。吴秘书长刚才一边同陶凡打招呼,一边就跟了过来。陶凡开了门,吴秘书长跟了进去,问:“陶书记有什么事吗?”陶凡放下公文包,坐在办公椅上,望着吴秘书长。吴秘书长一脸恭敬。有什么事?是的,有什么事?这时,陶凡才猛然想到,自己今天来办公室干什么?自己是退休的人了。现在是张兆林主持地委工作了。昨天上午刚开了交接工作的会。吴秘书长又问:“陶书记,有事请尽管指示。”陶凡静一下神,说:“没事,没事。”吴秘书长说:“张书记定的今天开地直部门主要负责同志会,陶书记有什么指示吗?”陶凡笑了笑,很随和地说:“没有没有。我来拿本书。你忙你的去吧!”陶凡本想开几句玩笑,说退休了,就是老百姓了,还有什么指示可做?但忍住了不说。怕别人听歪了,讲自己有情绪。再者那样也煞自己的志气。吴秘书长仍觉得不好意思马上离开,很为难的。陶凡又说让他去忙。他这才试探似地说,那我去了?一边往外走,还一边回头做笑脸。吴秘书长一走,陶凡就起身将门虚掩了。他坐回到椅子上,觉得精力有些不支。他刚才差点儿失态了。竟然忘记自己已经退休了,真的老了吗?才六十一岁的年纪,怎么成了木偶似的?调到地委十多年来,一直是这个作息规律,却没有注意到,从今天起,他要过另一种生活了。他今天上办公室,完全是惯性作用。半个月以前,省委领导找他谈话,反复强调一个观点,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没有退休不退休的,到死还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何况老陶你仍然还是省委委员,省委交给你的任务就是带一带兆林同志。可不能推担子哪!陶凡明白这是组织上谈话惯常使用的方式。他当然也用惯常的语言来表明自己的态度。说人退休党性不退休,公仆意识不退休,为人民服务的宗旨不退休。只要组织需要,一切听从党召唤。但是工作交接之后,我还是不要插手了。兆林同志与我共事多年,我很了解他,是位很有潜力的同志,政治上成熟,又懂经济工作,挑这副担子不成问题的。最后,那位领导说句“还是要带一带嘛”,便结束了谈话。谁都知道,这只是客气话。陶凡清楚自己的政治生涯就此已经结束。头上省委委员的帽子也只能戴到明年五月份了。本届省委明年五月份任期将满。那时替代自己省委委员身份的将是张兆林。自己快要退下来的风已吹了半年,组织部正式谈话也有半个月了。心理冲击早已过去。他仍按长期形成的作息习惯工作着,像这个世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却不料今天几乎弄得十分难堪。陶凡想,自己来办公室看看,取些书籍什么的,也算是正常的事,同志们也许不会想那么多。问题是自己全然忘记自己的身份已经变了。他内心那份窘迫,像猛然间发现自己竟穿着安徒生说的那种皇帝新装。他打了值班室的电话,叫司机小刘十分钟之后在楼下等,他要回家里。十分钟之后,也就是八点二十五,他起身往外走。刚准备开门,又想起自己才说过取书的话,便回到书架前搜寻。他个人兴趣方面的书都在家里,这里大多是工作方面的书籍,都没有再看的必要了。找了半晌,才发现了一本何绍基的拓本,便取了出来。这是关隐达到外地开会带回来的,他很喜欢,可一直无暇细细琢磨。关隐达胸中倒也有些丘壑,同陶凡很相投。从外面带回并不值几个钱的拓本,倒也能让岳父大人欢心,这也只有关隐达做得到。现在陶凡见了拓本,自然想到了关隐达,心中也有了几许欣慰。拓本太大,放不进公文包,这正合他的意,可以拿在手里,让人知道他真的是取书来的。刘平见时间到了,陶书记还没有下去,上楼接来了。小刘伸手要接陶凡的包,他摆手道:“不用不用。”走出办公室的门,陶凡马上意识到自己出来得不是时候。按惯例,上午开会都是八点半开始。地委的头儿们和地直部门的主要负责人正三三两两地往会议室走。陶凡进退不是,只恨自己没有隐身术。有人看见了陶凡,忙热情地过来握手致好。这一来,所有的人都走过来。陶书记好,陶书记好,也有个别叫老书记好的,楼梯口挤得很热闹。陶凡本是一手夹包,一手拿拓本。要握手,忙将拓本塞到腋下,同包一起夹着。刚握了两个人的手,拓本掉到地上。小刘马上捡了起来。别人多是双手同他握,陶凡想似乎也应用双手。可左手夹着包,不方便。好不容易应酬完,陶凡同小刘下楼来。刚到楼下,陶凡摸一下左腋,站住了。“拓本呢?”小刘说:“我拿着。”陶凡连说:“糊涂糊涂,刚把拓本交给你,马上就忘了。”小刘狡黠道:“当领导的大事不糊涂,小事难得糊涂。”陶凡半路上交代小刘,从明天起,不要每天早晨来接了,有事他自己打电话给值班室。小刘说还是照常每天来看看。陶凡说:“不是别的,没有必要。”小车很快到了家,陶凡坚持不让小刘下车,小车便掉头下山了。陶凡按了门铃,不见王嫂出来。他想糟了,夫人上班去了,王嫂可能上街买菜去了。他已有好几年没有带家里的钥匙了。他的钥匙常丢,干脆就不带了,反正下班回来家里都有人在家。怎么办呢?惟一的办法是打电话要夫人送钥匙回来。可打电话必须下山,显然不合适,而且他根本不知道夫人办公桌上的电话号码。这种事以往通常都是秘书小周代劳的。小周是接替关隐达的第二任秘书,跟他车前马后几年,十多天前被派到下面任副县长去了。小周下去以后,吴秘书长说再配一位秘书给他,要他在地委办自己点将。吴秘书长的态度很真诚,但陶凡明白自己点将,同时也意味着自己可以不点将。就像在别人家做客,主人要你自己动手削梨子。这他很理解,退下来的地委书记没有再带秘书的待遇。没有秘书在身边,还真的不方便。十多天来,他的这种感觉极明显。就像早些年戴惯了手表,突然手表坏了,又来不及去修理,成天就像掉进了一个没有时间的混沌空间,很不是味道。后来位置高了,任何时间都有人提醒,干脆不戴手表了,也就习惯了。陶凡如今没了秘书,虽然感觉上不太熨帖,但相信还是会慢慢习惯的。他想不带秘书和不戴手表最初的感觉应该差不多吧。
第一部分第14节 苦无良策
眼下的问题是进不了屋。他左思右想,苦无良策,只有等王嫂回来了。他便在小庭院里踱起步来。走了几圈就累了,正好在那石凳上坐下来。无事可做,只一心等着王嫂回来。不免想起自己刚才在办公室楼梯口的一幕。双手不空,慌慌张张地将拓本交给小刘,再跟同志们握手,那样子一定很可笑的。事先真应让小刘接过公文包去。想到这一点,很不舒服,就像前年在法国吃西餐闹了笑话一样的不舒服。当时自己怎么竟冒出了用双手跟同志们握手的念头了呢?长期以来,下级都是用双手同他握手的,而且握得紧。而他不管手空与不空,都只伸出一只手来。有时同这位同志握着手,却掉头招呼别的同志去了。那是很正常的事,也没听人说他有架子。今天怎么啦?见别人伸出双手,怎么竟有点那个感觉了呢?那种感觉应怎么名状,他一时想不起来,叫做受宠若惊嘛,又还没到那种程度。当时只觉得自己不伸出双手有些过意不去。哼!虎死还英雄在哩,自己一下子就这样了?这会儿,他坐在冰凉的石头上,为自己当时不应有的谦恭感觉深感羞愧。难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只不过是自己内心的一闪念,别人不可能看破的,方感安定一些。可想起那些同志的热情劲儿,心里又不受用了。他知道自己在干部中很有威信,大家尊重他,敬畏他。但他们今天表现得太热情了。那已不是以前感受到的那种下级对上级的热情,而是老朋友见面似的那种热情。热情的程度深了,档次却低了。不同级别、不同身份的人之间,热情有不同的分寸;由不同的热情分寸,又区分出不同的热情档次。这一点,他很清楚,也很敏感。这么说,那些人在心里已开始用一种水平视角看他了。自己的位置这么快就降了一格,那么以后呢?有人干脆称我老书记了,那是有意区别于新书记吧。这些人,何必还那么热情呢?哦,对了对了,我今天倒帮了他们的忙,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充好人的机会,让他们好好表演一下自己的大忠大义。你看,我可不是那种势利小人,人家陶书记退了,我照样尊重别人。陶凡愤然想道:我可不要你们这种廉价的热情!刚才办公室楼梯口不到两分钟的应酬,这会儿令陶凡满脑子翻江倒海。不觉背上麻酥酥地发冷,打了一个寒颤。座下的石头凉生生地像有刺儿,连忙站了起来。因刚才坐姿不对,双脚发木,又起身太快,顿时头晕眼黑,差点倒下。赶紧扶着石墙,好一会儿,才镇住了自己。这才发现左手被荆刺扎得鲜血淋漓。秋日的天空,深得虚无。满山桃叶凋零,很是肃杀。陶凡顿生悲秋情怀。马上又自责起来。唉唉,时序更替,草木枯荣,自然而已,与人何干?都是自己酸溜溜的文人气质在作怪!王嫂买菜回来,见陶凡孤身一人站在院中,吓得什么似的。忙将菜篮丢在地上,先跑去开了门,连问:“陶书记等好久了吗?”又责怪自己回来迟了。陶凡说:“没事没事,刚到家。”进了屋,王嫂才看见陶凡的手包了手绢,问:“怎么了?”陶凡只说:“没事没事。”头也不回,进了卧室。王嫂是很懂规矩的,主人在家时,她从不进卧室去,只有陶凡夫妇上班去了,她才进去收拾。这会儿她见陶凡有点想休息的意思,就不再多问了。陶凡在床上躺下了。偏头看了一下壁上的石英钟,已是十点半了,这才知道自己独自在门外呆了两个多小时。夫人下班回来,见陶凡躺下了,觉得奇怪:“怎么不舒服吗?老陶?”陶凡说:“没事没事,有点儿困。”他不想告诉夫人自己在屋外冰凉的石头上坐了两个多小时。说了,夫人也只会怪他死脑筋,怎么不知道给她打个电话?他那微妙而复杂的内心世界,没有人能理解,夫人也不可能理解。想到这里,一股不可名状的孤独感浸满全身。陶凡渐渐地觉得头很重,很困,却又睡不着。到了中饭时分,夫人叫他吃饭,他不想起来。夫人说还是吃点东西再睡吧,便来扶他。夫人碰到了他的额头,吓了一跳:“怎么这么烫?你不是发烧吧。”又赶紧摸摸他的手,摸摸他的背。“老陶你一定是病了。”陶凡这才感到鼻子出气有热感,背上微微渗汗,心想可能是病了。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秋凉天气,在石头上坐两个多小时,哪有不病的?夫人和王嫂都慌了手脚。陶凡说:“不要紧的,家里有速效感冒胶囊,吃几颗,再蒙着被子睡一觉就好了。”夫人取药,王嫂倒水。陶凡吃了药,依旧躺下睡。药有点催眠,不一会儿,陶凡竟睡着了。夫人准备关门出来,又见了满是血迹的手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蹑手蹑脚出来问王嫂,王嫂也不知道,夫人越发着急。又不能吵醒陶凡,只有眼巴巴地等。大概个把小时,夫人听见卧室有响动,知道陶凡醒了。夫人轻轻推门进去,问:“感觉好些了没有。”陶凡眼睛睁开马上又闭上了。他觉得眼皮很涩很重,见满屋子东西都在恍恍悠悠地飘荡。“静一,只怕是加重了。”陶凡的声音轻而粗糙。夫人早忘了血手绢的事,忙问:“怎么办?是叫医生来,还是上医院去?”陶凡只摆摆手,不做声。夫人不敢自作主张,站在床边直绞手。陶凡想,现在万万不可住院,而且不可以让外界知道他病了。别人生病是正常的事,可他陶凡偏不可以随便生病,尤其是不能在这个时候生病。如今官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