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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商道 作者:崔仁浩-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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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对酒当歌羡不已’,以此足见其大家气象。据称,其独标高于世,不为现实所羁绊,善赋诗,善饮酒。常称景仰中国,于东国无可相与之士子,方今随使臣而来,愿交天下名士,效古人为情谊而赴死之风范。”
    比这篇文章更让金正喜名声鹊起的是当时的另一件逸闻。
    据说,当时观像监每年也随使臣的队伍前往北京,他们的任务是从中国取走时宪历。自古以来,我国就取中国之历法作自己的标准历。随着天主教的传播和西洋文化的东渐,清朝已经开始采用亚当·绍尔(中文名字为汤若望)的时宪历,我国自然也就取时宪历为用。因为这个缘故,观像监每年都要派使臣随冬至使前往北京,从中国的钦天监处接受新的时宪历,这已成为惯例。可是,金正喜在翻阅新接收的时宪历时发现每月第二个节气的顺序搞错了。观像监的书吏们不敢自专,遂拿到北京的钦天监要求辨正,中国的天文学者们直到这时才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并叹息道:
     “如此上通天象下通地理之人,如何会出于东国?!”
    来自海东的青年金正喜纠正了钦天监的时宪历的舛误。这个传闻很快就在北京的学者们中间传开了。于是,他们纷纷图谋想亲见金正喜。
 金正喜首先拜访的是翁方纲。因为,翁方纲不但是北京的头号巨儒,而且是北京学者中的最年长者。
    翁方纲,顺天府大兴人,字正三,号覃溪,当时最大的思想家,在北京开办了一座叫做“石墨书楼”的书院,亲自教授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门徒。
    金正喜与林尚沃一道前去拜访翁方纲,是在新年过后的第二天。因为金正喜对中国话非常生疏,自然也就需要精通汉语的林尚沃相陪,而且林尚沃作为一名富贾大商,还会经常为他备妥送给拜访对象的礼品。
    金正喜去拜访翁方纲时,翁方纲正在聚精会神地做着什么事情。他虽然已是78岁的耄耋老者,但童颜鹤发,眼睛上连眼镜都没有戴。
     “您是在做什么?”行完弟子之礼,金正喜问翁方纲。
     “过年了,写一些春联。”
    翁方纲明明回答的是在挥毫作书,可是他的手上并没有拿笔,而且也看不到纸张。他的手里捏着的,不是毛笔而是一件小工具。金正喜留心看了看那工具,是一把小刀。原来翁方纲不是挥毫写字,而是在刻字。
     “您在往哪儿刻呢?”
    明明小刀在手,却不见雕刻的对象。于是金正喜想,翁方纲先生别不是在虚空中刻字罢?
     “想看看吗?”
    翁方纲忽然大笑着从指缝里掏出点什么。那是一个小小的种子,是粒芝麻。
    芝麻,中国称之为白油麻,小小的籽粒,可以炒来榨油或做麻盐调料。
    翁方纲是在芝麻粒上镂刻春联。
     “那不是芝麻吗?”金正喜大为赞叹。
     “是的,就是芝麻。”
     “那么您是在这芝麻粒上刻字喽?”
     “当然是。”翁方纲又说道,“想看吗?”
     “想。”
    翁方纲马上递过一只放大镜。金正喜接过放大镜,仔细地观察着那芝麻粒。忽然间,他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惊诧。小如尘芥的芝麻粒上,清清楚楚地刻有文字,而且不是一个字,而是四个小字。金正喜把这四个字读了出来:
     “天下太平”
    金正喜曾这样记述此时的感怀:
     “我去拜访的时候,翁方纲先生刚刚在芝麻粒上写完他的新年春联,写的是‘天下太平’四个字。那时,先生已是78岁高龄,所刻文字小如蚊脚,先生却连眼镜也没有戴,真是件教人惊异的事情。”
    与翁方纲的初次见面时这令人吃惊不已的场景,记载于金正喜一篇叫做《古人书法论》的文章里。翁方纲在芝麻粒上镂刻“天下太平”四字,是一种与佛教颇有渊源的行动。他虽是一时巨儒,却醉心于佛。佛教《维摩诘所说经》说“以须弥之高广内芥子中,无所增减”,而翁方纲正是用自己的行动向人们示范这句话的涵义。
    佛教认为须弥山位于世界的中心,而关于“以须弥之高广内芥子中,无所增减”,有一个著名的传说故事。
    唐朝学者李渤酷爱读书,因其涉猎书籍逾万,人称“李万卷”。有一天,他问智常大师:
     “大师,《维摩经》说‘须弥入芥子中’,可是那么大的一个山怎么会容在一个小小的芥菜籽里呢?”
    智常大师马上回答他:
     “李渤呀,人们不是称你为李万卷么?那么,你又是如何将那万册书卷放进你那小小的脑袋里去的?”
    初次见面就看到老师翁方纲在芝麻粒上镂刻“天下太平”四字的秋史金正喜感触良多。从这些感触中,诞生了金正喜被称为“秋史体”的独特书法。集汉隶之长,他创造出独树一帜的秋史体。后来,有人问金正喜:“先生是怎样创出秋史体这种独特的笔法的?”
    金正喜则答道:“如果不是胸中有万卷书、腕下有三百碑,这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看到老师翁方纲在只有芥菜籽大小的芝麻粒上镂刻“天下太平”四字的情景,金正喜联想到中国唐朝李勃读书破万卷被称为“李万卷”的故事,从而彻底感悟到,如果自己不能做到胸有万卷书,是不可能达到“须弥山存于芥菜籽”的境界的。正如金正喜自己所言,如果不是读了万卷书在胸,如果不是曾反复练习《汉隶字原》中收录的中国汉代309种书碑,是不会有秋史体诞生的。
    金正喜前去拜访翁方纲时,翁方纲还在沐浴斋戒,肃服正冠,以金笔抄录佛经。从新年那一天到正月三十,翁方纲要每天抄录一章佛经,布施给附近的寺庙。当时,翁方纲正在抄录《般若心经》。他每抄一个字,都要向书院里供奉着的佛像三拜致敬,这情景使金正喜感铭至深。
    在今天的北京,有一座寺庙叫做法源寺,据说当年就曾接受过翁方纲以金笔亲手誊录的佛经,而且至今仍作为镇刹之宝珍藏着。
    巨儒翁方纲对金正喜也有所耳闻,他一眼就看出了金正喜不同凡响。他问金正喜:
     “你看到这里的兰花了吗?”
    在正以金笔抄录佛经的翁方纲身旁,养着一株兰花,是一株春兰。
     “看到了。”
     “那你就来画画这兰吧。”
    春兰,金正喜是很熟悉的。这种兰,比其他种类的兰开花要早,故而也被称为“报春花”。但当时正值严冬雪寒之际,春兰尚未开花。听了翁方纲的吩咐,金正喜马上轻车熟路地画起来。林尚沃坐在一旁看金正喜画兰,心里暗自惊羡不已。随着金正喜的笔在白纸上一笔笔地点画,那兰也一点点茂盛地成长起来,转眼间一株生机勃勃的春兰跃然纸上。
    金正喜作完画,放下笔,翁方纲走过来看了看,问道:“你画的兰为什么不开花?”
    金正喜笑着回答:“开花?现在是严冬腊月,离开花还早呢!”
     “我的眼里明明看到了花,为什么你的眼里就看不到?你是只会画兰,不会看兰啊!看来,你是一个看不到面前东西的瞎子。”
     “那我就来画上花。”
    金正喜再次提笔在手。对翁方纲的话,他百思不得其解。那春兰分明只有一些茂盛的枝叶,根本没有开什么花。虽说春兰开花早,毕竟还没到时令,连花骨朵也还没长出。可翁方纲非说他看到了花。于是,金正喜开始想像着为兰添上花。平时,金正喜经常画春兰,这时候提笔作画,可谓驾轻就熟。先画上花茎,再画花朵,最后又画上花萼。林尚沃屏住呼吸,看着金正喜行云流水,走笔如飞。霎那间,原本枝叶茂盛的春兰怒放起朵朵鲜花。金正喜刚画完,翁方纲走过来,凝神看了看,说道:“花终于开出来了嘛。”
    说着,翁方纲拿起金正喜所画的春兰图,一边做深呼吸,一边嗅着春兰的气味:
     “可是,你画的这花,没什么香气吗!”
    金正喜困惑地望着翁方纲。
     “看来,你会画兰却没见过花,会画花却没闻到过花的香气。”翁方纲指指自己金笔抄录的《般若心经》,“如果我现在只是在一字一字地抄录佛经,那我就只不过是在做誊誊写写的事情。但我并不是在抄字,我是在揣摩它的真意。同样的道理,如果你是在临摹兰的样子,你就只不过是一个模仿别人画作的画工,而实际上,你既然要画兰,就得画到开花,既然开了花就要有香气。没有香气的兰花只不过是一棵死兰,是不能称得上活兰的。”
    听了这话,金正喜恍然大悟。作为一个思想家,翁方纲当时非常注重修炼正道。譬如诗道,即以杜甫、苏东坡为正统,只有到了他们那种境界,方能称得上修成了正道。翁方纲主张,诗道的价值在于文字香与书卷气。
     “文字香”与“书卷气”,这就是翁方纲所追求的最高理想。换言之,他认为诗道的极致便是一篇美丽的文章自有其趣,一本有内容的书自有其气。
    金正喜日后彻底接受文人画风,正是得益于良师翁方纲。受翁方纲的熏陶,金正喜终生致力于追求有文气的画即文人画,就像他在写隶书时一样,以笔墨之美为菁华,让自己的心意在古朴、简洁的笔势中自然流淌。
    金正喜尤其擅长画兰。他经常把画兰比作写隶书,强调一个人的心里必须没有虚假和粉饰。金正喜最厌恶伪善,因此他经常借曾子“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的话对别人说:
     “画兰,哪怕你只是在一枝花茎、一个花叶上有自欺的心理,你就不可能得到一张完美的画。所以,画兰绝不能有自欺之心。”
    金正喜和自己的导师翁方纲第一次见面时,就于顷刻间明白了一个真理。于是,他便成了翁方纲的入室弟子。而且金正喜回国两年后,翁方纲还亲自致信于他,认定他是继承自己法统的正法弟子,并亲自写了一道匾额,为金正喜取号为“诗庵”。从此,金正喜开始使用良师亲自为他取的“诗庵”之号,尤其是在画兰以及画那些文人画风的画时特别喜欢用这个号,以彰良师之意。从这里可以看出,得遇翁方纲对于金正喜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使金正喜嬗变为一名艺术家。
    后来,有一个名叫朴百惠的人曾经问金正喜的书法是如何有此大成的,金正喜回答说:“我自幼就有志于书法,24岁赴北京,拜会了不少有名的巨儒,听了他们的谈论,才知道他们从指法、笔法、墨法到一点一划、谋篇定势,都与我们东国之人迥然有别……”
    正如金正喜在这里所说的,自从得遇翁方纲,金正喜就完全放弃了自己一向所练习的指法、笔法与墨法,改弦更张,面目一新。
    当然,有收获的并不止金正喜一人。因为偶然的机会得以为金正喜做翻译的林尚沃也收获颇丰。因为眼前的一切对林尚沃来讲,都是以前从未经历过的新天地、新世界。林尚沃从小就开始跟随父亲走北京,但终不过是一介商人,金正喜与北京这些巨儒们所展现的学问与经学世界,实在令林尚沃惊奇不已。
    通过金正喜,林尚沃彻底领悟了石崇大师留给自己的“死”字的涵义,也就再也不必为北京商人们的联合抵制而操心,每天只是专心陪同金正喜一道走访北京的学者们。见东家这种态度,朴钟一心急如焚。他一有空就来找林尚沃,可林尚沃却经常杳无踪迹。
    朴钟一清楚地知道,北京商界的气氛已经变得颇不寻常,大有凶险,因此,他整天提心吊胆,火急火燎。北京商人们已是群情汹涌,照这样下去,他们作为商人而破产自然难免,恐怕要活着离开北京也很成问题。
    好不容易才找到林尚沃,朴钟一问:
     “这些天,您究竟在做什么?”费了好多周折才得以见面,却发现林尚沃的态度居然非常安适、泰然,朴钟一备感不可思议,“怎么找都找不到您,连打个照面都这么难。”
     “我们这不就打了照面吗?你看,我们这不是很好吗?”
     “大哥,”朴钟一抓住林尚沃的手,“您这究竟是想怎样?到离开北京只剩10天的时间了,难道您不知道再过10天我们就得离开北京了吗?”
     “我当然知道。”林尚沃微微一笑。
     “可是,您知道现在北京商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吗?”
     “不……不晓得。”
     “大哥刚重新出了告示,北京商人们就来了,可人家看过后都吐着唾沫骂您‘鬼子’呢!”
     “鬼子?我不是鬼子,他们才是鬼子。”林尚沃笑着说道。
     “您以为就这些吗,他们还骂您是‘偷儿’。”
    可是,林尚沃却丝毫不为所动。莞尔一笑,他对朴钟一说:“你回罢,莫担心。痛痛快快去喝酒吧,再找个中国女人乐上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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