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道 作者:崔仁浩-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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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您没有杀鸡之刀,”朴钟一不服气地说,“又何妨用一下宰牛之刀?”
林尚沃似乎决心已定,不再开口说什么。
“这次,如果我们不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冲破难关,那就死定了!”朴钟一叹口气说。
“我们死定了”,朴钟一无意中说出的这句话,深深地刻进了林尚沃的脑海。
北京商人们发起的联合抵制运动是林尚沃人生中第一次危机。中国商人的联合抵制,把林尚沃推上了生死抉择的歧路。林尚沃一连几天彻夜不眠,冥思苦想却难出良策。
他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按照中国商人们的愿望降低公告价格,要么带着人参原样返回朝鲜。但这两种做法都是林尚沃所不能接受的。
也就在这时,林尚沃的脑海里忽然回想起朴钟一的一句话:
“这次,如若我们不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冲破难关,那就死定了!”
最后这句话,一股脑地在回响着,掀动着林尚沃的心。
“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
朴钟一这句话为什么像毒刺一样钉在脑际不肯离去,连林尚沃自己也不明白。
死定了,我们死定了。
在度过了几个不眠之夜后,林尚沃的脑海里突然响起一个炸雷般的声音。那是秋月庵的石崇大师的喊叫声。在林尚沃就要离开秋月庵下山还俗之际,石崇大师曾对林尚沃说过这样的话:“……你这一生,将遭遇三次大的危机。每次危机来临,你都要设法克服它,否则,你就会在一朝一夕之间招来灭门之祸。”
当时,林尚沃曾问大师:“怎样做才能摆脱这些危机呢?”
听了林尚沃的问话,石崇沉默良久,突然要林尚沃为他研墨,然后提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死”字。
写过字,当时石崇又问林尚沃:
“知道这是什么字吗?”
“知道的。”
“那么,这是个什么字?”
“死亡的‘死’字。”
“对,”石崇点点头,说道,“正是这个死亡的‘死’字,将解救你脱出第一次危机。只有这个‘死’字,除此之外别无办法。”
林尚沃苦苦思索。难道这次发生的事情就是石崇大师所讲的我人生中注定要遇到的三次危机中的第一次吗?经过长长的思考,林尚沃断定中国商人们发起的这场联合抵制就是自己一生中遭遇的第一个危机。难道还有比这更大的危机吗?这场危机,正如朴钟一所言,如果不能好好应对,就只有一死。
第一次危机。那么,石崇大师应该是留了度过危机的秘方的。那秘方只有一个字,就是“死”。林尚沃当即研起墨来,在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死”字,贴在墙上,然后开始参详大师留给他的这个“死”字究竟含意何在。
一个代表死亡的“死”字如何能够使人逃出死地?分明是走着走着走进了必死之地,一个已处于死地的人还有什么死不死可言?既然面前剩下的两个办法都是死,把人参价格降下来是死,把带来的人参原样带回也是死,横竖都是必死无疑,石崇大师为什么还要留下一个“死”字让我去猜?
思量再三,林尚沃始终不能领悟这个“死”字所蕴含的真意。
是金正喜为林尚沃解开了心头的闷葫芦。
适逢初一,使臣一行聚集在客馆,向客馆里供奉的那块阙牌行完礼后开始稍事休息。林尚沃简单地带了些酒菜,去了金正喜居住的房间。凑巧的是,房间里只有金正喜一个人。
“什么风把您给刮来啦?”见林尚沃来访,金正喜很高兴地迎接他。
“肚子有点饿,想喝杯酒,就找你来了,生员大人。”
“好,好极了,大人。”
当时,金正喜刚刚考中生员。虽然通过了朝廷开办的小科试,但当时儒生们通常要走的道路是考完小科再入成均馆科读,然后应文科试,文科中试后再去做官,所以,金正喜只是一介儒生,一个雏儿而已,但“生员”这个称呼却是对书生的敬称。林尚沃虽然年长七岁,毕竟只是一介商人,照常理是不需要使用敬称的,但金正喜对他却礼敬有加,径直以“大人”相称。两人开始推杯换盏地喝起来。那年,北京的冬天冷得刺骨,而客地恰逢新年,无论是身体还是心情都自有一种寒意,林尚沃带来的酒就成了两人聊破客寂的佳物。
等酒喝到稍带醉意,林尚沃开口道:
“金生员,我有件事情要向你请教呢。”
“您要问什么?”
“有人登上了百尺竿头,既不能上,也不能下,处于只有乖乖地等死的境地。”
百尺竿头。长达百尺的竹竿的尽头,意指非常凶险、窘迫的处境,林尚沃是在借这个措辞来描述自己所处的危急境况。
“那么,那个人该怎样做才能从百尺竿头上下得地来?”
“百尺竿头是下不来的。”金正喜脱口而出。
“那该怎么办?人在百尺竿头上,上不得,下不得,动不得,在竿头上怎样才能求生?”
“纵然是百尺竿头,也不是没有求生的办法。”
“这办法是什么?”林尚沃精神为之一振,高声问道。
“中国古时候有位禅师叫石霜和尚。这位大师教给了人们从百尺竿头活下来的办法。”金正喜拿起随身携带的毛笔,在纸上奋笔疾书,一挥而就。那运笔的气势、笔下倾泻而出的遒劲的字迹,林尚沃以前只是有所耳闻,眼前看来,果然是名笔中之名笔:
“百尺竿头坐底人,虽然得入未为真。”
挥毫写罢,金正喜说道:“这句话是说,即便是坐在百尺竿头上的人,也还算不得真人。”
“那又该怎么办?”
虽然林尚沃也曾离开俗世在佛门修行,但这故事却是前所未闻。
“在百尺竿头,求生的办法只有一种。”
秋史说着,又在纸上写道:
“百尺竿头须进步,十方世界现全身。”
写罢,金正喜又说道:“石霜和尚是这样说的,在百尺竿头上继续往前走,这样就会十方世界尽收眼底。也就是说,在百尺竿头上求生的办法,就是从悬崖绝壁再向前一步。”
“从百尺竿头上再向前一步,那不就是死吗?”
“能够使人摆脱死亡的只有死。在百尺竿头上坐在那里,是不能使死亡退却的。”
林尚沃却听不懂秋史的话。
“百尺竿头上惟一的求生之路就是再向前一步?”林尚沃依然是一头雾水。大概是看出了林尚沃的困惑,金正喜复又提笔写到:
“必死即生,必生即死。”
这句话的意思,林尚沃是明白的:抱定了必死的念头,即可求生;好歹都要求生,就只有一死。
“这句话是谁说的,您应该知道吧?”金正喜问。
林尚沃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说这句话的是李舜臣大人。正如李大人所言,能够击退死亡的只有‘必死’一途。同样,摆脱百尺竿头的办法,也只有更进一步。”
蓦然间,林尚沃脑际如电闪雷击。他抬起手,“啊”地一声,拍膝大叫起来。那一瞬间,林尚沃忽然明白了石崇大师写给他的“死”字意味着什么。
据传,等林尚沃悟出了那“死”字的意义,竟自放声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阵,他突然又扶正衣冠,在金正喜面前连磕三个响头。
“您这是干什么,大人?”
金正喜惊慌不迭地去阻止,林尚沃却不想停下来:
“生员大人给了我教诲,从此您就是我的师尊。”
金正喜慌忙与林尚沃对拜:
“您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生员大人诲我以摆脱困境的办法,对我来讲,您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因为您的教诲而得以摆脱死境,又怎能不屈膝三拜,略尽弟子之礼呢?”
林尚沃终于明白了石崇大师写给自己的那个“死”字所隐藏的含义。
第二天早晨,林尚沃单独叫来了朴钟一,对他说:“昨天夜里,我想了整整一个通宵,决定把人参价格调一调,你把这个交给王造时,让他发布这个新价格。”
说着,林尚沃把一张新写的纸递给朴钟一。朴钟一接过去,看了看林尚沃的眼色,小心翼翼地问:“您是说您接受了那帮人的要求吗?”
朴钟一不能理解林尚沃的态度。中国商人们要求林尚沃将“人参一斤银40两”的公告价格降到原来的每斤20两到25两的水平上。
“你只管好好按我的话去做就行了。这是我经过很长时间的深思熟虑才做出的决定。既然我已经定了,你们就照办吧。”
林尚沃态度很坚决。朴钟一再也不能说什么,拿着那张纸就出了客馆。一出客馆,朴钟一马上看了看写在纸上的最终公告价格。看了一眼,大吃一惊。他简直怀疑是自己看错了,又看了第二次、第三次。但那的确不是梦。朴钟一想回去找自己的东家林尚沃,脚步却不能向回转。因为他想起了那异乎寻常的果断声音:
“既然我定了,你们就照办吧。”
朴钟一马上去同仁堂找王造时。和朴钟一一样,王造时也大吃一惊,一副惊疑不定的表情,但最后还是决定照林尚沃的决定去办。
听说同仁堂中药店前换上新的布告牌,中国药材商们激动得欢呼雀跃。通过这次空前的团结,他们形成了强大的抵制联盟,他们非常自信地认为,他们终于扳倒了朝鲜参王林尚沃。
赢了。
中国商人们欢呼起来。
终于赢了林尚沃。不但赢了,而且挫了林尚沃的自尊心,从今往后人参的价格就可以由中国商人们任意操纵了。
中国商人们三三两两地走上了前门大街。正是过年时节,街上到处在燃放爆竹。他们不约而同地来到同仁堂前。
但那一瞬间,他们却再一次惊呆了!的确,以前的告示牌已被取掉,又挂上了一个新的告示牌。但那新的告示是这样写的:
“人参一斤银45两”
人参的价格非但没有降回原来的25两,反而又涨了5两,从40两升到了45两。一斤40两的公告价格本就是几百年来前所未有的天价,可现在,这天价之上又添了5两。
“鬼子!”
人群中不知是谁和着唾沫吐出了这样一句话。“鬼子”,是对像鬼一样肮脏的人的诟骂。马上,又有谁“呸”了一声骂道:
“偷儿!”
“偷儿”,指盗贼,是对偷窃他人财物的卑劣的盗贼的骂语。
他们一个个唾沫飞溅地大骂着,骂过后再次商定坚决把这个朝鲜人参贩子林尚沃赶出北京商界,做完这个决定后,他们就离开了那里。
但真正的当事人林尚沃却稳如泰山,不为所动。他已从石崇大师留给他的“死”字里谋到了收拾乱局的秘方,因而决心既定,天下太平。贴出了更高的公告价后,林尚沃压根就不再理会买卖的事儿。他向朴钟一和几个跟随自己的下人撒出大把大把的银子,让他们去喝酒,去解闷,痛痛快快地去玩一通,自己则和金正喜双双遛起了北京城。
当时,北京住着两位巨儒,一位是翁方纲,一位是阮元。他们两位是中国清朝知识界的精神领袖
秋史金正喜受过朴齐家的北学思想熏陶,但他的成就却是缘自清朝代表性的实学家翁方纲与阮元。金正喜师从翁方纲,学经学、书画、金石学,尤其是随精于篆、隶、楷、行诸体的翁方纲精研书法,创造了独特的、金正喜特有的秋史体书法。而阮元是当时中国考证学派的泰斗,中国代表性的思想家,作为一个大学者,他博于经史,在金石学方面也有着极深的造诣。
秋史在北京逗留的时间不过是短短40天。据记载,金正喜10月28日随父亲金鲁敬为陈奏使的出使队伍起程,12月22日抵达北京,次年即1810年2月1日,阮元率弟子朱鹤年、洪占铨、金勇、李林松、刘华东为即将离开北京的金正喜设宴饯别。从这个记录来看,金正喜在北京逗留并同这些巨儒交游的时间不过月余而已。但就在这一个多月的短暂交游中,金正喜大开眼界,而且声名大振。
梅花的怒放并不需要太久的时日。只要到了春季,有和煦春风的吹拂和温暖阳光的照射,它就会在一瞬间突然开放。从这一意义讲,如果金正喜是一束梅花,那么翁方纲和阮元就是这束梅花的春风和暖阳。
金正喜的才华,因为导师朴齐家在北京的数度盘桓早已在北京的学者间广为传扬。因而,他们对随出使队伍前来的金正喜已耳熟能详。据记载,当时的少壮派学者曹江曾这样描述金正喜:
“东国有金正喜先生,号秋史,年方24岁,慨然有行四方之志。曾有诗云‘慨思四海结知己,寻觅同心愿为死,但闻天涯多名士,对酒当歌羡不已’,以此足见其大家气象。据称,其独标高于世,不为现实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