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道 作者:崔仁浩-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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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把债都一笔勾销,但不管怎么说也没有理由发放金银,朴钟一一语中的地指出了这种矫枉过正的行为。
听到这里,林尚沃没有说话,提笔蘸墨,在白纸上开始一挥而就地写起字来。
当林尚沃一口气把字写完后,抬起头看着朴钟一,然后接着说:“昨天晚上我熬了一夜,终于弄明白一件事情。到了70岁,明白了所谓‘商’到底是什么。”
朴钟一看着林尚沃在纸上写的字,上面写着“财上平如水,人中直似衡”。
林尚沃把空酒杯子倒上酒,边喝边说:“年轻的时候,我许多愿望中的一个就是成为天下第一富人,天下第一商人。到现在,我已圆了年轻时的梦想,真正成为八道江山的甲富。但是,尽管成了第一富人,我却总是觉得自己是一个连‘商’是什么都不明白的经商新手,这种想法至今也无法消除。然而那天午间,当我看到鸢用利爪把一只鸡抓走的那一刹那间,我突然明白了经商之道。”
悟道颂。
佛教里最终得道大悟的瞬间所感受到的东西,用偈颂来歌唱,这就是《悟道颂》,或者叫《证道歌》。从这种意义上讲,林尚沃在看鸢把鸡捉走的瞬间就醒悟了自己的命运,那一瞬间就是大彻大悟,也就是得道。用来歌颂自己在那一瞬间所醒悟的境界而写的两行字就是林尚沃的《悟道颂》。
林尚沃的《悟道颂》包含着这样的意思:“财物像水一样平等,人像秤一样正直。”
朴钟一虽然明白了那两行字的意思,却不敢张口把它说出来,因为林尚沃的脸上现出一副不可触犯的神色。
“从前,清虚休静大师21岁的时候经过一个村子,听到晨鸡报晓的声音,突然觉悟,作了一首歌,叫做‘俗言人老心不老,鸡鸣声声事已休’。清虚大师听晨鸡报晓的声音,明白了男儿事已休,而我看到鸢将一只鸡叼走,则明白了‘吾事毕矣’。”
林尚沃哈哈大笑着说:“老子曾这样说过:‘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我现在明白了,财物跟水是一样的。水只是随着地势的高低而流淌,流水不腐,如果想拥有它而把它固定,水就失去了生命力,就成了死水一潭。所以,水只是那样地流着,而不能拥有,财物也是这样的。财物原本没有属于你、属于我之别,就如水没有归属一样。我所拥有的财物只不过是暂时停留在这里,但人却总想把原本没有归属的财物据为己有。如果想把流水用手握住,也只能暂时将水握在手中,水终究会从手中流失,复成空拳。人也一样,人生来并无贵贱、贫富、美丑和高低之分。一个人无论如何高贵,也只不过是在短暂的人世间借助于高贵的名誉,穿着绸缎衣服罢了,脱去了绸缎衣服,即与平凡的人没什么两样。所以,人,无论是谁都应像秤一样正直。无论对多么高贵的人,秤都会不多不少地正确地称出他的重量。”
林尚沃抬头看着朴钟一接着说:“朴公问我为什么一笔勾销了那些商人的债,答案正在于此。所谓‘债’不过是水罢了。给口渴之人以水喝,能说还债和欠债吗?免除债务、送金块给那些商人,道理也在于此。我想拥有金块,它们就会生锈,就会遭虫蛀,如果没有这些,作为一个商人,也不能说我没有取得成功。我只不过是将本不属于我的东西重新交还给他们,怎么能说他们得到的是意外的横财呢?”
那一瞬间,朴钟一明白了林尚沃内心世界的巨变。虽然不知道如何用语言来表达,但朴钟一可以想像出林尚沃已经大彻大悟。
20年前不就是那样吗?在某一天,突然拆掉了新居,新建了一个小亭子,就在那个陋室住了下来,做做诗,过着隐居的生活。
这一次,朴钟一以开城商人所具有敏锐的洞察力感觉到他更大的精神世界的变化。就像主人林尚沃内心深处的天翻地覆之巨变一样,朴钟一也经历了一次大的转变。在这个时候,抛弃便是最明智的抉择。
抛弃。
这是朴钟一最终的结论。他尽可能按自己的意志去割舍。第二天早晨,朴钟一起程远行。
这是东家林尚沃突然的命令。
到遥远的汉阳去办事儿,一件与生意毫不相干的事。东家让他去果川的奉恩寺。果川离汉阳不远,仅有一步之遥。
奉恩寺是位于修道山的一座寺庙。燕山君4年,贞显王后为了成宗的宣陵而将陵东的见性寺进行了大规模扩建,并改称奉恩寺。从此,这座寺庙成了禅宗的首寺。
后来,这座寺庙在壬辰倭乱和丙子胡乱中被战火毁掉,但到正祖年间,它又被重新修建,成为当时最有名的寺刹。
特别是高僧普雨任住持以后,该寺成了中兴佛教的中心。朴钟一受林尚沃之命前往这座寺庙,是因为秋史金正喜在此居住。当时,金正喜结束了坎坷的历程,寓居于此。
林尚沃让朴钟一做的事情很简单,让他去见在奉恩寺居住的秋史金正喜,向他问好,然后悄悄地送一幅字给他。林尚沃送给金正喜的字就是那天晚上林尚沃写给朴钟一看的那两行字:“财上平如水,人中直似衡。”
对朴钟一来说,千里迢迢跑到汉阳,只是为了送两行字,这确实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朴钟一离开义州,花了15天到了果川的奉恩寺。
朴钟一一到奉恩寺,就去拜见金正喜。
朴钟一跪在台阶下行完大礼之后,抬头对金正喜说:“义州林尚沃大人向您问安。”
“噢,是吗?”金正喜非常高兴地问,“林大人一向可好?”
林尚沃从心里仰慕金正喜,金正喜对林尚沃也是礼敬有加:“林大人最近好吗?”
朴钟一让下人向金正喜献上带来的珍贵的野参。因为与金正喜相交已久,每次见面的时候,林尚沃总是献上最上等的野参。
“每次都送这样贵重的礼物,”金正喜一边收下林尚沃送来的野参,一边说,“请代我转达由衷的谢意。”
“还有别的东西要呈给大人,”朴钟一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保管得非常好的纸,“林大人吩咐,这次来拜访您,一定把这个东西给您过目。”
“拿过来给我看看。”
朴钟一用双手把纸呈给金正喜。金正喜默默地展开来看,并开始读纸上面所写的字。
金正喜读完后说:“请将写字前后的事情说给我听听。”
“一天,母鸡正带着小鸡在院子里啄食吃,突然一只鸢飞下来用利爪将那只鸡捉走了。林大人看到这个情景之后,当天夜里就写下了这些字。”
“后来呢?”
“第二天,林大人将所有的商人都叫了来,免除了他们的债务,连账本都烧掉了。不仅如此,林大人还将家中金银分给那些商人让他们带回去。”
“好!”金正喜猛地一拍膝盖,高声赞道,“这个躬耕菜田的老人终于在菜田里刨出金佛像来了!”
朴钟一不能理解金正喜为什么如此赞叹。但是,金正喜的赞叹并不令人费解。林尚沃号“稼圃”,所谓“稼圃”就是“在菜田里种菜的人”的意思,所以,在菜田里种菜的老人就是喻指林尚沃。说林尚沃在菜地里刨出金佛像,就是暗示林尚沃得道成佛了。
“法举扬”。
佛家有一种通过向他人示以本人的悟境而观照他人悟境的做法,叫做“举扬”。无论是以十字浓缩本人悟境的林尚沃,还是甫阅十字即洞穿林尚沃悟境的金正喜,都是超越了凡人境界的贤人。如果说他们之间有什么差别的话,只能说林尚沃是通过商来悟道成佛的,而金正喜是通过书来成佛的。
金正喜接到了林尚沃让朴钟一带来的佛偈后,当场挥毫泼墨。
写着林尚沃的十字偈语,金正喜更加深刻地体味林尚沃所到达的超脱境界。
这个时候,金正喜每天都埋头临摹达摩像,这是因为一年前他的老友白坡大师圆寂了。金正喜一生之中与两名僧人相交甚厚,一个是以茶道见称的草衣,另一个就是白坡。
白坡是全罗道茂长人,12岁出家为僧。早年以讲经布道而闻名,40岁后“认识到佛法的真谛不在文字,而在悟道,自己以前不过是一直在说一些大违佛法的话”,就这样开始忏悔,经过五年面壁修行,终于返璞归真,成为当代第一禅师。
特别是,白坡整理禅门要义,创立了白坡派。
此外,白坡还是一位集律、华严和禅之精髓于一身的巨匠。与之过从甚密的金正喜称赞他为“海东达摩”。
金正喜称白坡为“海东达摩”是有缘由的。
在见到白坡前,金正喜就非常喜欢画从印度东渡来到中国,成为中国禅宗始祖的菩提达摩的像。每当金正喜画达摩像的时候,许多人总是问他:
“您怎么画白坡的像呢?”
这个时候,金正喜总会回答:“没有,我从来没有见过白坡。我画的是达摩。”
但人们并不相信。无奈,金正喜就到灵龟山龟岩寺亲自拜见白坡。金正喜一见到白坡,就明白了人们为什么会那样说。白坡就像是从自己凭想像所画的达摩像里走到现实中的人。
从此,金正喜就极口称赞白坡是“海东达摩”,两人开始了不平常的交往。正是从白坡住在全罗北道顺昌的灵龟山龟岩寺的那个时候开始,金正喜受托为白坡画像,在画完了极像达摩像的白坡像之后,又为那幅画作序。在题为《记白坡像兼序》的序文中,金正喜写道:
“年前为达摩像,见者咸以为白坡像,其缘奇也。疑为达摩圆寂,精神西归而报身东现。向者,山谷老人以李百施所作陶渊明像与己肖,而秦淮海所画陶渊像益酷肖自己,遂以陶渊明像为己像。达摩白坡自非一人,实为一体。入灵龟山,为白坡像,弟子焚香,为题曰:‘远见达摩,近见白坡。非一实一,入不二门。清水今日,明月前身。’”
在收了林尚沃送来的山参,读了林尚沃写的字后,金正喜觉得林尚沃也达到了“入不二门”的境界。
林尚沃看到鸢把一只鸡攫走,顿悟不二法门,真正感悟了万物无别的境界,并把自己的所有财物都分给了别人。正如金正喜称颂白坡的“清水今日,明月前身”,林尚沃已达,“心如明月珠”的境界。
金正喜非常清楚,尽管含而不露,林尚沃正不断为自己施行无相布施。
十余年前,金正喜在《岁寒图》跋文中写了自己为李商迪画《岁寒图》的原因:“去年甫送《晚学集》、《大云山访问稿》,而今又赠《皇清经世文编》。此皆人间罕见之作,且千里迢迢、耗时数载从远方所购,诚系来之不易而非唾手可得之物也。”
通过这篇跋文,金正喜对弟子李商迪辛苦几年的时间为自己到千里之外的北京去买贵重的书表示感谢,但也隐约猜出买这么贵的书需要花大笔的钱,而这钱都是林尚沃资助的。因为李商迪只不过是一名译官,购买长达120卷的昂贵的《皇清经世文编》的费用,光凭李商迪一个人是筹措不来的。
特别是,林尚沃明知为犯罪遭流放的重罪人斥巨资购物本身也构成重罪,依旧不动声色地为李商迪提供巨资,暗中资助金正喜。对此,金正喜心知肚明。
所以,金正喜打算,就像给前往济州岛的李商迪作《岁寒图》一样,虽然林尚沃是通过朴钟一而非亲自来,但还是要送一件礼物给他。
朴钟一交待过林尚沃的礼物和林尚沃要金正喜过目的文字后就想起程返回,但金正喜把他留了下来,原因正在于此。
那时,金正喜已是年近七十的老人,加上前后两次经受十余年的流放生涯,早已身心俱疲。金正喜一生中曾用过秋史、阮堂、诗庵、天竺古先生等百余个名号,但晚年在奉恩寺住的一段时间里特别爱用“老果”为号,由此可见,金正喜那时已经通过文字把自己比喻成“老果”了。
林尚沃是自己尊敬的老友,为他画些什么写些什么才好呢?金正喜为此大费周章。
每天早晨,朴钟一都要去拜见金正喜,向他问安:“您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每次,屋里都没有回音,而是传来阵阵咳嗽声。这个时候,朴钟一就这样问:
“大人,今天可以吗?今天我可以回去了吗?”
每当这时,屋里的金正在喜总会回答:“再等一天吧,明天大概就可以回去了。”
“明天就可以回去了”这样的话,金正喜已经重复一两天了。又过了几天,五六天都过去了,还是没有消息。
朴钟一心里非常纳闷,金正喜到底为主人准备什么样的礼物,要花费这样长的时间?
10天过去了,朴钟一有些等不及,早晨一起床就到金正喜的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