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道 作者:崔仁浩-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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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春天或是秋天,就把书从书房里搬出来晒晒太阳,除去潮气之后就不会被虫子蛀了,这样的事是有的,但却从没听说因为怕金块和银块被虫子蛀而搬出来晒太阳的。
林尚沃说:“担心生了锈,或是被虫子蛀了,所以才这样做的。”
金块和银块怎么会生锈呢?铁块会生锈,可纯金和纯银怎么会生锈呢?
再说如果是书或是衣服,可能会发生受潮、被虫蛀或发霉长毛之类的事情,可金块和银块怎么会被虫子蛀呢?
因此,这位下人刨根问底地再次问道:“金块和银块怎么会生锈呢?”
听到下人再三追问,林尚沃有些不耐烦,提高嗓门说道:“你这家伙,铁块生锈,掸一掸锈就会脱落。可如果金块生锈,哪里还会有什么办法呢?你怎么会明白这个道理呢?只管按我说的话去做就是。”
林尚沃训斥完下人,下人们立即在院子里铺上草席,再在上面铺一层白纸,然后开始把所有的金块和银块都搬出来放在阳光下晒,数量之大,真是壮观。在阳光的照射下,金块和银块发出耀眼的光芒。然后,林尚沃把朴钟一叫来,让他拿来所有的文簿。
所谓文簿,就是做生意时使用的全部文书与账薄,不仅有收入和支出等会计记录,还包括有关赊账记录的账册。
朴钟一把文簿拿来后,林尚沃立即下令把文簿上记录的所有欠债人都叫来。城里的商人几乎没有不向林尚沃借债的。这些人受到林尚沃的召唤,都一口气地跑来,心里忐忑不安,担心林尚沃会让他们在短时间内还债付息。然而到林尚沃的店里一看,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林尚沃不仅没有逐个核对账目并强令还债,反而却勾销了他们欠下的所有债务。
林尚沃当着欠债人的面,将账簿上所记人名用笔一一勾去。本来,商业中发生的债务关系是一种可怕的契约,往往要父债子还。也就是说,如果父亲无还债能力,儿子要接着还。
林尚沃的父亲也曾留下一笔债务,林尚沃一度为了偿还父债而费尽心思。
还有什么理由留住那些曾经勾起自己痛苦回忆的债务呢?因此,林尚沃勾销了所有赊账,索性将账簿上的名单一一划掉。商人们被林尚沃的善行惊得目瞪口呆。不仅如此,更加令人吃惊的是,在他们回去的时候,林尚沃还把院子里晒的金块和银块给每人分一块带回家去。赊账的商人不但被免除债务,还获得了意外的横财。
将商人们送走之后,林尚沃开始在院子里点起火,将账簿统统烧掉。
在一旁呆若木鸡的朴钟一看着东家林尚沃的举动,既不解又不满地问道:“将名单勾销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将文簿统统烧掉?”
听到此话,林尚沃笑着说:“钉子拔掉了,会留下窟窿。同样的道理,无论如何将名字划去,只要文簿存在,就会有痕迹,也就是说还留下了窟窿。将文簿付之一炬,就等于从心底里彻底抹除掉了痕迹。要想彻底从心底抹掉痕迹,当然只有回到一无所有的状态。只有烧掉了,才算是焚身供养。只有现在才能算是回到了一无所有的从前。”
那天晚上。
两个人准备了一桌酒菜,相对而坐。朴钟一怀着一肚子的怨气,因为林尚沃事前没有跟他商量,突发奇想做出这样的事情。林尚沃当然非常清楚这一点。
刚一开始两人都沉默不语。酒过数巡,尴尬的气氛有些缓解,两人逐渐打开了话匣。朴钟一是林尚沃一辈子的朋友,如果没有朴钟一的话,就没有林尚沃商业上的成功。或者说,若不是朴钟一,林尚沃可能至今还在俗世中挣扎,甚至一文不名。
“大人,我真是有点儿难受,和我一句话都不说就做出这样令人吃惊的事情。”
朴钟一心里郁闷自在情理之中。朴钟一不仅是林尚沃的朋友、共同创业之人,而且是林尚沃值得信赖的左膀右臂。特别是在过去的20年商业生涯中,当林尚沃醉酒做诗消磨时光的时候,是朴钟一独自支撑着林尚沃的生意。
“真对不起!”林尚沃伸出手握着朴钟一的手,轻轻地说。
朴钟一仍旧带着不满的口吻问道:“究竟是什么事情让您产生这么大的变化?”
林尚沃听了,拿起笔一口气在纸上写下四个字——“吾事毕矣”。
朴钟一很清楚林尚沃那几个字的含义。
从前,南宋被元朝灭亡之际,虽然绝大部人都缴械投降了,但仍有不少仁人志士和真正的勇士一直坚持抗战。文天祥就是抗战派中的代表人物,但最终他被元朝俘虏了。元世宗忽必烈爱惜文天祥的人格和才能,劝文天祥投降,但文天祥至死不屈,并作了一首《正气歌》以示心迹:
天地有正气,
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
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
沛乎塞苍冥。
最后,忽必烈下令对文天祥施以车裂之刑。临死之前,文天祥从容面对监斩官留下了“吾事毕矣”这句话。
自此以后,选择从容地面对死神的很多人都将“吾事毕矣”作为最终遗言,并以此来总结一生。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而说‘吾事毕矣’了呢?”
林尚沃回答说:“两天前的一个中午,我躺在堂屋地板上睡午觉。院子里,母鸡带着小鸡在啄食吃,一幅太平、欢快的景象。突然,一只鸢像箭一样从空中俯冲下来,用利爪将母鸡掠走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只是刹那间的功夫。但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另外一只鸢再一次从空中冲下来,又掠走了一只小鸡。就在这一刻,我豁然明白了。”
林尚沃眯着眼睛缓缓地说道,但他没有接着往下讲。
“那您说说,到底明白了什么?”朴钟一问。
林尚沃指着自己刚才写的句子答道:“我是说,我明白了‘吾事毕矣’。”
出人意表的告白。
朴钟一以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问道:“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只不过看到一只鸢把母鸡抓走了就想到‘我的事情结束了’吗?”
林尚沃正色道:“朴公,从前孔子这样说过‘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就如孔子的教诲,富贵不是因为人们想要得到就能得到的,只有上苍想让你得到,你才会得到。幸运的是,我这个老头子尽管没有去做执鞭的马夫,但因为老天的怜悯,颇有了一些钱财。我能够成为富人,虽然与我的勤劳、节俭分不开,但要想成为天下第一富商,如果没有天佑神助,也是不可能的。朴公,我种粮食,过路的牛在垄沟里拉了一堆屎,却从来没有踩过庄稼。我种南瓜,一个蒂上结两个瓜,却从来没有掉过或烂过。同样,买来的东西多倒是多过一两件,却从来没有少过。也就是说,运气好。再就是养牲口,小崽子从来没有死过,孵小鸡放了十个蛋,最后小鸡孵出来一看,多了一两只,甚至是十四五只,原来是母鸡又产蛋了,就这样从来没有少过。可是那天下午,平生第一次亲眼目睹鸢把一只母鸡从自家院子叼走了。”说完,林尚沃抬头直视朴钟一,接着说道:“朴公,那一刹那间,我预感到我的事情结束了,直觉到我作为一个商人的商运已到了尽头。”
朴钟一心急火燎地说:“我不知道大人到底在说什么。商运到头了,一切都结束了?其实不过是鸢叼走了一只鸡罢了。这种事情是司空见惯的,一天甚至会发生数十次,家常便饭而已。”“当然是寻常的事情了。但是天塌地陷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情也是从这样寻常的小事开始的。
现在一只鸡被鸢叼走了,尽管只是一件小事,但说不定我现在所住的房子会被大火一下子吞没,一刹那间变成废墟。这就是古语所说的‘祸福无门’。如果说我所拥有的门一向是福气降临的,那么一只鸡被鸢叼走了就是大祸降临的征兆了。”
林尚沃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再斟一杯,接着说:“从前我身在佛门的时候,听说过一个故事。一个人在荒野中遇到一头野象,他就逃啊逃,最后逃到了一口枯井,抓住一条树根悬在上面,而这时4条毒蛇在井壁,一条毒龙在下面张着血盆大口等着那个人。就在此时,突然冒出来一群黑的和白的老鼠啃咬那根藤条,藤条最终被咬断。在往下落的过程中,那个人看见绝壁上长出的野蜂蜜,就摘下来往嘴里塞,并感叹到‘啊,真是好吃’!人生在世,就像那个抓住藤条在峭壁上苦苦挣扎的人一样。白天里白老鼠,黑夜里黑老鼠轮翻出来啃咬那根藤子,时间用利牙无情地磨蚀着我们的生命之索,只有愚蠢的人才会在落入虎口死去的时候,一边吃蜂蜜,一边还感叹味道不错。”
林尚沃喝了一杯酒接着说:“佛祖早在一部名为《佛说释迦罗越六方礼经》的经书中就讲过失财六事。我作为一个商人,一生中一直努力把佛祖所说的六事铭记在心。”
“哪六事?”朴钟一问道。
林尚沃接着说:“佛祖所言的失财六事是这样的:第一,醉酒;第二,赌博;第三,放荡,溺于女色;第四,因为风流而做坏事;第五,结交坏朋友;第六,懒惰。”
林尚沃给朴钟一倒了一杯酒继续说:“这时候,弟子尸迦罗越就问:‘为什么说这六事就是挥霍财富的恶事呢?’”
于是,佛祖给释迦罗越解释说:‘喝酒会产生这样一些毛病:费钱、生病、吵架、恶名远扬、暴躁、智慧逐渐消失,所以不应该喝酒。再说赌博,它会生出这样一些毛病:财富日益减少,还会生出怨恨,不听明智的人的劝告,那么这些人就会远离他,日子久了他就会想偷盗,所以,不应去赌博。而放荡则会生成下面的毛病:不注意保护自己的身体,不知道自尊,一味追求快活,百病缠身,就会产生虚妄的念头,所以不应当放荡。结交坏朋友则会算计着骗别人,喜欢在僻静的地方勾引别人的女人,觊觎别人的财物,喜欢别人的坏毛病,所以不应与坏人为伍。佛祖所说的最后一件失财的事情就是懒惰。对于懒惰,佛祖是这样说的:
富人说富,穷人说穷,所以不愿做事;冷了就光会说冷,热了就光会说热,讨厌做事;时间到了,就说时间已经到了,时间晚了,就说反正已经晚了,所以不愿做事。因此,不应当懒惰。”
林尚沃喝了杯酒接着说:“作为商人,我一辈子将这些铭记于心,并以此自律。喝酒,努力控制;赌博,从来不沾手;不放荡;不结交坏朋友;努力勤劳做事。特别是,我谨记佛祖这样一句话:‘择其善者从之,恶者远离之,我与善知识相随,自致成佛。’对我来说,佛祖所说的那个给我带来利益,劝我不做坏事,一生与我共谋事业的人就是你朴公!”
林尚沃望着怔怔的朴钟一说。朴钟一虽然比林尚沃年轻,但也是已过古稀之年的老人了。林尚沃接着说:“但是,朴公,佛祖所说的那六条戒律是奈何不了天道的。即使不赌博,不做坏事,不结交坏友,不放荡,终生勤劳做事,又怎能违背天的意志呢?我平生所积财富也不过是被恶象追赶后从绝壁落下之人吃峰蜜罢了,现在是我被毒龙吃掉的时候了。 ‘吾事毕矣’就是这个意思。”
林尚沃酒气上涌,呵呵笑道:“尽管不过是失去了一只鸡,但我在看到那个情景的一刹那间,就突然醒悟了,不仅是我的商运,并且连我自己的命运也是‘吾事毕矣’。现在就是佛祖也不能阻止这件事情了。”
“好!”朴钟一口头说好,但还是不能理解林尚沃的所做所为,“就算大人的话百般正确,可我仍有不明之处。”
“还有什么不理解呢?”林尚沃醉眼朦胧地问朴钟一。
“既然您问起,我一不妨依实相告。把文簿上所记那些商人的欠债都无条件地一笔勾销,你是怎么想的?你在他们困难的时候帮助过他们,欠债的那些商人应当还债付息,难道不是吗?父债子还!可你不仅无条件地一笔勾销所欠债务,还将所有记录统统删去。不仅如此,你还在他们走了之后,将文簿也烧掉了。这还不算完,你还在他们回去的时候,分给每人一份金银。那些商人不但免了债,还意外地获得一笔横财。对于这些,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的。怎么把他们的债全免了?他们是欠债人呐,怎么倒像是你自己欠了债似的?”
朴钟一所说的话句句都是正确的。作为一个开城商人,朴钟一的话正是作为一名商人所应当忠实地遵行的准则。
可以把债都一笔勾销,但不管怎么说也没有理由发放金银,朴钟一一语中的地指出了这种矫枉过正的行为。
听到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