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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4111-天堂蒜薹之歌-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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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婶呜呜地哭起来,哭着说着:     
    〃姑娘……俺有冤枉……〃     
    女看守说:〃不许哭,也不许叫我姑娘,叫我看守员,或是叫政府,她们都这样叫。〃     
    〃那位大妹妹跟俺说过,要叫政府,不许叫姑娘。〃四婶指指趴在对面灰床上的女犯人说,〃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弄弄就忘啦!〃     
    〃快吃饭!〃女看守说。     
    〃姑……政府,〃四婶指指那个乌黑发亮的馒头和那钵子蒜薹汤,问:〃这饭,要不要钱?粮票?〃     
    女看守哭笑不得地说:     
    〃你吃吧,不要钱,也不要粮票,敢情你是怕收你的钱和粮票才不敢吃呀!〃     
    〃姑娘,你不知道,俺老头子一死,两个不争气的儿子打架,分家,折腾得一文钱都没有了……〃     
    女看守转身就走,四婶问:     
    〃姑娘,你找了婆家没有?〃     
    〃四十七号!够了,老疯婆子!〃女看守说。     
    〃现如今的闺女,都是火爆仗脾气,不让老人开口说话。〃四婶说。     
    女看守把铁门用力带上,高跟鞋敲得走廊地面笃笃响着,走到尽头去了。     
    走廊的天花板上有什么东西吱吱扭扭地响着,好像旧水车的声音,监狱院里有树,树上有知了的叫声。     
    四婶叹了一口气,拿起那个黑馒头,放在鼻子上闻闻,用手掰开,撕下一块,放在凉透了的蒜薹汤里蘸蘸,塞到缺牙的嘴里,呜呜呀呀地嚼起来。     
    对面床上的中年女人翻了一个身,仰面朝着天花板,长吁了一口气。     
    四婶问:〃他大嫂子,你不再吃点啦?〃     
    中年女犯人睁着两只黯淡无光的大眼,苦笑着摇摇头,软疲疲地说:     
    〃心窝里堵得慌,吃不下去啦。〃     
    中年女犯人只吃了半个馒头,剩下的半个放在那张灰色的小方桌上,几个绿苍蝇在上边爬。     
    四婶吃着馒头说:     
    〃这是陈麦子面蒸的,有点霉味了,就是这样,也比谷面饼子好吃。〃     
    中年女犯人不再说话,两只大眼直瞪着监室的灰顶,半天也不转动一下。     
    四婶吃完馒头,喝光钵子里的蒜薹汤,两眼直盯了半天那块放在灰桌上正被苍蝇啃咬着的剩馒头,不好意思地问:     
    〃他大嫂子,你看我这钵子里沾着这些油花子,怪可惜的,俺撕你块馒头皮,擦着它吃了吧?〃     
    中年犯人点点头,说:     
    〃大婶子,您都吃了吧!〃     
    〃这是你的口粮,我吃不大对劲。〃     
    〃我吃不下去,你吃了吧,大婶子。〃     
    〃那俺就吃了,〃四婶从床上下来,移到灰桌前,把那块沾满苍蝇屎的馒头抓在手里,对中年犯人说:〃他嫂子,不是俺人老嘴馋,细米细面的,糟蹋了可惜!〃     
    中年女犯人点点头,两只灰色的大眼里突然有两颗黄泪珠子滚下来。     
    〃他嫂子,看你这样心里定有什么难受事?〃四婶问。     
    中年犯人不说话,大泪珠子一颗接一颗地在脸上滚。     
    〃想开点吧,〃四婶也眼泪汪汪地说,〃人活着是不容易。俺有时候就想,人哪里比得上条狗呢?狗有人给它拌糠吃,没有糠吃泡屎也就饱了。狗身上有毛,不用发愁没衣裳穿。人呢,既要操持着吃,又要操持着穿,忙忙碌碌一辈子,到老来,养着好儿女还好,养不着好儿女还得挨打受骂……〃     
    四婶抬起手背擦擦流到脸上的老泪。     
    中年女犯人把身一翻,脸埋在被子里,呜呜地大放悲声,那两个肩,颤抖得厉害。     
    四婶颤巍巍地下了床,挪到中年女犯人的床边上坐下,用手拍打着她的肩头,说:     
    〃他大嫂子,快别这样啦,看开了就好了。这个世界,本不是咱这号人活的,人都是命,没下生就定好了的,该着你当官当将,该着你为奴为婢,都是改不了的……咱老姐妹们关在这里,也是天老爷早给安排好了。这里还好,有床,有被,吃饭也不要钱,就是这窗户小了点,憋气……想开点吧,实在活不下去,寻思个方方就死了……〃     
    女犯人哭声更大了,站岗的兵把脸贴到铁窗上,大声说:     
    〃四十六号,不许哭!〃     
    岗哨用巴掌拍着窗户上的铁棍,说:     
    〃不许哭,你听到了没有!〃     
    女犯人的哭声低下去,肩膀还颤抖着。     
    四婶挪回自己床上,脱了鞋,盘腿坐着,苍蝇满室飞动,嗡嗡声一阵大一阵小。裤腰里有些痒,伸手摸出一个肉乎乎的东西来,贴近眼一看,是个灰白的大虱子,便放在两个大拇指甲盖之间,把那虱子挤成一张皮。四婶记得家里是没有虱子的。便疑心这监室的床铺上有,拉起灰被子一看,褶缝里果然有堆堆的虱子在爬动,她兴奋地了一声,说:     
    〃他大嫂子,被上有虱子!〃     
    女犯人没吭声,四婶也不管她,把腚往被子近前挪了挪,专心捉起虱子来。用指甲盖挤虱子太费劲,四婶就把虱子扔到嘴里去,前门缺牙,放到后槽牙上,咯嘣咯嘣咬,咬死一个吐了一张虱子皮。那虱子里有一股甜滋滋的味,四婶嚼得上了瘾,把什么痛苦啦、烦恼啦,忘得干干净净。     
    二     
    中年女犯人的呕吐声把四婶惊扰了。她揉揉找虱子累花的眼,把沾在嘴唇上的虱子皮抹掉,虱子皮沾在手背上,四婶把它们擦到墙上。     
    女犯人在干呕,大张着嘴巴,却不见呕出什么来。四婶拖拉着鞋过去,捶打着女犯人的背,口里连连发出叹息。     
    女犯人呕了一阵,抬手擦擦嘴角上的涎线,有气无力地躺倒,闭着眼,大声喘气。     
    四婶问:〃他大嫂子,你是不是那样了?〃     
    女犯人睁开没有光彩的眼,定定地看着四婶,好像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他嫂子,俺是问你,是不是有喜了?〃四婶问。     
    女犯人把嘴一咧,嗷嗷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叫:     
    〃我的孩子……我的爱国……〃     
    〃他嫂子,他嫂子,快别这样,快别这样,〃四婶劝着她,〃你有什么苦处,就对俺老婆子诉吧,憋在心窝里难受……〃     
    〃大婶……俺那爱国死了,俺梦到他死啦……他被人打破了头,满脸是血,那血流啊流啊……一会儿工夫,一个白胖的大小子,就成了一张皮了……像您咬死那些虱子皮一样……俺抱着他,叫他,他睁开眼,说:'娘,咱什么时候上俺姥姥家去?俺姥姥家那条母狗生小狗了吧?生了六个,还没睁开眼呢。你跟俺姥姥说说,让她给我留一条,我要条黑的,公的,我不要母的,母狗招狗……'俺爱国牵着那条小黑狗在河堤上跑,小黑狗脖子上挂着小铃铛,丁丁当当地响着……俺爱国脸蛋子红扑扑的,两只大眼,黑得能照出人影来……河堤的漫坡上,都是花,有紫勾勾的野茄子花,有白生生的瓜蒌花,有蛋黄色的苦菜子花,还有粉红的野芙蓉花……俺爱国一个小男孩家,偏偏像个女孩似的,喜欢花,他采了些紫花、白花、蓝花、红花、黄花,扎成一把,举到俺鼻子底下,俺爱国说:'娘,你闻闻,香不香……'俺说:'香!香!'俺爱国摘了一朵白花,说:'娘,你蹲下。'俺说:'要娘蹲下干什么?'俺爱国说:'让你蹲下嘛!'俺爱国性子巧,一句话说不来眼窝里泪水就打转。俺赶快蹲下。俺爱国把那朵白花插在俺头发里,说:'俺娘戴花啦,俺娘戴花啦!'俺说:'孩子,戴花要戴大红花,你怎么给娘戴小白花呢?'俺爱国说:'小白花比大红花好看。'俺说:'孩子,戴白花不吉利,人家都是死了人才戴小白花哩!'俺爱国吓坏了,哭着说:'娘,你可别死,我死了你也别死'……〃


第三部分第34节:鸡要吃虱子

    中年女犯人又呜呜地哭起来。     
    监室门哗啦啦一声打开,一个持着上刺刀的枪的哨兵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张白条子,喊道:     
    〃四十六号,出来!〃     
    中年女犯人停住哭,肩膀还是一抽一抽地搐着,腮上还挂着泪。     
    持枪士兵身旁站着两个白衣警察,左边一个男的,手里提着一副黄澄澄的铜手铐子,像金镯子一样;右边一位女的,个子不高,腰粗腚大,脸上生着粉刺,嘴角长着个小黑瘤子,瘤子上生着几根黑毛。     
    〃四十六号,出来!〃     
    中年犯人趿拉着鞋子,疲疲塌塌地往门口蹭,一出门口,男警察就把那副金镯子给她套在手脖子上。     
    〃走!〃男警察说。     
    中年女犯人回头看了一眼四婶,那眼里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四婶吓得够戗,坐着,手脚都不会动,就听着那铁门咣地一声关上了。站岗的兵、兵的耀眼的刺刀、白警察、灰女人,一晃都不见了。四婶的眼睛一阵发辣,监室里顿时一片漆黑。     
    三     
    他们把她押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四婶沉思着,倾听着,铁笼外的院子里传来知了的噪叫,更远的地方,也许是那条宽阔的大马路上吧,则传来巨大的钢与铁撞在一起的声音。监室里慢慢又光明起来,绿苍蝇在顶棚下飞着,像蓝色的小流星一样。     
    中年女犯人走了,四婶感到孤单紧张。她发现自己还坐在四十六号的铺上,恍恍惚惚地记起是不许随便变动床位的,这是那个长得很俊的女政府昨天晚上掌灯时叮嘱过的。一只绿油油的小虫子在手上爬着,她抬手捻死了它,它的残破肢体里渗出一些黄黄的液体,散发着一股辣乎乎的味道。四婶想到了蒜薹的味道,像,又不是太像。女犯人被押走,四婶不停地回想起她哭的情形,回想着她带着她的爱国在河堤漫坡上采花的情景。她掀开了女犯人的被子,一股腥气扑过来,被子上嘎渣着些黑糊糊的东西,像屎又像干血。四婶用指甲刮着那些东西,刮得吱吱呀呀地响。被缝里也堆着一些虱子,她抓了几个,塞进嘴里,嚼着,嚼着,脸一抽搐,落了泪。四婶想起四叔捉虱子的情形来了。     
    院子里阳光很旺,四叔靠在墙上,赤着背,棉袄摊在膝盖上,把虱子从衣缝里揪出来,放在一只盛满清水的破碗里,水上漂着一层虱子。四婶说:     
    〃老头子,猛捉,捉满碗用油炒炒,你就着虱子喝酒。〃     
    那时金菊还小,依偎在四叔身边,问:     
    〃爹,你怎么招来这么多虱子?〃     
    〃穷生虱子富生疥!〃四叔说。     
    四叔揪出一个大虱子,放在水碗里,金菊用一根草棍拨拉着那些虱子玩耍,一只秃头老鸡走到水碗边,歪着头看那些虱子。     
    金菊说:〃爹,鸡要吃虱子!〃     
    四叔把母鸡咋呼走,说:     
    〃好不容易抓的,你来吃!〃     
    金菊说:〃爹,给它个吃吧,让它多下蛋!〃     
    四叔说:〃我在凑数呢,西村王先生跟我要一千个虱子。〃     
    金菊问:〃他要虱子干什么?〃     
    〃兑药!〃     
    〃虱子还能入药?〃     
    〃天底下万物,样样都是药。〃四叔说。     
    〃你抓了多少啦?〃     
    〃八百四十七个啦!〃     
    〃我帮你抓吧?〃     
    〃不用你,王先生交待啦,不能经女人的手,经了女人的手,兑药就不灵验啦。〃     
    金菊赶忙缩回手。     
    〃当个虱子也不容易,〃四叔说,〃没听人说?两个虱子,一个城里的,一个乡下的,在路上走碰了头。城里的虱子问:'乡下的大哥,你要去哪里?'乡下的虱子说:'到城里去,你呢?'城里的虱子说:'我到乡下去。''去干什么?''去找食吃呀!''你快别去了,我被饿得没法,正想去城里找活路呢!'城里的虱子问乡下的虱子是怎么回事,乡下的虱子说:'乡下的破棉袄,一天三时找,一是找不到,不是用棍敲,就是加嘴咬!我们不是被敲死就是被咬死,我活着出来就不容易了。'乡下的虱子哭着说。城里的虱子叹一口气说:'我寻思着乡下比城里能好点,正想去呢,没想到更坏。'乡下的虱子问:'城里怎么样,城里总比乡下好。'城里的虱子说:'好个屁!城里的绫罗绸缎,一件套一件,三天两次洗,一天五次换,不用说吃,肉都捞不到看,不是烙铁烫,就是开水灌。我活着逃出来也不容易。'两个虱子抱在一起哭了一场,左思右想没了活路,就找了个井,一块跳下去,自杀了!〃     
    金菊咯咯地笑起来,说:     
    〃爹,你真能瞎编!〃     
    金菊的笑声在四婶耳边回响着,四婶抽抽鼻子,咬死一个虱子。过去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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