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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节

柯云路3衰与荣-第9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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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说俗了的一句格言。李向南笑笑。她也笑了:可你知道我的具体含义吗?生活就是追求,爱情也在于追求。爱情是没有最终结果的。把结婚当成爱情的目的,那结婚便是爱情的坟墓。爱情就是个过程,过程就是没完没了。一个痛苦完了,便来一个快乐,一个快乐过去了,又有一个痛苦。你明白我的所指了吗?李向南微微笑了笑:我的智力还略大于零。小莉活泼地一甩目光:你知道我此刻想的是什么吗?我今天要陪你去北京最热闹的地方,要让你感到快乐。你缩在家中有什么意思?她扫了一下屋里。窗外天半明半暗,屋内没开灯,是昏暗模糊的,李向南坐在桌前正在写着什么。 
  他站起来了:好。  
  俗话说:“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吃不了的苦。”真是百倍的深刻。有人说:福哪有享不了的,苦才有吃不了的。这句话应该颠倒过来。任何苦,只要必须吃,躲不过去,活着的人,想活的人,都必定能承受住。自己不是在政治上困厄重重吗?疾病和死亡的危险不是笼罩过自己吗?万念俱灰的情绪不是一次又一次袭击着自己吗?然而一旦承受住了,也便获得精神上的平衡。此时与小莉一起往街上走着,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不感到一种宁静和平的心态吗?  
  狂热地追求过了,奋斗过了,激昂慷慨过了,叱咤风云过了,挫折过了,困难过了,大起大落过了,跌宕过了,仇恨过了,悲愤过了,嫉妒过了,疚愧过了,痛苦过了,煎熬过了,忐忑不安过了,恐惧过了,死去活来过了,惆怅过了,惘然若失过了,幻灭过了,甜酸苦辣都尝过了,红绿黑白都见过了,一切都纷纷扰扰经过了,现在有了一些超脱和达观。  
  他正在悟透人生。  
  下了公共汽车,换乘地铁。从前门地铁站口出来,面前已是人山人海。一排又一排警察在维持秩序,指挥交通,疏通着人流车流。往前走,天安门广场上更是波澜壮阔,几十万人聚集在这里。黄昏中,缤纷的色彩,喧嚣的声浪。再往前走,接近人大会堂了,警察及军人组成的防线把南来北往的人流都拦住了,只见一辆又一辆小轿车穿过防线驰到人大会堂门口。那里早已灯火通明。我们要过去。小莉挽着李向南对警察说。警察神情严肃,一手横挡一手挥着,示意人们后退。我们要去参加人大会堂的国庆联欢晚会。小莉又说。有票吗?小莉拿出了票。警察放过了他俩,又拦住后面的人流。  
  又过一道警戒线,这才进入人大会堂宽阔的门前区。  
  你看那些人。小莉一指,隔着马路,广场上无数双眼睛羡慕地朝这里遥望着。他们没票就过不来。这儿是“国会大厦”,这儿是中央权力的象征,这儿是丰富多采的晚会,这里堂堂皇皇。小莉一边走着一边感到着自己的优越,在这个世界上,人就该有差别。  
  一步步登上人大会堂宽阔的台阶,探照灯从左侧贴地横射过来,加强着已经很光明的亮度。好高的台阶,到门口了,许多的大门,人流朝里涌着。李向南突然停住:咱们在这里站一站。他们转过身居高临下观看着,下面是一排排、一行行的小轿车,对面广场上人海稠闹。暮色开始降落下来,广场上彩旗飘动,天安门城楼红灯高挂,雄视着灯河般灿烂的东西长安街。  
  “你知道我想到什么?”李向南说,“我想到昨天夜里的梦了。”  
  “讲讲。”小莉说。  
  他讲了。  
  “梦是没有实现的欲望。”小莉说。  
  他转过头看着小莉,思索了一下。自己现在不是很超脱、很达观吗?自己的夜梦是什么欲望呢?  
  凝望着浩瀚人海,他眼前又飘忽忽浮现出幻象:他乘坐探险的宇宙飞船失事了。两年后,他又创造了奇迹,返回地球了。降落场上欢迎的人群黑压压一片,那些曾经幸灾乐祸的人大惊失色,无地自容,那些曾弹冠相庆的人恐惧万分,那些为失去他而痛惜的人兴高采烈,那些为他痛苦悲伤的人挥着鲜花,其中有那么多可爱的女性。有林虹,好像也有小莉。小莉泪流满面,手中挥舞着鲜花迎面跑来。可她后面似乎还跟着一个翩翩男性。见到自己回来,她是万分欢喜的,然而在他失事的这两年中,她是否遗忘过他呢? ……  
  陈小京仰起脸看着范丹林:“您一定不记得我了吧?”范丹林耸耸他那很平的肩,故作惊讶地说:“怎么会呢?”自从那天清晨与她进行了一场英语会话的较量后,他就记住了这个可爱的中学生。  
  陈小京笑了,她像男孩一样穿着牛仔裤,茄克敞开着,双手插在袋里,洒洒脱脱地斜伸着一条腿:“那你怎么不知道‘他’是谁啊?”  
  “知道,不是你初恋的男朋友吗?你们学校学生会的主席,他,还有你,你们,正在筹备第一个中学生的科学节,对吧,我没有遗漏吧?”  
  “可‘他’就要去美国了,同他父母一起。”  
  “是去定居?”范丹林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但他是姑娘最信任的人,就要表现导师的关心了。而他的关心、分析、指导过于不厌其烦了,最后,陈小京自己觉得这件事翻来覆去谈够了:“就这样吧,他去也挺好的。”她用成年人的豁达口吻说道,好像是她在劝导范丹林。倒是一直为她费心思的范丹林觉得有些扫兴:“那你的长远打算呢? 你总该有长远打算啊。” 
  她对未来什么想法?人生应该有理想,应该创造性地生活,不该平平庸庸。她中学毕业上大学,大学毕业也争取去美国留学。她和“他”将在美国汇合。攻硕士,攻博士,再一起回国。他们可以在美国开往中国的海轮上结婚。他们要坐一次轮船,过太平洋。她要当个大翻译家,把中国的名著翻译出去,把西方的名著翻译进来,成为最权威的版本。“他”要当大外交家,参与最棘手的外交谈判。她和“他”要建立丰功伟绩,充实而幸福地生活一辈子……  
  范丹林宽容地微笑着,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对未来的理想一片灿烂。她以后一定能出国留学?体验了初恋的她在七八年后还会与“他”热恋如初?“他”不会改变? 她和“他”当真能在美国汇合? 她真的能成为大翻译家,而“他”会成为大外交家?……他们的想法似乎很具体,但生活远不是这样,其中任何一步落空,一切就都成泡影了。人在青年时代都靠这种浪漫的理想支撑着生命的活力,而实际上,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实现(更不用讲完全实现)青年时为自己设计的蓝图的。像这个陈小京,未来会什么样很难说,他们太不了解生活的复杂性了……  
  一进人大会堂,前厅热闹非凡,这里是有奖游艺。套圈,红红绿绿的藤圈向小熊、小兔、小狗、小鹿飞去,套圈的人往前探着身小心翼翼地抛着,套空了,围观的众人一声叹息。套中了,众人拍手。套完了,或兴高采烈地去领奖,或拍拍手再到后面去排队,蠕动的队伍便往前挪一步。掷球,一个个彩纹皮球向袖珍篮筐抛去,进了便是好球,不进便滚到一边。一个女篮球运动员,拍着小皮球掂量着,十发八中,好准,一片欢笑。高高大大的她挽着同样高高大大的男友领奖去了。射击,钓“鱼”,小高尔夫球,电子游戏……一摊一摊,项目繁多,数以千计的人在厅内喧哗玩耍,到处晃动着儿童的笑脸。  
  他们在厅内转了一圈,看中了猜谜:这最有意思。人们仰看着千百张彩纸条,上面写着谜语。你猜两个。小莉说。好,猜两个。他有了一点兴致。“上不上,下不下——打一个字”,这不是卡车的“卡”字嘛。“方方一座城,城上二十一个兵守城,城中十个兵巡城,城下八个兵扫城——打一个字”,这不是“黄”字嘛。……好了,够了,可以领两个奖了。一人一个。他们手拉手往领奖处走。人类为什么喜欢猜谜?他问。喜欢比智力呗。她答。他笑了笑:人类总是对未知的事情感兴趣。你想想,军事上的判断,政治上的预计,经济上的预测;生活中,对人的判断,对大自然、天文地理的调查,对社会的研究,上天入地,勘探海洋,研究微观世界,探索宇宙,人类始终在猜各种谜语,始终在求各种谜底。 小莉快活地接着说:还有对人自身的研究。是。他点头:人要研究的谜太多了。未知是一大魅力,甚至可以说是生命的全部动力。人类是靠思想占有世界的。未知就是未占有,未占有才有吸引力,才有热情。你刚才讲的追求不也是如此道理吗?  
  你要当哲学家?小莉说。  
  我这些天想研究人生哲学。李向南说。  
  你再看这儿所有的游艺,几乎都可以看成人类生活的缩影。他又说。缩影什么?人生就是竞赛,就是争奖?小莉问。可以这样说,而且项目很多。你可以选择各种项目,首先选择就要恰当。选择对了,就最可能获得成功,选择错了,就才智枉费。他答。那你选择得对吗?小莉又问。我?我现在不想具体谈我。项目选择对了,你还要发挥得好,既有你的能力问题,也有你的机遇问题,你套圈呢,旁边人碰一下你的胳膊肘,你就不行了,必然性、偶然性都是有的。还有,失败了要有重新排队的耐心和勇气。他又说。那你呢?小莉又问。他笑了:有时光有耐心和勇气不行,如果队太长了,联欢晚会就要结束了,你就失去再排到的机会了。  
  过前厅,入大会堂,一万多座位几乎座无虚席。舞台上演歌舞节目,第一个是杂技“狮子滚绣球”,正是满堂红火热闹。站着看了看,出来,楼上楼下各厅里走走看看。桥牌厅一片优雅闲淡,棋弈厅围棋国手在进行表演赛,象棋则是在“国手应众”,一个国手同时与十个游客对弈。还有乒乓球厅,国家队运动员在进行表演赛。  
  你累吗?小莉看了看李向南的脸色,两个人并肩缓缓走着。  
  不累。  
  快乐吗?  
  不能用快乐来形容,不难过。  
  你现在想什么呢?  
  我现在挺安详挺淡泊的,好像对一切事物都看得很清醒,对一切人也挺宽容。像刚才那个人踩了我一脚,还蛮不讲理,我也不生气,只是笑笑。我现在好像是在看一部无声电影,自己与所有的人在上面活动。我看着自己,思想飘来飘去,想着各种道理。世界挺透明,自己也挺透明。  
  你能看透自己吗?  
  我想这样,我给你讲讲刚在人大会堂门口遥望广场时的一个幻想吧。我想象着自己乘飞船去宇宙探险了……。他讲完了。  
  小莉惊愕了:我做过一个梦。和这相似。她把梦讲了。        
  两个人在一张长椅上坐下了。  
  你说,人有第六感觉吗,有相互感应吗?李向南说。  
  有,要不为什么咱俩做一样的梦?  
  我那不是梦,我只是幻想。  
  你那是昼梦。白日梦。  
  昼梦?他想了想,通了。既然是昼梦,它也该是“没有实现的欲望”了? 人是需要有些梦的。神话是整个人类的梦;梦,是一个人的神话。然而,人活在世上不能靠梦生活,更多的要靠透彻的理智。人应该有的是理想,是切合实际的目标。  
  理想实现不了不就是梦想?小莉说。  
  他思想中感到一下有力的震动,一道白色的光柱斜着照进脑海。他一时来不及细细审视,只是又说了一句:那就该使理想更符合客观规律。  
  母亲去世一些天了,范丹林越来越觉得这是一个巨大的失去。母亲活着,那样迂腐,那样唠叨,那样烦聒,那样不讲情理,一旦离开了,便觉得这个世界缺了一块,好像有一边塌陷了,不见蓝天,不见绿地,是个巨大的黑洞了。宇宙的黑洞意义是可以想像的,感觉上的黑洞呢?  
  另一方面,他又比较快地适应了这个现实。那天塌地陷的黑洞,他不往那儿看,不多想,让其在心中隐隐矗立着就罢了。母亲的逝世让他明确感到了自己的年龄,他已过了而立之年,他已不是青年——虽然社会上还称他为青年经济学家,该更加脚踏实地地思考和生活了。  
  他踏入父亲的书房准备和他谈谈,母亲的辞世,真正孤单的是父亲。他显得老了,憔悴了,常常独自坐在书房里发呆。自己和姐姐不管如何想办法陪他散步聊天,去公园,看展览,他的神情都是灰黯的。“满堂子孙不及半个夫妻”,这话是真理。几十年相濡以沫的生活已经使他们融合了,各自成为对方的一部分了。两个泥人打碎了揉在一起,再捏成两个新泥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丹林,你该抓紧时间做点事了。父亲坐在写字台前说道。  
  我挺抓紧的。他说。  
  说说你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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