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3衰与荣-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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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李向南几乎撞个满怀,一下站住了。
是顾小莉。两个人都惊喜着。
“谁在后面追你?”
“没有一个我臆想的人在追我。”小莉快活地笑着,雨水浇在她那缎子般光亮的肩上,“你怎么也淋着雨?”两个人都笑了。
“我送你一件礼物。”两个人并肩走了几步,李向南站住,把那片宽阔的树叶递给小莉。
“我也送你一件礼物。”小莉左手接过树叶,伸出右手来。她手中也捏着一片绿叶,那是片鲜嫩的小树叶,“我是刚刚捡的。”
“我是刚刚从树上摘的。”
两个人都被这神奇的巧合震慑了。为什么他们会在雨中相遇,又都用一片绿叶作礼物?
“你这片树叶怎么这么嫩,像春天的叶子?”李向南接过小莉的树叶端详着。
“这是小树上刚刚长出的叶子。”小莉说。
“小树的叶子发芽晚,可是秋天一到,它照样要和别的叶子一起飘落。生得晚并不一定落得晚。”他说。
“那我不管。我只管现在。谁像你,除了现在还要想以后;除了自己,还要想别人;除了快乐,还要想什么义务责任。累死了。”
小莉很帅气地甩抖着水淋淋的头发,水珠在雨中横扫过来,落在李向南脸上,他眨着眼笑了,感到她的可爱。那裸露着臂膀的健美身体,被雨淋透显得更加娇嫩光润。他感到着异性的吸引。只要伸出手揽住她,她就会扑在他怀里他能清楚地感到她身体的这种冲动就会格格笑着趴在他肩上,就会闭上眼,摸索着把嘴唇送给他。然而,他没有任何动作。她越吸引他,他越感到两人间的对立。这是他的理智不能不正视的对立。
“哪能都像你那样轻松。”他揶揄道,“我也考虑自己的利益,可我更愿意考虑和研究各种人的利益,研究更合理的社会的利益关系,并且关心对它的不断变革。”
小莉被这种哲言式的争论兴奋着:“我一口气告诉你吧:我只考虑自己怎么看这个世界,从不考虑这个世界怎么看我。”
“可我还要考虑自己如何看自己,这个世界如何看自己。”
“我现在只考虑二十二岁时怎样生活。”
“可我,现在三十二岁,却要考虑一生。”
两个人在雨中相互凝视着。
第二章
夜晚是最有家庭气氛的。
顾恒照例是一个人仰坐大沙发,平伸双臂搭在沙发背上。他在一切有可能的地方都这样,这样坐才舒服,才自在,才符合他那从容大度的气魄,才能更好地向四面散发他那魁梧身体的烘烘热度。他不断啊哈着和妻子儿女谈笑。
电话铃响了。
是赵宽定的。景立贞拿起话筒,拖腔拖调地把这点报告出来了:“噢,是宽定啊,听出来了,赵宽定的声音我还是能听出来的。你还是想找老顾?想找他谈谈?”景立贞一边拉扯着,给顾恒思考对策的时间,一边转过头用目光请示着顾恒。
顾恒蹙着眉犹豫了一瞬,微微摆了一下手。
“这两天老顾还是一直没回来啊,他在中央开会,住在会上了。你的事我早就和他说了……对,那天我就说了,老顾很关心你。他这两天见到你们省的省委书记,会见到的,肯定会提到你的事。放心好了……是,他当然不会不管。至于怎么管,你就更该放心了。你放放心心回东北去好了。”
景立贞挂上电话,回到沙发旁坐下。“这个赵宽定真能烦死人。一天几次电话,连着几天了。”她用那和她身体一样干瘦干练的声音说道,察看着顾恒的表情。他还是平伸双臂略垂双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又转了一下口气,“不过,也亏得他在‘文化革命’中抢救你。”
“噢……”顾恒有了反应。
“可他这事实在是难管。武斗,炸楼,当时情况乱,他是造反派头儿,说不清是不是他策划的。现在有人要弄到他头上,怎么说得清呢?”
顾恒皱着眉叹了口气:“你们说这事该怎么办?”
“爸,我劝你少掺和这事。避避嫌。要不,对你形象没好处。”小莉快嘴利舌地插过话来。
“一点都不管?”顾恒蹙眉若有所思,似乎不能接受这个意见。
“你管得了吗?越管越麻烦。”小莉又道。
“这种事,管得了也不要管,对自己没什么好处。”顾晓鹰是一种不屑的口气。
“如果管得了,还是应该管管。”小莉反驳道。
“应该什么?‘文化革命’中他们抢救你,也是出于政治利益,有什么可感谢的。这个世界上只有利益的联盟,从没有可欠的人情。”顾晓鹰一副冷蔑的神情。
“我不是说感谢。对自己有过恩德、好处的人,你都要有所报。知恩必报。这种为人处世的形象对于政治家很重要。要不,这辈子怎么笼络人哪?”
“你不是说管了对爸爸形象没好处吗?”
“我指的是另一个形象:政治形象,那是更重要的形象。要服从那个形象。要不,一个省委书记去替一个造反派头头说情,政治上还能腾达吗?”
小莉的话向来是犀利透彻的。
“好了,不要争了。”顾恒摆了一下手,打断儿女的争论,“这事咱们不谈了。还是谈点轻松的吧。嗳,”他又想起什么,转头对景立贞说,“昨天你不是说赵宽定的事情又有些恶化?”
“我听东北来的人说的,可能马上就要逮捕赵宽定。”
“赵宽定本人知道吗?”
“不知道吧,他以为这次能拖过去呢。”
“他也是历史的牺牲品啊。”顾恒感叹道。
大门外有人敲门——不是摁门铃,顾晓鹰立刻敏感地站起来:“有人找我。”他走出去,令人蹊跷地把客厅门在身后随手拉上了。
顾恒投去怀疑的一瞥。
医院病房里,雪亮的灯光下,赵宽定正坐在妻子的病床旁。他这次来北京,既是为了找顾恒,也是为了陪妻子来看病。原怀疑是癌症,后查明是子宫瘤,便做摘除手术。
“你老是把事情往好了想。”刚做完手术不久的妻子面色苍白,躺在床上忧心忡忡地说道。
“不要紧,你放心。我不是刚和景大姐又打了电话,她非常热情。”赵宽定习惯性地伸出大拇指朝后连连指着,面带炫耀地说:“她已经和老顾说了,老顾能不管我吗?你放心,他绝对不是不想见我,他在中央开会,太忙。‘文化革命’中不是我舍着命把他抢出来藏起来,他早被打死了。我在他心目中分量还是重的。那二百块钱,还是老顾托景大姐给我的。收别人钱不好?知道。可他们硬要给,你一定不收会伤人的。老顾是很重感情的。他替我说上两句话,估计省里就不会弄我了。你大放宽心吧。这二百块钱,好好给你买点营养品。”
妻子李淑贤是个小学教师,她看着丈夫勉强笑了笑。这些年跟着他担够了心,也受够了苦。“不用。还是买点布给孩子做衣裳吧,记着给妈也买几尺。剩下的,留着还债吧……”
听见大门开了,客厅里便停止了谈话。听见有人放轻了脚步走进顾晓鹰的房间,隐约听见一个女人压低的说话声,又听见房门关上的声响。
顾恒皱起了眉头:“晓鹰最近表现怎么样?”
“什么表现?”景立贞明知故问。
顾恒不满地盯了妻子一眼:“他还领姑娘回来过夜吗?”
“没有。”
“还是和姑娘们鬼混?”
“他还没结婚,总要谈情说爱吧。”
“什么谈情说爱,让他不要胡搞。”
“这事管不了。又不能强迫他结婚。”
“那就不要这样拈花惹草的。”
“年纪轻轻的不让他和女人来往,会出……毛病的。”
“什么毛病?”顾恒瞪眼了。
“爸爸,你和妈妈讲话怎么这样不平等?”小莉在一旁嗔道。只有她不怕父亲。
“你什么时候管过孩子,还不都是我管?”景立贞唠叨了一句,站起身,“我去看看。”
她敲响了顾晓鹰的门。听见里面床板咯吱咯吱响,又一阵慌乱的轻微响动,顾晓鹰神情不自然地打开房门:“什么事?”屋里有个姑娘坐在床上,此时抬起头露出涨红的脸:“阿姨。”她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啊,你来了?”景立贞笑笑,“看电视吗?想看电视就过来。晓鹰,有时间过去和爸爸说说话。”
她是告诉儿子:顾恒已经知道他把姑娘领到家里来了,一定不要留姑娘在家里过夜。儿子胆很大。有的时候,夜深等家里人都睡了,悄悄打开大门,领着姑娘溜进他的房间,以为家里人都不知道。第二天天不亮就又悄悄开门把姑娘送走。景立贞过去都装作不知道。
没过太久,顾晓鹰大大方方领着姑娘来到客厅。
“伯伯,阿姨。”姑娘甜甜地叫着。
顾恒一见,立刻和蔼地笑了。因为缺乏思想准备,他的微笑竟然有一丝局促:“你是……康小娜吗?”听说姑娘在歌舞团,顾恒依稀回忆起几个月前妻子说过:儿子和一个叫康小娜的舞蹈演员“恋爱”。
“我叫柳小青。”姑娘答道。
“噢。”顾恒点点头,一方面感到自己有些唐突,一方面又感到极大地不快。他不禁又瞥了儿子一眼。
顾晓鹰和柳小青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便送她下楼。
“那个康小娜是谁,你和她到底什么关系?”柳小青不高兴地追问道。
两个人在路边的树影下并肩走着。“没什么关系。”顾晓鹰不耐烦地说,“我不是告过你了,她老缠着我,我根本不想理她。”
“你对我真好吗?”
“怎么不真好。”顾晓鹰搂过姑娘来吻了一下。
“就不是真好。”柳小青嗔恼地推开他,她感到了这个吻的随便和敷衍。
刚才在房间里,顾晓鹰已经把火热的欲望发泄了。他现在有些厌倦,像他每次占有了一个女性之后一样。然而,姑娘娇嗔的推搡又激起他一些热情,他准备再送她一程。
看着儿子送姑娘走了,顾恒又皱起了眉头:“又换了一个对象,他要换多少?”儿子这样搞女人,他不仅厌恶,而且还有一种类似仇恨的敌视。
景立贞叹道:“康小娜是小市民出身,她看上的是咱们这个高干家庭,慕虚荣。人品不好。”
顾恒蹙着眉看了看身旁的小莉,她正满不在乎地啜着冰镇汽水,看着电视。“小莉,你要发表什么看法呀?”
“我?我觉得这些女人太贱。”这表明了她对柳小青这类姑娘的看法?“这个世界上男人也太贪。”这似乎又表明了她对哥哥的看法?“不过,我对这一切都无所谓。人人都有自己的自由,别人无权干涉。”这表明她自己的哲学?
康小娜趴在床上,头探在床外呕吐着,两眼已哭红。屋里灯光昏黄,为了省电只点着十五瓦的小灯泡。母亲坐在身边,不知如何是好地看着她:“哭管啥用,你为啥不早告诉妈?他就这样扔下你不管了?不行,到法院告他。”
康小娜慢慢摇了摇头。
她不能告他,她也无法告他。她还要和他结婚。她眼前又浮现出景立贞的面孔。虽然她从这张面孔中能隐约感到一点不善,但她不愿细想自己的感觉。她只相信景立贞说的话。她相信景立贞能管住顾晓鹰,只要找到景立贞就好办。
苏健敲门进来了。“小娜,你不是要看《农村医疗手册》吗?我拿来了。”他说,“你要查什么?哪儿不舒服?”
“我随便翻翻,你放这儿吧。”康小娜无力地说道。
“小莉,你和李向南到底什么关系啊?今天也该和爸爸好好谈谈了。”景立贞把话题引到女儿身上。
“我不是说过了,自己的自由,别人无权干涉。”小莉站起来走到电视机前,挨个按着钮,换着频道。
顾恒看着小莉脸上露出微笑,女儿的一言一行在他眼里都是可爱的:“小莉,你敢不敢坦率谈谈啊,你不喜欢坦率吗?”
“我喜欢他。”小莉又回到沙发旁,扑腾坐下,抓过一把瓜子。
“喜欢?”
“喜欢就是爱,我爱他。”
顾恒问道:“你准备和他生活在一起吗?认真考虑过吗?”
“干吗什么事都要这么认真那么认真。”
“他比你大十来岁。”景立贞在一旁插话道。
“我不管那些。”
“这些不要多管,”顾恒不满地打断妻子,“这都不是重要的。”
“爸爸,你同意我和他好吗?”小莉挑战似地盯着父亲。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