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世记-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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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上编二十则《创世记》故事,是我这三年译经的额外收获。“经”指希伯来语《圣经》,基督教称“旧约”。译经一事,十多年前就定了计划,但一直陷于俗务,延搁至千禧年夏,写完《玻璃岛》,才真正着手。一边复习笔记购阅新书,一边试译了几章。这才发现为译文作注,尤其材料的取舍,是件头痛的事。古人解经释法,文献汗牛充栋,固然是看不过来的。但至少那些精彩的考证和基础的学说,还有重大的考古发现,都是我们研读《圣经》不可忽略的。然而篇幅有限,不能列举阐发,怎么办?从前圣人的办法,是干脆不作注:古代的伟大译本原先都是无注的。有一则关于希腊语“七十士本”《圣经》的传说,载“伪经”《雅理斯泰书简》,可作说明。大意如下:埃及王托勒密二世(公元前282—前246年在位)文治有盛名。所建亚历山大城图书馆,“敕命遍收天下图书”五十万(纸草)卷,四方学者云集,为地中海文明圈“希腊化”时期(公元前334—前30年)的最高学府。国王听说腓尼基南部(巴勒斯坦)的犹太人奉一部先知所传的“法”(nomos)为“上帝之言”,用希伯来文写成,前言亟欲翻译入藏。遂下诏解放从腓尼基掳来的全部希伯来奴隶(上帝子民),以示敬神;同时遣使节携厚礼至耶路撒冷,请求耶和华圣殿的大祭司协助。使节之一即《书简》的作者雅理斯泰(Aristeas)。大祭司称善,从以色列十二支族中每支族选六名学问精深的长老,共七十二人,随同使节南下到亚历山大城译经。国王在港口外的法罗斯岛为长老们盖了七十二栋风凉舒适的客舍,小岛和王城间有一道防浪堤相连。清晨,长老们进宫请安回来,走下长堤,在明净的海波里洗了手,便各自入屋祈祷,开始一天的翻译。雅理斯泰写道:“我问过他们,为什么祈祷前先要洗手?他们解释说,‘手是做事情的器官,洗手就是身心无咎的见证。’浸润于如此美妙而神圣的精神之中,他们的一言一行都体现了真理与正义。就这样,他们面对大海,在那静穆愉悦、充满光明的小岛上,全神贯注于托付他们的工作。”相传“上帝之法”七十二日译成。当长老们把独力完成的译文拿来一起校对时才发现,那七十二份译文竟像是听写同一个声音似的,从头至尾无一字不同;拿原文来对照,找不到一处舛误!他们慌忙俯伏在地,异口同声:赞美我主!愿此七十士译文一字不易,永世长存;凡增删修改译文者,必受诅咒!如此,译文之完美无疵,乃因为译者得了神的恩顾和启示,“一言一行都体现了真理与正义”。所以译本视同原作,也是“上帝之言”,译者作为“传声筒”自然不可妄加注释了。这可说是古往今来的译经者所向往的最高境界。“上帝之法”(torah),一般指希伯来语《圣经》起头的《创世记》等五篇,又名“摩西五经”(古人以为这五篇是先知摩西传世的)。传世的七十士本却不止摩西五经,而包括希伯来语《圣经》的全部,以及犹太教和新教诸派不承认,但天主教与东正教承认的“次经”或“经外经”(apocrypha)。学者考证,这个全译本应是希腊化时期亚历山大城几代译者的集体成果,其读者/听众便是当时以希腊“普通话”(Koine,相对柏拉图时代的“古典”希腊语而言)为母语或文书用语的数十万埃及犹太人。《书简》的作者,可能是公元前二世纪末或一世纪初活跃于王城的犹太学者或经师,而非托勒密朝廷的臣子。因为他虽然自称国王的使节,却非常熟悉犹太人的宗教仪式和律法道德,处处为希伯来奴隶说话,甚至委婉地批评希腊人膜拜偶像的“淫荡”生活。以至有论者认为,《书简》是伪装了的政治宣传。不过就《圣经》史而言,多亏作者富于同情心的观察与生动的细节渲染,后世才有了这美丽的传说,寄托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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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和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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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理想。
第一部分第2章 创世记
我的应付注释的办法,便是受了《书简》的启发:译文只作短注,而把短注容纳不了又“舍不得扔”的材料整理了,另外写成故事。写故事,在我看来,也是治西洋文学的一法。很多西洋古典作品从原文阅读,在原文的学术传统里辨析讨论,并不感觉深奥曲折。可是译成中文,就常常变得艰涩费解,让读者兴味索然。这是因为中国读者的文化背景和母语的思维习惯不同,而原著的某些思想和表达是没法准确简明地移译的。要解决这个难题,我想除了注释评介,还可以“故事新编”;即把原著拆了重新敷演,融入中文的语境与文学传统。恰好《万象》杂志约稿,就每月一篇,以“尘土亚当”为题,从二〇〇二年八月起连载(少数未及刊登)。故事的题目均源于《创世记》,在西方是家喻户晓的;情节素材则主要取自希伯来语和希腊语“伪经”(pseudepigrapha)、《巴比伦大藏》和古代犹太律法中的经义串解(midrashim),以及中世纪密宗文献等。这些典籍保存了大量古代以色列人的传说,将来有机会当撰文系统介绍。跟《玻璃岛》不同,本书写作并无事先布局和通盘计划。但因为第一则《太初》提到已“与上帝一同行走”的摩利先生,接下去的故事便依样画葫芦也扯上几位师长故人,以为点缀、起兴。故事之后,拿新近完成的《创世记》译注做一下编。这样,读者一册在手,即可参观对照了。《创世记》的版本文字、历史和思想背景,拟另文讨论。这里仅就以下几点向读者略作说明:译文依据的原文,为权威的德国斯图加特版传统本希伯来语《圣经》(Biblia hebraica stuttgartensia),同时参考希腊语七十士本和圣杰罗姆(约342—420)拉丁语通行本,以及英语钦定本、法语圣城本、德语路德本、犹太社本等经典现代西语译本并古今各家评注。重要的文字校勘与释义等,均在注中说明。注文用小号字体,插在正文内,如同中国古书的编排。这样插注,我以为有两个好处。一是方便阅读,省去眼睛来回寻找脚注或翻查尾注的麻烦。二是放慢速度。《圣经》不是小说游记,切忌快读,只看个浮光掠影;应该一字一句细细琢磨。有了插注,阅读自然就慢了。为方便印刷,希伯来文和希腊文词语均用拉丁字母拼写,省略长短音和软音(dageshlene)符号。
篇名《创世记》(Genesis),原是七十士本的译名,通行本从之,遂成传统。原文作《太初》,取开篇第一词为名,中国古人记述圣贤之道亦有类似的做法。本书上编的故事便循此希伯来古风,用起头二字标题,以与叙事风格统一,读者可稍留意。人物神祇山川城镇等的译名,是汉译《圣经》诸多问题中较为彰显的一个。原因颇有趣,如传教士的口音、方言“官话”和宗派教义的影响,有心人可以探究。我的原则,一是约定俗成,尽量保留众所周知的名号,例如亚伯拉罕;二是名从主人,依照原文的发音含义和文体风格,以及解放后建立的现代汉语译名用字习惯,适当再现《圣经》里常见的词根谐音互明反讽等修辞效果。希伯来语《圣经》的启示、编撰与成书过程长达千年。摩西五经的最后定形,合为一书诵读传抄,大约在公元前五至四世纪间,即以色列人结束巴比伦之囚,回到耶路撒冷重修圣殿(公元前537年奠基)以后。经文原本不分章节。中世纪编定传统本的犹太经师们(ba‘alehammasorah)有分段和句读的记号,拉丁语通行本抄本也有帮助诵读的章句标识。至一五五一年,RobertStephanus在巴黎印行希腊语和拉丁语《新约》,才正式划分章节,不久即流布各国,成为《圣经》的通例。但是,这一套章节划分并非总是跟经文的叙事与文句的起止吻合;一句话常常分作两节,有时甚至归于两章。所以现代译本往往根据叙事节奏和原文句法,另行分段,加小标题。我的译文也遵照这一方针。又因为摩西五经是由渊源各异、未必连贯的许多片断交织而成的——
第一部分第3章 创世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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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古人尊经,讲求微言大义,并不视为矛盾、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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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的句读和段落划分,便同时要顾及这些片断的分野与衔接,并且在插注中说明。指出这一点,是提醒读者:译文标出章节,只是为了检索和引证的便利,依从文艺复兴以降形成的惯例;与经文的解读却是无关的。而插注中所谓片断,指的是现代学者经过考证大致确定了的,组成传世希伯来语经文的最小文本传承单位。顺便,就插图也说一句。插图选了六十幅,多是西洋历代名画,也有出土文物,着重其艺术风格而非再现历史。画家表现《圣经》人物故事,基本上是不顾历史细节的。所以读者小心,不可把这些画简单地看作《圣经》时代的实况了,比如服饰器皿和景物。还有一个想法:不熟悉《圣经》的读者,不妨先看《创世记》译注再读上编的故事。这个顺序可能收获大些。因为故事的渊源在经文里,只有读了经文才能明白,故事中哪些说法是化自经文的,或是对某句某词的诠解、引申或发挥。值此付梓之日,我要特别感谢香港大学张善喻博士的关心与帮助。一如既往,所有故事及经文译注均由内子批阅,提出详细的修改意见。包括这篇前言,也是经过了她的圈圈杠杠和勾勾的。这本书献给我的父母和亲爱的鹿鹿,他们已经重新团聚在我头上的星空了。二〇〇四年四月于麻省新伯利港铁盆斋。
B e r e s h i t h
太初,上帝创造天地。希伯来语《圣经》如此开篇。有个好奇者常问的问题(从前我念书时也曾为之“打破沙锅”):创世以前,太初之初,该是怎样一种情况?或者说,上帝耶和华开辟我们这个世界,先要有什么条件?教授《圣经》文学的摩利先生回答:当心!这是一切问题的开端与归宿。那是十七年前的事。我在哈佛广场南头的奥本山路旧书店地下室里翻出一部斯图加特版希伯来语《圣经》,突然,身旁堆着的纸板箱移动起来,探出一个发光的秃脑壳。摩利先生笑吟吟地望着我,说:还在找答案?答案其实不难,如果你懂得节俭;节俭,按摩利先生的说法,应当不仅为持家原则,也是治学之道:首先,不能在自然界寻求答案,因为自然规律也是上帝的设计。其次,不能靠猜测或玄想,因为我们的意愿与灵感,感情和理智,无非上帝的赐予。在神预定的伦理框架,或信仰赖以维持的语境内,只有一条探索答案的途径,那大写的
太初英布莱克(1757—1827):《造物主》。“他”特意为我们颁布的教导(torah):《圣经》。这是一个互文阐释、无限循环的语域,须借助故事的比喻和诗意的象征,或“以卮言为蔓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庄子/天下》),才能领悟飞升,如圣人以诺那样,“与上帝一同行走”(《创世记》5:24)。《圣经》上说,上帝以言创世。上帝说:光!就有了光。上帝说:大水中间要有苍穹,把水分开!水果然一分为二。之后,上帝才动手造了日月星辰,造了水里游动的鱼鳖,空中展翅的鸟雀,陆地上栖息的野兽爬虫,以及三界所有生灵的主宰:人。太初所以太初之初,是先有了创世的蓝图,上帝的言(dabar),才有这个世界的。当然,创世以前,已有汹涌的深渊、墨黑的混沌,它们不属于上帝所造;还有天使,也叫“神子”,他们是传达天父之言的使者。摩利先生拉过一只纸箱坐了,说:不错。你可以读《塔尔衮残卷》了。《残卷》是古代犹太博士译经解经传世片断的结集,多引用民间传说,是希伯来文学的宝库。片断中有这么一个故事:耶和华开辟我们这个世界之前,先已造了七样宝器:一是法(torah),即神的智慧,用黑火在白火上写就,她端坐在上帝怀里;二是上帝的宝座,就是后来由四位四脸四翼、汗滴燃起火焰的天尊(hayyoth)牵引的那驾战车(《以西结书》1:4以下);三是上帝右手的天堂;四是上帝左手的地狱;五是上帝面前的天庭圣所;六是圣所祭坛镶嵌的宝石上,刻着的救世主的圣名;七是先知摩西咏赞过的那个威严的声音:“人子呀,你们回来!”(《诗篇》90:3)耶和华曾就创世的计划征询法的意见。法说:至高无上的主啊,意米开朗基罗(1475—1564):梵蒂冈西斯廷教堂《上帝造日月》局部。
第一部分第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