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浅予自传-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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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界,在博物馆看到不少国内看不到的古代名画,所得大于所失。
访南美一岛千里达
7月14日
为了要去千里达(特立尼达)访问爱莲的故乡,这几天办了许多离纽约前的事务。7日上午到入息税办事处办出境手续,一个钟头之内来办手续的人总有一二百人之多。美国入息税(所得税)之重,全世界无出其右。这是罗斯福总统新政之一,其目的在限制收入过多的人,入息愈多,抽税愈重,怪不得顽固派要骂罗斯福是共产党了。共产党议员正在进行减低入息税的法案,富翁将拍手称快。我的十元一天收入,结算结果,不用付分文入息税,一小时内办完手续,可飞千里达矣。
行李昨天都整理好了,今天相当轻松。近午理发,下午毛弟姨母替我们买了些礼物。6点离寓,雇出租车到42街航空旅客站,行李超重70磅,要付70元行李费,身上钱不够,临时请司徒去银行兑了现款来。7点半坐航空公司的客车到洛加典机场,菲尔考克司和司徒送我们。这是第一次在美国坐飞机,PAA机站是一座圆形建筑,站内墙上画了航空历史壁画,相当好。办了旅客机票登记,付了行李费,最后办了移民局出境手续。9点上飞机,旅客仅20余人,虚席甚多。9点一刻起飞,在纽约上空兜了一圈,飞向海上。10点光景服务员送来三明治和果汁,吃后熄灯,闭上眼,靠在椅上半睡。
7月15日
5点醒来,机在云上飞,云隙中看见下面是海水。东方旭日渐升,6点到达以前是西班牙殖民地,现在属于美国的山皇岛,飞机下降,大部乘客离去,千里达旅客也下机休息。山皇人大部分是西班牙和黑人的混血,说西班牙语,虽是美国属地,西班牙情调十足。7点半再上机,换了一批乘客,人数更少,机师服务员也都换了班,仍在海上飞。
10点半在千里达的西班牙港着陆,爱莲的亲戚多人在站上接我们。大太阳照耀下,忽然一阵大雨,这一刹那充分表现了热带天气。下机后和戴家亲戚一一见面。其中原来认识的只有在香港住过的姨母李夫人。最亲的人是爱莲的二姐葛雷丝,其余的是姨母、舅父、表姐之类,一下记不清。爱莲表演会的经理人汤姆带女儿及新闻记者数人,给我们照了相,并作了几分钟访问。检查行李时只开了一只箱子,因为爱莲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移民局的人非常客气地招呼她。
机场离西班牙港市21英里,陈家表姊开车送我们先在她家休息,喝了椰子水,吃了点心,然后进市区。路上满是花草,高大的斑杨树冠,盖满榴火颜色的红花,甚是奇观。李夫人把我们安置在潘波罗克街3号外祖母老家,爱莲父亲早在那儿等候我们。一时间,爱莲的表兄弟姐妹、舅父、舅母、姨母、姨丈见了一大群。刘家外祖母有12个孩子,爱莲母亲是第七个,多散在千里达住。这刘家老宅还住着一个未出嫁的姨,一个出嫁给陈友仁兄弟的姨,以及香港认识的那位李夫人姨。爱莲16年不回家了,见了父亲,辛酸得流下泪来。午餐用中国饭招待远客,但不用筷。岳父和二姐下午回“柯伐”乡下去,约我们明天下午去住一星期。
千里达人口三分之一是印度人,三分之一是非洲人,三分之一是中国人、欧洲人、西班牙人和混血人。中国人分土生与家生两部分,刘家、陈家、戴家都是三代以上的土生,谁也不知道故乡在广东哪个县。为此,颇想对这几家作一番考证工作。外祖母83岁,还记得些广东话,不难找出点线索。
虽在热带,晚上颇凉,盖了薄毯子还觉得凉。前三天的纽约比这儿还热。千里达是个岛,凉风不断,最近进入雨季,所以更加凉爽。想像中的热带天气,以为一天到晚要流汗,到此方知不然。
7月16日
陈友仁的母亲是刘家外祖母的大姐,95岁,出生于中国,特去访问。这位陈老太太和她的一个未出嫁的女儿以及另一位混血的老妇人同住在一座小房子里,三个老妇人相互依恋着,好像住在孤老院里。西方社会,对老年人毫无怜恤敬慰之忱,大异中国。陈老太太干瘦得只剩一副骨骼,能说些广东话。她说她出生中国,八岁来美洲,母亲是上海人,父亲是广西人,原在政府做事。她说她说的是“白话”,凭这点可以证明她家原籍广西。广西北部靠近湖南、贵州、云南那一带人说官话,南部、东部西江一带说白话,也就是广东话。她的记忆没错。
下午4点半岳丈来接我们,雇了一辆出租车到爱莲老家“柯伐”去。一路尽是蔗田和椰林。柯伐(Couvan)是个小镇,戴家在此三代,做杂货生意。原有大店一处,被岳丈在赌博中输去,后移住对面一座小屋,仍开杂货店。我七年前托李夫人带给岳丈的一幅造船图挂在店堂后壁上,因漏雨已有一处发霉。二姐葛雷丝有个男孩子叫安裘来,已四岁了,父亲是欧洲人,这是戴家三姐妹惟一的孩子,祖父很溺爱他。
岳丈是戴家独子,祖父开赌场。他读书时和祖父相处,又得祖母溺爱。年轻时染上赌博嗜好,把家产赌光了,夫妻破裂,三个女儿跟母亲到了伦敦。如今败子回头,苦苦地守着现在的这份买卖。大姐在英国,有时还靠父亲接济。岳丈的外国名字叫弗来得艾若克,他的祖父叫阿戴,这是戴姓的由来。但他今晚告诉我,当有人问他父亲贵姓时,父亲常答姓“吴”,那么,戴家也许姓吴,尚待考证。
千里达之有中国人,是英国殖民者从中国招来的农民。中国农民没受教育,连自己的姓都记不清,天主教堂诱他们入教,替他们取外国名字,几代以后,便无从查考真姓名了。
“天堂”开眼记旅美日记:1947年7月17日
7月17日
访问了戴家祖母的妹妹及其未嫁的女儿,这是第二座“孤老院”。这位未嫁的老姑娘带我们到一英里外的坟场去上爱莲她祖母的坟。这个岛既五方杂处,又远离祖国,在婚姻问题上要保持自己的民族血统,实有困难。这几天见到了三个中国老处女,反映出海外侨胞在婚姻上的困难处境。武汉政府时代的外交部长陈友仁,据说他原配夫人是一位中国人和非洲人的混血种,我怀疑和陈老太太住在一起的那位混血黑老太太是否就是陈友仁的原配夫人。
岳丈有个女佣是黑人,带着四个孩子在此工作,第一第二是黑皮肤,第三第四是白皮肤,面部轮廓和他们的母亲一样,这白皮肤也许是变种,也许是混血,弄不清。
7月20日
尤涅克姨母是老刘家惟一嫁给外族的姑娘,当时颇受姐妹非难,足见土生侨胞种族观念还很深。姨母嫁给一位印度医生,住在12英里外的商佛南陀,有二子一女,长子在美国求学,女儿读中学,高鼻梁,大眼睛,嘴边两个大酒窝,显示中印混血之美。小儿子11岁,斯文得很。
坐火车到商佛南陀,过一小站,见一简陋印度神庙,男男女女朝拜者甚众。将近目的地时,车沿西海岸走,经一炼油区,油管纵横,显示这儿产油丰富,输油码头伸入海中半英里,几条大船等着装油。油井区在商佛南陀南,本岛的南海岸一带。千里达产石油,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方重要物资供应基地之一。美国人在此占用了大片土地和海港。千里达人着实享受了几年战时繁荣。
岛上家家后院种果树,芒果、广柑、刺果、菠萝、洋桃、椰子、香蕉,果多得来不及吃,让它自生自灭。
今天星期日,男男女女穿得整整齐齐,早晨上教堂,下午寻欢作乐。天黑,一群群人唱着歌回家。
给葛雷丝的儿子安裘来起了个中国名字,在他的照片上题了一段文字:
戴安权,二姐金兰之子,生于1943年3月7日,叶浅予1947年7月客千里达柯伐题。
此次访岳家,不知何日再来,留下这题字,也许将来会成为有价值的家史文献。
7月22日
爱莲舞蹈表演会的舞伴乔治·费尔考克斯,将于今晚从纽约到达千里达,我们和经纪人汤姆斯父女二人到机场去接,回市时在汤姆斯的办公室接见了记者。
这里的钱也叫“大拉”(Dallor),散钱有先令和辨士,美金一元合本地大拉一元二角左右。这里的女佣管洗衣做饭,工资每月在10到15元之间,比上海稍高。
邓启源君出生于本岛,两岁返国,抗日战争时曾在国立音乐院学钢琴,在交响乐团演奏过。因父母去世,最近回千里达,接管父亲的饮料店。下午来看我们,大讲国语,颇为痛快。问他还弄音乐否?说等弄够了钱就买钢琴。他的店在离大埠50里的“三只手”(ThreeHands)小镇,每星期来大埠办货一次。
黎任夫君曾受过国内教育,民国元年来本岛,知侨民掌故甚多,和夫人及包医生来看我们,医生善谈,人情世故学识相当透彻,谈岛上华侨经济衰落情况,又谈印度人犹太人经济势力膨胀,评述颇详。
黎君开车约我到中华学校看了一次,教中文的陈先生战时在贵阳读书,是侨生;另一位王小姐教英文,不懂华语;学生30余人,多数不能说华语。学校办了已五年,校舍是侨民集资买的,据说中国领事馆的房屋也是侨民集资买的。有些华侨最近从国内探亲回来,对国内政治腐败,地方土豪劣绅暴虐,极为愤慨。今天在学校见到一个六七岁的小学生,因战时生活困难,家人把他卖掉,最近才由其父母回广东家乡赎回来。卖儿事件,在国内屡见不鲜,华侨对祖国的反感情绪,这不过一端而已。
7月24日
晚上潘君宴会上,谈及战时为祖国捐款的事。他说一次陈庆云来募飞机捐,一下拿走十万,陈说政府将发给他们价值十万的公债,至今毫无下落。席上周领事说孙科最近来信要修总理陵墓,命领事筹募捐款,现在连修坟墓的钱都要侨胞出了。
今晚宴席上主人潘君告诉我,戴家确实姓吴,其曾祖叫吴石,商会有记载。吴家是从鹤山县来的。提起鹤山,记得1941年从香港逃出,走过鹤山龙口镇时,地方民团误会我们这群难民是奸细,我们险些被捕,幸亏同行者罗寄梅拿出中央社的证明,才弄明白。当时已近腊月底,风雨载道,心怀祖国,经过波折,对国内政治和社会的黑暗更为警惕。
7月25日
爱尔勃脱舅家经营果园,在市北海岸山坞里,生产可可为主,其他如咖啡、柑桔、木瓜、香蕉、菠萝等热带水果,应有尽有。可可是一种形似苦瓜的果实,长在树干或粗枝上,瓤不可食,瓤内的子就是可可。坞中雨过,白云浮在山腰,颇似江南。今日之游,证实热带土地生产之丰,种植之易。
胡子长得很快,每天要刮两次。
千里达有家《侨生报》,每逢星期四出一期,消息来源大都剪自纽约华文报,称共军为“共匪”,无疑是国民党的宣传机构。与此相反,一位商人大发牢骚,痛骂国内政治。
7月29日
欣饮夫人开车陪我们看岛南的沥青池。这是全世界最大的沥青池,是铺路的好材料。我国所谓柏油大马路,就是沥青铺的路。此池归美国人经营,池宽周围约二英里,池中心作胶状,其周围硬化。工人天天挖掘,沥青从地底涌上,次日即填平。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如神话梦境。沥青池周围四五千工人,中国人在此经营伙食杂货店有百余年历史。外祖刘家及李家为其创始者,现在已发展至十余家,最大一家姓邓。
“天堂”开眼记旅美日记:1947年8月1日在英国
8月1日
英国殖民地的气味到处一样,香港、印度、千里达,共同点是那一套英国绅士气。这么热的天,衬衣之外必须穿上衣,装领带,实在不舒服。这几天懒得出门。
黎君刻了一颗“千里达一月”的图章送给我,作为旅岛纪念。难得在此遥远的海外,遇到这位离祖国30年,始终带着名士气的人物。黎君是广东新会人,民国元年来此。因为是读书人,不善经营,不像其他华侨那样轻易发财。见了面,自叹出国的错误,足见他想念祖国之切。他有二子一女,俱已长成,他已作了四次祖父。命运注定他不得不在此落籍,子女都不懂中国话。
晚上以《中国艺术》为题,在美术协会演讲,听众都是该会会员,黑人居多,华人四五位。原拟约黎君翻译,他有事不能到场,我只得看着中文提纲,用半吊子英语讲出。从五代铜器、汉魏石刻、唐代佛画、宋元院画、明清文人画,一直到近年新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