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浅予自传-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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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责问地)为什么你不拿呢?
我:(心想我也不吃糖,不爱喝茶,凭什么这点事你都不肯做,有点生气,直率地)你就不能拿一下吗?
……
“根据你我两人对同一件事的态度,完全说明我们之间是不够了解。我确实希望通过我们这次的通信,比较冷静地把该说的都说个明白(哪怕过头一点),摸清楚毛病在哪里,以便纠正,如何?”
从这封信里可以看出人美如何在抓我的“小辫子”,用以证实大男子主义的症结所在。而我呢,仍然我行我素,大大咧咧,不以为然,认为小事情无关大局。这可把她惹急了。在另一封信里,她非常严肃地提出: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开头来写这封信,但是我觉得有必要给你谈点儿什么。我们结婚虽然近五年,然而我觉得我们之间并没有感情,我可以承认我和你结婚只是为着摆脱某种不正常的关系;你呢,当然也是由于需要一个家庭主妇。因此,在双方认为适合的条件下,我们结了婚,而实际上你爱的是戴爱莲,我爱的是金焰,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会犯神经病(关于这病,你是不能理解的)。但是毕竟是我们已同处了五年,双方的感情也在逐渐增长,然而通过一系列的生活片断都可以看到,如果只有我们俩在一起时,那就该沉默寡言。记得我们也曾同去过北海公园等处,那不就是这种情况吗?所以以后咱们也不用试图同出同入,而应采取各自为政的办法。总之,在我这方面来说是不愿意沾你叶浅予的光的,所以在有一次我托吕恩买票,她使用了你的名义,你听了不高兴地说‘不要乱使用我的名义’时,我是非常生气的。从那次以后,我就更是离你远了。很多问题,我精神上得不到解脱,工作也不顺心,而客观上和主观愿望又要求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因此在这次特定的写申请入党的材料时就又犯了病。对于病,我是有信心使它痊愈的,但是我们之间的问题不彻底解决,我认为我是还会犯的。
婚姻辩证法磕磕碰碰第五课(3)
“昨晚我又梦见了金焰,他现在的情况也不比我好,身体糟透啦!那还是次要问题,我相信他精神上的痛苦更厉害(这当然是我主观猜测)。不过,这些我觉得我是不应负很多责任的,也许是他罪有应得。我只有一句话评他:本质是好的,以后受环境影响太厉害。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从现在起,我决定将与他千丝万缕的情绪割断,好好做你的爱人、主妇、同志,并使我们共同的事业更迈进一步。”
1962年我外出旅行,收到人美同样内容的一封信,但口气比较缓和:
关于这一次临走前的别扭,其主要原因是我们婚后从来都没有好好谈过话,因此相互不够了解,各人都抱着对对方成见的看法,一个矛盾没有解决,又加上一个,越发展距离越大。末了,我们之间的对白,完全是各人思想的结论,话说出来就像枪子儿一样,使听话的人实在受不了。不知你能否同意我这种看法?今天没有时间,过一天我希望着能将思路整理一下,好好交交心。望你也能在闲暇时冷静地想想,谈出你的看法,或者形成这种情况的原因,让我们沟通一下思想,以便改造这种家庭没有温暖的现状。我相信我们双方还是有这样愿望的吧?
收到这样的信,心里很受冲击,难免要在回信上说几句,必要时还得解释几句。可我的待人之道,有时总要替对方多想想。我了解人美思想偏狭,最怕别人小看她,而我对事的态度总认为自己宽宏大量,不计较对方的粗言碎语。在家里我忙着自己的事,不关心身边还有个人,只知道王人美是个管家务的能手,不注意她是个女人,需要男人去抚慰,去关心。回想起来,也许这就叫大男子主义,所以嘴上尽管说要改,实际上不认识大男子主义表现在什么地方,何况我对她的大女子主义也有成见。因而,我们之间的距离愈扩愈大。幸而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政治运动中革命与反革命之间的关系,不论矛盾如何尖锐,也不至于搞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我们有时语言过火,难免伤了对方心灵,等到冲击停止,心情平静下来,谁都会想到我们之间是一家人,总有个与人为善的好心,不管怎么样,和平的日子多于战争的日子。人美在信里刺痛了我,说什么我爱的是戴爱莲,她却不知道戴爱莲现在在别人的怀抱里;她把金焰那位电影皇帝的宝座看得如此神圣,也刺伤了自己。最后还得抚慰自己,割断千丝万缕的情丝。
整个50年代,谁都在政治运动的枪尖上生活,平常说话或者写起信来,人人都不免有一套政治术语。人美在1957年前后,一心要入党,不知写了多少次申请书,当然得有一副自我标榜和自我批评的面孔。我这个被讥为“自由主义者”的民主人士,处在政治运动中,也得有保护自己的本领,因而,在给主妇写信的时候,也总得有副好看的面孔。可巧,在回收抄家物资的文件中,发现了几页叶浅予致王人美的信稿:
一
老实说,青岛的日子过于舒服了。我是带工作来的,可没有完成。第一星期写了5000字,劲头还有,第二周就放松了。一算,时间反正不够,玩了再说吧。况且,青岛原是个休养的地方,大家都“松”着,我“紧”什么呢?临走时还有些恋恋不舍,回家空荡荡,怎么受得了?上车的时候有些无可奈何的情绪……
1956年王人美参加文化部青岛哲学学习班,我以家属身份去玩了几天。回家后写了这么一段颇带感情的信给她。
二
……大佛寺很安静,但是门铃和电话的响声对我威胁很大。据说海涛在香港发表文章,其中有谈到大佛寺的一节,题目叫“人美的家”。很荣幸,这回我做了你的配角。
这几句话,略带幽默感,是漫画细胞的表现。
三
接到你的信,难过了半天。生活里许多任性和主观的表现,过去曾经害我不浅,自问已经改了许多。但是这一年来伤害你的地方还是很多。我不预备作检讨,只希望时时提醒我。不过,有一点是我的优点,就是,尽管我们之间有点小小别扭,我从来不耿介于怀,因此我对你不存在什么戒心。希望你也不要对我存什么戒心。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让互相容忍代替互相戒备吧!我想,两个都有点小脾气的人凑在一块,是天作之合,来个“相克相生”,岂不更加丰富了我们的艺术生活?
四
今天接到17日来信,非常高兴。好不容易送来这么一句很有分寸的问话:“很奇怪,为什么你不给我来信呢?”其实,你刚发出这封信的时候,答案就马上到了你的手上了。
全身心投入学习哲学的日子里,匀出一点点时间来谈谈恋爱,是极为必要的。我觉得我们结婚结得太快,应该补一补恋爱的课程。上回你信里有些牢骚,逼得我想起去年刚结婚不久和我赌气的那几天,那股子别扭劲儿,真使我有些害怕。我想那时候我们的确还不是很了解的,可是彼此都以为很了解对方似的,这是因为彼此自尊心很强。老实说,那就是自欺。等到开始互相真的了解时,不免要发现一些不很如意的情况。这时候我们的自信心便受了打击,感觉有些委屈。如果积极一点,勇敢一点,把这种委屈解剖一下,看看那里面到底是些什么情由,那么对促进彼此的认识和培养彼此的感情有极大的作用。你曾对我下过警告,在我说起来也是一种委屈,虽然我在口头上不大满意这种压力,可是我认真地考虑过你为什么会表示这样的态度。我的结论是,责任在我!因为我没有真正了解你。现在我认识到:由于历史的原因,做一个妻子是不简单的,尽管历史改变了,人们的意识还远没有改变,所以做妻子的还背着包袱。
五
昨天下午从天津回来,接到你的信,文登路六号早餐的一个小镜头有了发展。我同意你的进一步分析,以及对我的批评,可是不太同意对你自己的估计,好像一切都为了我,而往往吃力不讨好。为什么那么容易抱怨呢?因此,我懂得你的沉默就是抗议。我仍然希望你对我不要有成见,杀大男子主义不要杀得太激烈,太激烈,老头子吃勿消。
五号到天津那晚,写过一封信给你,感情比较冲动。那晚我的确想得很苦,因为在这次通信中,我们似乎真接近了。
我们两个生活习惯和个人爱好有许多不同之处,过去我们或许觉得遗憾,但这回却觉得应该有“存异”的必要。夫妇的和平共处原则,也不外乎求同存异吧。
以上的几封信,估计都是1956年青岛之行和人美重度蜜月之后写的。为什么叫“重度蜜月”?这是因为自1955年以来在共同生活的一年中发生过多次矛盾冲突,彼此之间积压了许多成见,一时不易解开。青岛之行,她是主,我是宾,周围都是朋友,加上最美好的自然环境,没有家庭琐事干扰,心情舒畅,胸襟开阔,比较能容纳对方的意见。所以在信里强调恋爱补课的必要,这是在感情上有了交流的收获。
婚姻辩证法磕磕碰碰第五课(4)
1980年为了大佛寺换房的事,人美骑车跑房管所多次。5月12日那天上午又骑车上房管所,下了车忽然跌倒,待要开口,却说不出话来,急送协和医院,住进神经外科病房,确诊为脑血栓。治了一个来月,左身偏瘫,上下肢关节僵化,幸声带恢复机能,消化系统完好无损。出协和后,移309部队医院继续治疗,又经三个月,能下床扶拐杖行动,才出院回家。这时大佛寺西街47号的房子已换成甘雨胡同24号,北房三间,西房三间,相当宽敞。但家庭主妇的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嫌地板破旧,大门腐朽,和房管所闹个没完。她可能在想,自己送了半条命,换来这破房,实在倒霉。同时又四处张罗,托人寻找治偏瘫的神医,恨不得立刻把僵化了的左手左脚治活过来。可是事与愿违,愈性急,愈难治,愈难治,愈性急。我怕她精神分裂症的老毛病会再犯,说也怪,自从患偏瘫症以来,患了十多年的高血压似乎不治自愈,精神分裂症也被脑血栓吓退了。人美的急躁脾气却愈演愈烈。稍不称心,就对专职侍候她的保姆和做饭的阿姨破口大骂,或借故把人家撵走。保姆阿姨像走马灯似的换了又换,邻居们窃窃私议,连居委会都出面为保姆们撑腰,甘雨胡同24号成为众矢之的。有时这位家庭主妇矛头指向家主公,我只好忍气吞声,好言相慰,避免大吵大闹,惊动四邻。几年过去,人美自知这病难以彻底解除,情绪渐渐稳定下来,甘雨胡同24号有过一段平静的时期。
1986年春,派出所通知甘雨胡同路南段居民,这一带已划归台湾饭店建造新楼,一年之内要准备搬迁。搬迁条件将由台湾饭店和各家协商。不久,拆迁协议确定:叶浅予在西三环北路22号中国画研究院租画室二间,王人美在北影招待所租住房二间,各暂住一年,应付房租由台湾饭店担负;台湾饭店在北总布胡同为拆迁户建新楼两幢,限一年内建成。
我们于1986年秋季迁出旧居,从此分居两处。我每周末到北影招待所看望人美,她也有
时到研究院来看望我,两人互相来往,像走亲戚似的,倒也别有情趣。不料好事多磨,这年12月4日,传来电话,说人美在从医务所走回招待所的路上,突然摔倒在地,神志不清,现躺在积水潭医院急救病房。我赶去看时,她双眼紧闭,右颊碰破,肿了一大块,全身瘫痪,口不能言。医生确诊是脑溢血,说还可能变成“植物人”,无知无觉地长期躺在病床上;也可能形势突变,永离人间。
1987年3月,我在全国政协开会,由于会开得紧张,又为人美的病情忧心,忽然感到心脏隐痛,经医务室做了心电图,立刻把我送到空军总医院。和1976年那次“心肌梗塞”一样,叫我躺在床上,不许动,输液,输氧,我心里有数,大概心脏老毛病又犯了。此时我还惦记着老伴,不知她最近情况怎么样了。幸亏有个好女儿叶明明,忙着两边跑。待到4月12日早晨,明明来电话,说昨晚守了妈妈一夜,到凌晨2时,妈妈呼吸停止。女儿劝我不要难过,说这样也好,假使长期做“植物人”,妈妈自己痛苦,别人也痛苦。这四个月,她的消化系统已逐渐丧失机能,全靠输氧灌奶维持生命。到了最后,生命濒临绝境,一切人工救治都已失效,只好与世长辞了。这时我也躺在医院病床上,只能默默祝愿她的灵魂获得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