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浅予自传-第3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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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之夫。
不久以后,上海《时报》传出“王先生失踪”的消息,那是一个作家朋友从罗彩云那儿访到的“第一手”消息,说“《王先生》作者因感情突变,逃离家庭出走”云云。想不到个人的家庭问题作为报社头条社会新闻捅向了社会,这对我和白波来说倒是有利的,因为从此以后,可以不用躲躲闪闪了。
罗彩云口口声声说她没有白吃叶家的饭,没有做对不起叶家的事,你叶浅予怎么可以变心!
说起来我也真是不应该。当年实在不该把婚姻大事当做儿戏而作了一次不负责任的冒险。本来,1930年以后,我完全有可能找到一个文化相称、志趣相投的对象,可我偏偏要像赌徒一样,把命运押在赌注上,这不能怪父母,只能怪自己。1935年以前我能忍受,1935年以后怎么不能忍受了呢?因为这一年遇到了文化相称、志趣相投的梁白波。早五年遇不到梁,要是遇到了梁,她没有成熟,我也没有成熟,热乎不起来。到了1935年,我极端苦闷,梁也曾经沧海,二人相见恨晚,星星之火一触即燃。奇怪的是,她明知道我有妻子儿女,还表示可以忍耐;我虽然还残存封建家教意识,此时此境,也只能孤注一掷。我决定避开上海那个家,和白波一起到南京找个窝,开始我们的新生活。同时,请上海一个律师朋友出面,向罗彩云提出离婚,离婚不成,达成了和罗氏分居的协议。这么一来,我获得了和白波另组家庭的条件。白波甘心在这样的条件下和我共同生活,表现出极大的勇气,证明她对我的真诚和热恋。
从此以后,我们三人的地位,如同飘浮在空中的气球。我抛弃了罗彩云,可她仍是我名分上的夫人;白波虽然和我同居,只能算是我的情妇。我是什么身份?有双重性,封建卫道者说叶浅予是弃旧恋新的负心汉,个性解放者则说叶浅予是个大胆的叛徒。
从1935年到1938年四年间,我跳出了混沌的封闭家庭,浮游在艺术的浪漫天堂,既不像初恋那样陌生,也不像结婚那样新鲜。我和白波既是异性的同类,又是艺术事业的搭档。我
们一见钟情,相见恨晚,用不着互诉衷肠,迅速地合成自然的一双。我当时的处境,身上始终背着一个罗氏夫人的包袱,在追逐甜蜜的生活时,既甜又苦;因其苦,才更觉得甜。
婚姻辩证法一见钟情第三课(2)
在南京,我好像从笼子里逃出来的小鸟,找到了本属自己的天堂。对方怎么样?问过她有什么反应吗?没问。为什么不去了解对方的反应?我觉得即使有藏在心底的话,说出来也不如不说的好。不过我也能理解白波的心情。她比我大胆,因为她是自由的,可以摆脱世俗的议论,放开胆量,占有她所爱而本属于别人的男人。可以说她是无所畏惧的。白波是个很有才能的画家,在和我共同生活期间,受到我的启发,曾为上海《立报》画过一套《蜜蜂小姐》连环漫画,着重心理描写。主角是一个腰细得和蜜蜂一般的姑娘,以细腰显示其挺胸突臀的外形。这样的造型,打破了从外形出发的外观法,而用从人体本质特征出发的内观法,腰细到只剩胸臀之间的一个交点,夸张到近乎变形。故事情节也夸张到了荒唐的程度,例如,蜜蜂忌妒她的女朋友,恨不得一刀把她斩成两段,图画里真的把那女朋友斩成两段,把心理状态画成现实形象,看来不近情理,其实真合情理。“梦”是现实形象的思维反映,和现实生活相比,它就既是合理的,又是荒唐的。白波所创造的艺术形象,基本上属于意识形态的具体表现,这和她对生活追求的理想化是一致的。她平时所喜欢读的书,如王尔德的《陶林格莱画像》,郁达夫的浪漫派小说,殷夫的诗等,都同属一个类型。
白波在参加漫画群体之前是“决澜社”的成员,画的是油画。决澜社由倪贻德、庞蕙琴为首的一群青年油画家组成,首次画展在上海的中国科院大厦举行。他们的创作道路以表现现代生活为目的,庞蕙琴《机器》一画可以代表决澜社的创作方向。白波在这次画展中,参加了一幅躺着的无头无脚的人体,我当时认为这是概括人体美的一件杰作,好像吃鱼,斩头去尾,取其最最鲜美最富营养的部分,嚼而食之。有人说,没了头脚,人体还成什么美?我说,如果你是一个最重实际的欣赏家,女人体最富于性感的部分是否就在上自胸部下至大腿之间?出人意料的是,一个女画家把女人的性美表现得如此露骨,比之男画家要高明得多,大胆得多。就这一幅画的构思,反映了梁白波过人的才智和超群的胆识。回头看看她那幅《母亲花枝招展,孩子嗷嗷待哺》的讽刺画,对上海少奶奶的批评有多辛辣。
从事漫画创作以后的梁白波,思维逻辑和那幅女人体画一样,表现了对事物透彻的洞察力。那位挺胸突臀的蜜蜂小姐有多泼辣,可惜由于它不合一般读者口味,被报社腰斩了。
据我后来了解,白波曾给殷夫的诗画过插图。从我自己的艺术实践体会到,给诗画插图,除了必须具有诗人的气质,还必须具有特殊的头脑,将意识形态翻译为抽象图像。白波的绘画才能,正好长于这方面的思维与技巧。我和她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就常感到是和诗人相叙在一起,她在这方面的吸引力,推动我在创作《王先生》漫画时,获得了新的想像力。比如《王先生到农村去》那套画,我的思维活动不是局限在固有的生活观察中,而能够延伸到地方政府压迫和剥削农民的现实;有时灵机一动,揣摩农民为保护自己所发挥的幻想,进而扩大到社会多方面人物和农民的依存关系。这对社会的深层发掘,使我的想像力长起了翅膀,说得形象一点,也许是白波的灵魂里的某些素质移植到我的灵魂之中,催化和异化了我漫画创作的思维能力。
1937年7月卢沟桥事件爆发,8月,日寇大举进攻上海,目的在推翻南京政府。我和白波回到上海,联合上海漫画家张乐平、胡考、特伟、陆志庠、宣文杰等组织了漫画宣传队,奔走于抗日宣传战线。白波是这条战线上一员勇敢的女将,和画队战友一起过着艰苦的生活,除了画大幅布画外,在武汉时,每期还为《抗战漫画》月刊供稿,构思与造型独具风格。通过战时生活的锻炼,我们的共同生活本应该过得更有生气和活力,没有想到战争对每个人也是一个考验。尽管我已摆脱了旧家庭的牵累,白波却在考虑个人的前景。以往她无所畏惧,在这战争的环境里,却似乎恢复了理智。她在想,难道一辈子做叶浅予的情人吗?我发现她的精神状态有异常,我也在反复考虑这个问题。在这个大动乱时期,每人的物质和精神生活都在不同程度地发生变化,我自己由于全身心贯注在漫画宣传队的工作里,很少和白波交流这方面的想法。事实上在武汉后期,她对漫画宣传队的工作已开始消极,我却没有觉察。
1938年的武汉,是抗日战争的神经中枢,各色各样的人集中在这里,白天为抗日工作,各干各的,到了晚间,就可能交错位置,交流情怀,发挥人的本能。思想有负担的人,在这样的环境下,不免要寻找发泄的机会。白波就在此时刻,和当时最受崇拜的空军英雄有了交往。她虽不是美人,却有妇女的魅力,何况她是个才气横溢的画家呢。在一段时间内,她渐渐和我疏远,漫画宣传队的人已有所觉察。这年夏季,政治部第三厅派我到香港去监印《日寇暴行实录》一书,我颇想让白波同去香港过几天舒心的日子。想不到,她婉转地拒绝了我
的建议。我这才明白,客观形势已经变了,主观愿望再好也无济于事。不过,在受到打击的同时,我也感到一点聊以自慰的心情——我不再对梁白波负欠什么了。
回忆在南京的生活,那是我们最美好的日子。我充分享受了一个才女的一切赐予,充分感受到她在艺术上对我的启发。尽管这几年也有许多磨难,但所收获的比失去的多得多。白波不是一个寻常的女性,她有不吝施舍的精神,也有大胆占有一切的勇气。在那个年代,虽然有社会风气的熏陶,她内心的叛逆因素却起了主导作用。像我这样一个屈从于封建家庭的人,居然敢于挣脱束缚手脚的绳索,关键在于白波的大胆与勇敢,支持我竖起反叛的旗帜,和她一道去探索新的人生道路和艺术前景。
白波告诉我,30年代初,她曾参加过地下党领导的南京路上的飞行集会,还谈起过她曾经和一个男朋友睡在一起,却不让他贴近自己的身体。这充分表明她是一个叛逆的女性,在我的世俗眼光中,简直像一个星外来客。她的一切生活方式、艺术思维、人生观念,对我来说都是新鲜的,诱人的,我无法抗拒。
1938年我和白波在武昌昙花林话别,她终于脱离漫画群体,去追求世俗的家庭幸福。于是,漫画战线失去了一颗发光的彗星。
婚姻辩证法妇唱夫随第四课(1)
1938年,我怀着凄楚的心情独自去香港,监印《日寇暴行实录》。任务完成之后,回到武汉,武汉已在日寇的包围之中。我随机关撤退到长沙,又在长沙大火之夜走出长沙,撤到桂林。随后,我再次受命去香港,筹办对外宣传画刊《今日中国》。这时广州已沦于敌手,我只能取道越南去香港。同路有两个话剧女演员和我作伴,我与其中一个发生了感情,初到香港时颇有点神魂颠倒,时相往来,得以解除我的寂寞感。然而,我思想深处总潜伏着那位才女画家的倩影,无法抵抗。最后不得不割断这一段鲜为人知的感情联系。
在驻港各方的支持下,《今日中国》顺利出版。我作为主编,和香港有关各方联系广泛。广州沦陷,香港成为孤岛,英国殖民当局由于和中国政府有特殊关系,对于中国的对外经济文化活动,采取同情和保护的态度,日寇对我们在香港的抗日活动也无可奈何。
有一天,以宋庆龄为首的保卫中国同盟派秘书廖梦醒大姐来找我,说孙夫人要为延安的国际医院筹措一笔购置医疗器材的基金,特邀请一位从英国来港的华侨舞蹈家戴爱莲举办一次表演会,要我在宣传方面给予支援,并替我约定和戴氏见面。见面的地方是我常去的一家跳舞厅,这舞厅晚上营业,白天闭着,戴氏每天上午在此练舞编舞。我与她结识后即在一旁观看,有时画点速写,准备为她设计一张舞蹈晚会的海报。这位舞蹈家身材矮小,舞技娴熟,可是说一口英语,我的英语只有中学程度,如何对付得了!彼此之间交流思想只好打手势,还有时用图画。一星期之后,我们成了熟朋友。通过我,她结识了好几个文艺界人士,我还带她到香港湾仔、筲箕湾等渔港去玩,接触城市以外的天地。经过几次活动,我的英文口语渐渐可以和她对起话来,我们之间去了一层障碍。她说她初到香港,只能和英语阶层交往,我是她所认识的惟一来自抗战大后方的中国人,所以她对我有特殊的亲切感。我告诉她,我在和她认识以前,从未和土生华侨有过交往,更没有和一个华侨艺术家接触过。大概经过半个月光景,我们之间由社会人的关系升华到生物人的关系,速度相当快,主动权在女方,男方没法抗拒。
通过接触我了解了戴爱莲的身世。她1916年出生在西印度群岛千里达岛(现称特立尼达)一个三代华侨的家庭中。祖籍广东鹤山(现新会县),祖父小名阿大,年龄很小就被作为华工招募,因广东话中“大”与“戴”同音,人们叫他“阿戴”,并认定他姓戴,究竟本来姓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了。父亲名艾石克,母亲姓刘,也是侨生。爱莲姐妹三人,她最小。因母亲爱好音乐,她自幼受到熏陶,常常在母亲的琴声中翩翩起舞,父母便把她送进岛上惟一的一所舞蹈学校习舞。15岁那年,她随母亲去伦敦定居,就在那儿继续学习舞蹈。不想好景不长,因父亲破产,家境贫困,她不得不勤工俭学,自己设法谋生。由于学习勤奋,她很快具备了担任舞剧角色的条件,但她的黄皮肤、黑头发和过于矮小的身材,使许多芭蕾舞团兴趣骤减,她只能到处打零工,有时甚至因交不起学费而辍学。幸好她的老师——伦敦一位著名芭蕾舞教授对她很赏识,愿意免费教她,她才坚持学习下去。在伦敦学舞九年,打下扎实的基础,随后又进入莱斯里·伯·方森办的现代舞工作室学习。在艺术实践中她把芭蕾舞和现代舞彼此取长补短,创造出十分完美的舞蹈,技艺大进。1936年至1938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