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浅予自传-第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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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馒头啃,我却挺着,将近拂晓,三个陪审官都有点支持不住。×××无可奈何地说:“你不要以为我们愿意这么审你,虐待你,我们也是很疲劳的。”意思是我不能怨恨他们。这时我当然也十分疲累,听他这么一说,精神反而振作起来。我找到一条草席在一个教室角落里静静躺下,等候天亮。
住牛棚时期,外来调查材料的人十分频繁,这叫做“外调”。这些外调的人,多数是年轻无知之辈,凭着那一身红卫装,态度极坏,叫人不能容忍,有时只能以沉默相抵抗。可是偶然也有个别彬彬有礼的外调者,我当然也以诚意相待,帮助对方完成调查任务。看来这些外调者比较有修养,理解黑帮的脾性和处境,因而采取实事求是态度,免得对方胡编乱造。有一次,一个自称是清华的造反派,有介绍信,态度特别谦恭,我怀疑此人是冒牌造反派。我主动问:什么事找我?他以轻微的声音向我表白,说他父亲是清华的教授,非常喜欢我的
画,问我能不能送他一幅。我大吃一惊,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急了,又小声地说:你放心,美院造反派不会知道,现在没有,过几天约我来取就是。这时,我装做生气的样子,指着他的鼻子问:你是造反派吗!造反派能这样向黑帮要东西吗!他听了之后,相当尴尬,我便换了副面孔对他说:我所有的作品都被抄家抄走了,老实说,抄得连一支毛笔也不剩,想画也画不成。他只得默默告辞。这算是我住牛棚以来的一次奇遇。
1966年夏至1968年春,头尾三年,住了三种牛棚:最初住的是文化部集训班大牛棚,接着是中央美术学院的总牛棚,最后是国画系的小牛棚。美院总牛棚开始用上班制,中间用关押制,后期恢复上班制,小牛棚纪律比较松弛。在总牛棚,进校挂牛鬼蛇神牌子,出校卸牌子,到了后期,宣布取消挂牌。三年里,由于造反派的派性矛盾,一度抢管总牛棚,开始军训后实行联合,宣布总牛棚解散。黑帮回到本单位,进了小牛棚。不论大小牛棚,劳动制度始终贯串,三年来我们个个养成了劳动习惯,特别是打扫厕所成了我们的专业。不管造反派如何歧视我们,一进厕所,也难免夸我们几句:“美院厕所从来没这么干净过。”算是牛鬼蛇神的一点贡献。
除了劳动,思想也有收获,触痛过灵魂表面,也打动过灵魂深处。开始时一味迎合“革命”,写《改造日记》表明心迹,其实言不由衷,做表面文章。所谓“痛改前非”、“脱胎换骨”等等谎言,造反派心里有数,有时故意赞扬几句,表示管理有效,可以向造反司令部交账;有时也刻薄几句,敲敲警钟,免得我们翘尾巴。在每晚的生活会上,有的人真能够把丑思想丑事情亮出来,对我们一些老知识分子也是大好的一面镜子。可是某些爱整人的人,利用机会造谣惑众,打击报复,也使我们擦亮眼睛,看到共产党员队伍里确实有些投机当官的小人。到了后期,我也学到共产党实事求是的思想,对前期所写的带有水分的思想认识,看到了自己的假面具和侥幸心。例如,对待铺天盖地而来的大字报,即使与事实不符,也不敢正面回答,装出一副死相,吞下全部苦果,免吃眼前亏。慢慢意识到这实际是蒙混过关,逃避罪责的表现,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十年荒唐梦游斗示众内调外调(3)
翻了翻1967年5月9日那篇改造日记,如何记录我的思想斗争:
今天读主席《在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和《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问自己一个问题:“我到底是社会主义的敌人还是社会主义的朋友?”
第一,肯定我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有两面性。
第二,在社会主义条件下,我和无产阶级的矛盾有对抗性的一面,又有非对抗性的一面,因而有向两面转化的可能。
第三,监督人员说:“你们的问题都没有定性。”那么,是敌是友未做结论。
第四,大字报的揭发,群众对我的斗争,以及几个月的专政,显然是敌我性质。
第五,我不是党内走资派,可也算得上是反动学术权威。
第六,我的错误言行,是否受反动路线影响?我肯定是执行者,是不是受害者?
第七,我是不是一贯反动?有些问题是不是一时的错误?
第八,对自己的问题上纲下结论,看来是从个人利害出发,动机有问题。
第九,我的要害问题是不是《冰糕颂》和《大同组画》?
第十,关于丑化劳动人民和革命领袖是立场问题,是不是也有艺术方法问题?
第十一,对自己扣上政治投机帽子是否合适?
第十二,作为一个党外干部,在政治上要负多少责任?
提出这么多“是不是”,我的基本想法认为我本来是无产阶级的朋友,而不是敌人,由于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又不认真改造,于是由朋友转化为敌人。如果认真改造,当然可以转化回来。现在用不着自我鉴定自戴帽子,更不能回避矛盾,缩小罪责。
需要的是,站在文化大革命的立场,实事求是地分析自己的问题,让群众去作结论。
另一篇触及灵魂的记录,是1966年10月4日的日记:
今晚继续思想汇报。有人揭发:
1.人家揭发什么,他也揭发什么,人家不揭发的,他也不揭发,两面派,很狡猾。
2.专制作风仍有流露,打饭时态度专制,两只眼像狼。
3.专说漂亮话。国庆会上第一个抢发言,说得很漂亮,今天日记上又说什么“丑媳妇总要见公婆”。
4.有一天黑画展览会上,革命小将问他在中美合作所干了什么坏事,他说在那里画抗日宣传画。明明是说谎。
加上昨晚那一条,谈经济躲开政治。总起来是一个对待改造的态度问题。是不是狡猾?是不是两面派?
昨天谈劳动和贫下中农斗争我的事,情绪是正常的。斗争以后,有“躲不如斗”的想法,是不是思想很明确,而且解决问题了呢?不是。思想斗争仍然有,斗的滋味到底不好受。像我这样一帆风顺过来的人,初次遇到这样的大风浪,的确顾虑重重,不知道怎么好。最近
一个时期,认为自己是不愿当顽固派的,但是由于长期以来没有触动灵魂深处,一旦要触动它,总有些乱,不免产生不实际的想法。有些问题没有认识透,甚至只在脑子里闪了一下,就拿来为自己贴金,说漂亮话,真是自欺欺人。
主观上不想当顽固派,客观上是两面派,仍然是顽固派。我真愿当臭狗屎吗?
十年荒唐梦第一座监狱(1)
1968年4月23日凌晨1点,有人敲门,急忙从被窝中起来,打开灯,开了门,两个穿灰制服的陌生人,迎面就问:“你是叶浅予吗?”我说:“是。”他们说:“我们是公安局的,奉命来抓你。”我问:“为什么?有证明吗?”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逮捕证交给我看。此时我心里一愣,来不及看清逮捕证,立刻想到一定是“美蒋特务”的罪名,抓我去住监狱,而且也想到这是清理阶级队伍的必然命运。老伴拿起逮捕证看了一眼,大概也没看清,她心里也有数,马上进卫生间拿了毛巾、牙刷、牙膏递给我,帮我穿上棉袄,送出房门,站在房门
口呆呆地望着我的背影。这时我脑子像一盆浆糊,什么也不想,默默地跟着两个便衣警察走。走出大门,把我塞进一辆黑色轿车,两人夹着我坐在后座。车一开动,我脑子才醒过来,注意车行的方向,是一直往北开,出安定门,然后往东拐,开进一处有门灯亮着的围墙里,停在一座小屋门前。小屋里走出一个穿制服的人,把我领进屋里,验明我是他们要逮捕的那个叶浅予,叫我脱衣服,搜查全身有无可疑之物,搜查完毕,叫我穿上衣服,自拿毛巾牙刷之类他们叫做“牙具”的东西。将出口时,给我铐上手铐,跟原来押我的那两个人弯弯曲曲走了一段路,走进一座大建筑的一间大厅里,那儿有几个办公桌,桌上亮着灯,看来有人在守夜。押送的人和守夜者交换了几句话,从这大厅转进一条长长的小巷,巷顶亮着灯,两旁整齐地排列着一扇扇小门。走到一扇门前,拔开门锁,开了门,推我进去卸了手铐,另一人递给我一条军毯,一个铅皮桶,说这是便桶,又指地下一块铺板,说这是床,说完退出,听到门外上锁的声音。这一连串奇特的经历,似在电影中见过,全过程不到一小时。我头脑顺着这过程,愈来愈清醒,它告诉我,我已是一个犯人了,今后的岁月是长是短,上帝也许知道。
回忆录写到这儿,20年前这一晚的情景,重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站在那间小牢房里发呆,头脑对周围环境的反应和那晚一模一样。我的神经官能退回到那晚的后半夜,既兴奋,又颓丧,忽又回到老伴目送我出院子的那一刻,不知道她在房门口站了多久,她可能也在想,今后的岁月是长是短,上帝也许知道。如今是1987年,老伴在4月间因脑溢血离开了人间,我还活着,正好年满80,正在奋笔疾书,写这段永世忘不了的荒唐历史。似悲,似痛,似怨,似恨?各种滋味全有。笔忽然停了下来,竭力追忆当年的真实情况,过了一会儿,激动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回到了当时的一举一动。
新环境给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四垛水泥墙,地面六平方,报纸糊铁窗,头顶灯长亮。”
估计离天明还有二三小时,我兴奋过度,脱下棉袄当枕头,躺下再说。脑子里胡思乱想,闭着眼睛等天亮。不一会儿,小巷里出现脚步声,牢门小窗忽然打开,塞进两片草纸,领会到这是催我赶快大便,我便遵从无声命令,坐到那铅桶上,使劲挤,挤出两段硬屎。这时小巷里走动声频繁起来,偷偷推开小窗那块活木片,留出一条缝,观察小巷动静。只见有人提着铅桶往巷尾走,接着听到倾物声、放水声、洗桶声,声停,那人提桶走回来,接着是关门声、锁门声。不一会儿,又一人提桶走过来,往巷尾走,又是倾物声、洗桶声,明白巷尾是大厕所,我也得按这顺序做一遍。等着等着,在那小窗的小缝里忽然出现一个熟面孔,是个比我老的老头儿,我一下就认出来,他和我一样,是个政协委员,东北人,上次开会还打过招呼。他怎么会送进监狱来?是特务?是汉奸?是什么样的反革命?自从成了黑帮,养成了一种新习惯,对每个熟人都会产生怀疑,怀疑他的历史有无问题。这位老人乍一出现,看他低着头,行动迟缓,我马上想到解放前他在北京办过报,我给这个报画过漫画。他的儿子我也认识,抗日时期在大后方办过外文书刊进口业务,解放后在北京仍然从事旧业。这老头儿的姓名当时还记得,现在记不得了。他怎么会进监狱?是历史问题吧?过了一会儿,他洗完便桶走回来,他的牢房在我对面不远,看他进门,看到狱卒关门锁门。继续看,看是否还有熟人走过来。熟人愈多,我愈不寂寞,可是又怕再看见熟人,熟人愈多,精神负担愈大。一夜未睡,眼皮张力逐渐衰竭,两条腿也感到支撑不住,颓然坐到地铺上,养养神。不一会儿,我的牢门打开了,轮到我去厕所洗便桶了。去时匆匆,回也匆匆,怕两旁的小窗口一双双眼睛盯着我这个新来乍到的反革命。
早晨这一行动,监狱里叫做“放茅”,第一次放茅既新鲜又有奇遇,过了20年,还记得清清楚楚。
放茅之后,便是开早饭时间。小巷入口处摆着两个大桶,狱卒开牢门,犯人轮流去领。每人两个窝窝头,一块咸菜,用手拿,不用碗,回房吃。行动路线和放茅一样,一个领回,放第二个,不让彼此见面,所以费时较长。午晚餐也如此,有时给一碗汤菜。每人发一双筷,碗筷餐后收回。
在小说或电影里看到过监狱生活中有所谓“放风”这回事。放风者,让犯人到牢房外活动筋骨呼吸新鲜空气也。这是文明监狱的一种人道主义待遇。对犯人来说,除了吃饭拉屎必不可少,“放风”是每天急切期待的事,这期待,比“开饭”还急切。一天24小时,有23小时以上关在密不通风的小盒子里,或坐,或立,或躺,活动天地就这五六平方米,放风的天地可大啦。就我住的这所监狱来说,是初级监狱,叫做拘留所,各种犯人都有:小偷、流氓、强盗、妓女、刑事犯、政治犯,样样都有,混合关在一起,等待审查判刑。像我这样的人,叫做政治犯,独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