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67-拉魂腔-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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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魂腔》父子的浴血冲突意味深长。农民的贫困,农民的守土不离,农民在自然灾害面前的顽冥、沉着、悲苦、无奈、抗争与顺天由命,农民在一个特定地域内所抱有的生活态度,农民在走向幸福时所面临的现实困境,最终创造出了他们自己的命运。生存与毁灭的冲突,养育了沿淮儿女的血性,创造了他们特有的命运,也演绎了他们浴血奋斗的精魄。可以说,作者是在史诗意义上,浓墨重彩地勾画了当代农村正在消逝的风俗图和村庄的灵魂史。《拉魂腔》所展现的历史场景是相当壮阔的:从上个世纪战乱频仍的四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末的农村税费改革,以至于本世纪2003年犹在人们眼前的淮河大洪水所带来的灾难,一幅漫长的乡村图景,赤裸裸又令人心悬地展开着。
小说《拉魂腔》是以第一人称“我”来叙述的。这也是这部长篇小说读来过瘾的又一个因素。因为第一人称很容易形成“在场感”。沿淮的风俗、沿淮村庄的魂魄,正是随着我的深入了解,而让读者如临其境,泪与血都如同亲身披沥。“我”是以一个民俗史学者的身份,出现在小说中的,“我”对民俗的考据,使一些失传的或已经为人们所淡忘的民俗,有了更深入更清晰的认知。《拉魂腔》读到结尾的时候,与七姑出殡相映照的是,民俗史学者的情人,麻三叔的女儿梅红,在面临淮河大洪水的滚滚洪涛中,奋身跃入能够夺人性命的波涛之中。看似没来由的一个动作,她要去打捞从上游淌下来的一根圆木,这样的活计,本是已经失踪的七姑的养子“土匪”腊八爱做的事情,也是沿淮老百姓在洪灾时打捞浮财的一种苦中作乐的做法。已经在省城图书馆工作多年的梅红,血管里依然流淌着麻三叔的热血。同时,这个故事的细节的安排,也因为瘫子村具有村魂意义的代表人物(麻三叔、梅虎已死,腊八失踪)的缺席,而显得更加突兀!梅红的这一跃,既暴露出了沿淮农民本能峥嵘的一角,也表明小说作者的刻意求真,因为生活本身从来都是没有理性也没有圆满的大团圆式的故事结局的。梅红突兀的跳水之举,还小说创作与生活真相的合一。难怪有人建议作者删改这一结尾时,为陈氏所拒绝。
这部长篇我多个令人拍案称道的地方,其中独特的语言绝非当下那些速成的小说可比,它的叙述密度之高,常常让我读完了一章不得不回头去读,去找被处处埋着的线索,一部20多万字的小说要做到字字可敲、无可置换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作者究竟在其间下了多少年的功夫,不是我所能考据。我个人认为,就整体语言的特殊性而言,这部小说凌驾于绝大多数我所熟读的小说家之上,包括莫言,虽然〈〈拉魂腔〉〉中也难免有欠锤炼之处。我不是做文学理论的人,与陈氏一样作为一个诗人,我认为〈〈拉魂腔〉〉完全可以放在他的诗学体系一起来考察,诗中所不能展开穷究的,在这部长篇小说或许能找到一些答案。
引林于2004年11月,2005年11月北京大学
《拉魂腔》 第一部分《拉魂腔》七姑(1)
万事万物存在于
现世的大地;
幽灵与风雨
各有其遗传————
(一)
七姑
在亡者的耳中塞上泥土,她就能听见人世的亲人说话。用苦艾灯盏薰一下她的脚心,她的魂就忘不掉返乡的的路。
————沿淮风习之一
七姑出殡,碰上了一场秋雨。
堤上,扯起白条子招魂幡的送葬队伍,稀稀拉拉地有两里多长。打头的尖腮婆子朝路上撒着盐粒。照沿淮七十二乡镇的说法,盐的烟火气重,压得那些在荒郊晃荡的野鬼不敢上前,刚逝的人能落个安生。玻璃罩内的莲瓣明烛,映照她的阴间之路。《佛说莲花落》。围着棺木的两个女人,朝地上甩着船形的纸鞋。纸鞋不能是素净的,必须沾点泥土。这也很有讲究,据说阴世的河水,由人世的眼泪一点一滴凝成,一个人死了,为她而哭的人很多,她必须踩着这种船形的纸鞋,才能不被淹没。死亡被滑稽地虚拟着。每年的清明节,当后人祭祀焚香,纸鞋上的泥土会指引她的灵魂返乡。穿越漫山遍野的杜鹃。
硖石乡,往西北去一百一十余里是河南省,往西去九十余里是鄂、皖两省交界的天堂寨群峰。从桐柏山区跌宕而下的淮河,在此与大别山蜿蜒泄下的淠水、史水、杭水訇然相汇后,出山入垸,戾气全消。像一个男子突然绝了他火蘸蘸的性子,一下子沉郁起来,侠骨去后只剩那九曲迴肠。民间就有说法,说在硖石乡境内汇合的诸水,总有一条是母的,要不,这淮水怎么一下子就温驯了下来?进硖石乡时,诸水激沫扬沙。宫颈糜烂。出硖石乡时,只一条河陡然变阔,和蔼东去,蕴生出下游旖旎的万千气象。子宫浩荡。换句话讲,硖石乡是数水纵性交媾、挫骨重生的地方。自古,硖石人的性格就不同于外乡,连天气也是一样。像这场秋雨,绵着劲子落了半个多月,没有一刹的缝隙。晴起来也一样,阳光明晃晃的晒得人直晕,地焦唇裂。硖石的一切,透着种大悲大喜的味道。
秋雨落在七姑丈夫麻三叔灰白的头发上,湿发紧贴头皮,让这老头显得更加地枯瘦。他死松枝般的长脖梗子上,暴出的筋脉像一堆大青蚯蚓纠缠着。皮上点点老年斑就像那蚯蚓的粪便。他手扶棺尾,和捧遗像的养子腊八紧挨着走在一起。七姑嫁到硖石乡的瘫子村时,填补的是麻三叔的第三房。这一带乡间有着“结发的妻子热、续弦的娘子寒、三房的妾命荒”一说。意思是,头妻往往有个旺夫的命,死搂活抱地厮守着,是理所应当的。二房就要稍稍疏远一点了,否则那男人尝不到好果子。而三房的命多数是块渗苦水的薄田,一年种个一茬、两茬的就够了。和三房守得紧的男人,夜间极其无耻地大晃个骻骨磨着钻头。“嗯,像合欢的畜生”。这是要损寿的。从常理上推测,娶到三房时,男人难免年老体衰了,避着一点,也算有理。偏偏这麻三叔只比七姑长三岁,避得急了,两边都口干舌燥地心乱。但规矩毕竟是规矩。硖石乡的人自古不坏规矩,平常的日子里,七姑和麻三叔便不住在一个屋。他们住在隔得很远的两座房子里,一个村头,一个村尾。七姑和鳏夫腊八住在一块儿。
这腊八生得又糙又壮。他的肩膀和麻三叔的下巴一般高,但他的头顶和麻三叔的头顶也一般高。腊八石碾子一样的脑袋直接嵌在了宽大厚实的双肩上。有人说,这爷俩的样子长拧着了,犯忌。据讲女人们喜欢腊八这种相,没脖子的男子,肠子里没弯弯绕,脑子缺根筋,过日子省心。说来也怪,缺了脖子,倒像敢于对丑尽了责。而少了别的器官,便横竖不占个巧。可腊八偏是个鳏夫。麻三叔一声不吭地走着,除了咳嗽,他可以熬过春夏秋冬一个整轮回也不吭一声。腊八却把嗓子嚎得哑掉了,他有个怪毛病,一激动,牙根子就死痒,就得往牙口里塞上硬东西。七姑遗像的小木框被他撕掉了一个角。腊八的嘴角直掉着木渣屑子。但似乎没人听得见他的哭。照硖石的规矩,送葬的队伍轰闹得越凶,死者的棺上就越有哀荣。
只可惜秋雨绵绵不尽地落着,鞭炮不能炸。好在这一天的送葬队伍里,来了一个不邀自到的拉魂腔戏班子,比炸炮来得热闹。拉魂腔,俗称又叫“打秋风”、“铁檀香”,在淮河人民的心里,这可是个了不得的戏种,书上说它揉进了北方戏的沉猛和南方曲子的妖媚,唱起来,软的硬的都入了瘾。在皖北、豫东、鲁西南一带,有炊烟的地方就有人唱拉魂腔。只是这些年,靠卖戏为生的戏班子全凋零了,能唱原汁老调子的人越来越少。偏又都爱唱,渐渐地就没了个正调。七姑办白丧之礼,本没想着请戏班子。可就有硬生生撞上门来的。唢呐吹的是《月下尸》中的一段,调子凄厉、悲凉,讲的是西楚霸王和虞姬夜间巡察,看见兵士们横尸满坞的场景。曲调中充溢着一种绝望的感情。那唢呐声真个是响遏浮云,不像是从八个汉子硬绷着的腮帮子里迸出,倒似有一条巨蛇甩着金属大镣链的鳞片在雨之上的云中豁命地狂扭。蛇尾的余响,在阴暗的低空中拖得很长,很长。戏班子来自寿县,霍邱县?还是河南的某个偏远的小县?他们一句话也不多说。听说这个小草台班子本是早散了,铁笛铜箫都落了锈。但这次瘫子村死掉的不是别人。这次死掉的是淮河“南拉魂”戏祖师爷班主梅修山的闺女,名动四省的一个旦角儿。老一辈拉魂腔的听客,谁没听过“七姑不到是瘟台”这句话呢。可七姑二十多岁时就从戏台子上失踪了,这沿淮半搭子天的拉魂腔场子,全成了犯瘟的病戏残台。本就是在残阳衰草中红透了天的一个戏种,如今又在残阳衰草间败落了。老一代的看客眼早封了、耳朵早锈了。突然地,隔了四十多年的漫长时日,从硖石乡传出七姑逝去的消息,许多人恍恍惚惚地像刚从一个梦中醒来。
七姑的棺木将被葬在沿河斩龙关外的青迢岗上。
从河的北岸看,平塬上突兀隆耸的青迢岗,像一块巨大又苍翠的遮羞布,挡住了南岸许多茅屋破败的村子。斩龙关上共三十六条水归入淮河。也就是说,在遥远的八百里外的河南郸城屋檐落下的一滴雨水,最终是在这里纳入淮河东逝的正途。青迢,是斩龙关一千多个村村镇镇的顶点。这青迢岗,也叫“丢魂岗”。这名字有个来历,说是一个没结婚的青头郎木匠,夜间从外村做完活回家,在漆黑的田埂上,看见一个窈窕的女子扭着个腰,拎着筐走着,木匠三步并两步地凑上前跟她搭腔。那女子却不回话,只是半偏个头冲她妖笑,煞白的牙齿在黯淡的星光下闪着碎光。她笑得木匠一颗心怦怦地乱撞,终于攒足了劲想横腰搂她入怀,手一伸哗地抱过来,想从影子里划过一样,没往邪处想,索性把工具包挂脖子上,两手合拢地搂过去,却将搂住了一团雾气。她就在雾气中妖里妖气地笑着。小木匠猛呼着奔逃回屋,当晚就病塌掉,没几天就死了。虽说撞鬼的事为青迢岗落了个外号,却不损害它的名头。照地势,这岗上虬松挺拔、俯瞰诸水,倒真不愧是四省罕见的一块风水旺地。数百年间葬于岗上的人,须经各族族长们合计点头,才能入土。瘫子村梅氏本是沿淮大族,七姑又曾是一个有名的戏子,葬在这,倒没费太多的口舌。
《拉魂腔》 第一部分《拉魂腔》七姑(2)
入秋的淮河,一个劲儿地枯。从青迢岗头远望,许多河段黑渣渣的底床,从白水中窜了出来,河面又撒着性子地时宽时窄,像被野狗乱啃过的一截截白树皮。每年初秋,总有大批褐羽丹顶的鸟群,南迁时在此驻足小歇。鸟去了,此时的河滩上,只剩下大片肮脏的残毛断羽。苍穹下,河滩开阔、荒凉得让人发呆。滩子上有一群觅食的野狗,窜来窜去地在泥沙中刨着,偶尔地从泥中翻滚出一截骨头,嗅嗅,又绝望地弃下了,估计只是别的死狗的遗骨。一些狗的肠子从肛门、从肚角拖出,像肮脏的绳索。连绵数百里的护岸柳树落净了叶子,雨中愈显黝黑的苍劲树干,连接成无边的肃穆的寂静,铁一般地牢不可破。枝头立着几只呆头呆脑的黑鸟,像几个莫测高深的虚无主义者。堤上,孝服移动着的白色、唢呐的呜咽,葬礼的喧哗,仿佛与这里毫不相干,幻影似的。就像是人世与天堂无关。
在送葬队伍中,我是唯一一个拿着木柄纸伞的人。作为一个涉猎不深的民俗史学者,我寄居在瘫子村七姑的家中已有一年多。因研究之需,淮河一带的许多掌故和风习我已烂熟在心,但这一天,还是不经意地冲了忌。我被一个村民善意地低声告诫,千万别撑伞,这一带的老百姓不愿和死去的亲人散(伞)开。是啊,是啊。我把纸伞紧紧夹在腋下,冒雨和麻三叔并肩而行。有时,我会扭转头去看他的脸。秋雨中一张如此刻板、枯虬,叫人难忘的脸。在我后来的每个回忆中,这张脸总能清晰地闪现。有一次,我梦见无数脸孔摞压成一本厚厚的书,记载了我经过历的每一个人,熟悉的或是陌生。翻到最后一页,恰是这张脸。刀刻一般的线条,从纸背上穿透过去。在他死前,他从未笑过一次,所以让我踏实。如果他大笑,我会被这张脸的扭曲和变形吓倒。或是很快地将它遗忘。木质的沉默像这场秋雨不留一丝缝隙。一年多的时间,留给我太多有关七姑的细节。我是个注重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