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67-拉魂腔-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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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呀、猪啊的,都宰了下酒,免得鸡汤没炖香,灾难就扑进门了。正阳关一带把这个叫作“打牙祭”。平日里灰土土脸的瘫子村人这一段都养了个红滋滋的腰壮,小伙儿赶在这一阵子去女家提亲,让女方父母落了个锅盈钵满的好想头。
我们又抽着烟在村口瞎转悠,感觉村民们晚饭该撤碗了,就赶紧跨进了第一户,村民梅二锅子家。郭秘书敛起一路的笑脸进了另一户。
门是敞着的,一踏上门坎,我的头皮就开始发硬,一些词儿已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倒腾了几十遍了。我问:“二锅哥在屋吗?”
屋内有一股子汗臭夹杂着腌酸菜或是木质发霉的刺鼻气息,这股怪味一下子扑进我的鼻中。我本能地想,那六月炖母鸡的浓香也未必能盖过这种气味吧。
“在呀在呀,是陈干部吧?”后来我才知道了一个习惯,这一带村民把城市来的人无一例外地唤作“干部”。
他其实是从我身边的暗处猛地站起来的,唬了我一跳。一盏忽闪忽闪的豆油灯只照亮了巴掌大的一块油污桌面。我侧过头看他时,这个满脸短胡碴的四十多岁的汉子,却眼神躲闪地低了低头:“在等你呢陈干部,知道你是省城来的呢。虎子早来招呼过了。”他说完就兀自在原来的长凳上坐下来。
我说:“二锅哥,那就好,我本就不是吃乡里饭的,其实就是来跟你唠唠家常”。
我坐了长凳的另一端。在我后来的多次回忆中,总觉得那天的情景有些怪异,西装革履的我和穿肮脏羊皮袄、腰间系根麻绳子的二锅,坐在一条吱吱呀呀响着的长凳的两端,两个多少都有点木讷的男人,多数时刻是在欲语无措地发呆,冷不丁又在昏暗油灯下冒出一句。隔着回忆的悲悯雾气往回看,这两个人,两个陌生者,倒仿佛是都市街心花园的一个怪诞雕塑。空心的。雕塑旁的交谈不能等同于雕塑的交谈。你眼见的泡沫也不等同于泡沫自身。呵呵,呵呵。
我说:“二锅,我也不算瘫子村的外人,我是梅红的熟人呢。”他侧脸看了我一眼。我说你得给我掏掏心窝子,为啥村里人都不愿撤到大堤后面去,我思前想后怎么也想不通哦,明摆着的好事,咋都躲着呢?我真是纳闷得慌。
他并不搭话,只是叹口气说:“小红妹子挺出息呢”。过了半晌,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起身倒了一杯水给我,说,咱瘫子头的水就是甜,我每次赶集时都喝不惯镇上的水,喝过就泻,涩。
我说:“二锅,你憋不出个说法,我是没法子回去交差的”。
二锅这才转头正面迎着脸说:“其实咱也不是个憨子,咱有一肚子的苦话,就怕你不中听。你要不嫌脏,就到里屋来瞅瞅。今天为等你来叙叙话,我把娘门闺女全撵走了呢”。
《拉魂腔》 第二部分《拉魂腔》村民梅子孝(2)
二锅捧着油灯带我入了他的里屋,他指着一张宽大的旧床,说:“你瞧瞧这张床!”。
虽然已是饱受了烟熏火燎般的陈旧破败,但这张床原有的精美仍没法子遮蔽住。床架子异常宽大,床盖的四角分别刻着春燕、夏荷、秋雁和冬梅四种图案。我举着油灯,凑近了细致地看,这显然不是一般匠人的刀功,刻法流畅,线条鲜活,木质挺硬,像是花梨木一类。床头的部位嵌着一块一尺多长的石块,一摸则冰透指骨,原来是块凉脑的石膏。床身有多处裂痕和被撞击的窝点。这张床有一种盖不住的奢侈劲头,摆在黄泥垒就的墙壁间,倒如同一个穿着破袄的书生坐在一群穿着破袄的乞丐中间,给人一种貌合神离的感觉。或者像一只体衰牙脱的公狗,站在一群泥塑的假狗中间。我是说,有灵魂的东西总是奢侈的。
见我一脸的诧异,二锅便说:“瞧出了啥名堂了呗?我不是请你看床座子,是请你瞅瞅这四个床脚”。我连忙端着油灯往下瞧,原来四个床脚牢牢嵌入在四根入地的石柱子中,榫头卡着石柱的深槽里,我用力去撼了撼,床却不动分毫。
二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爹在世时常讲,清咸丰头年曾祖在这张床上生下我祖父。祖父也在这张床上生下我爹。爹在这张床上生下我。我也在这张床上生下我的儿子。我是个粗人,可我也清楚这是咱梅家的血脉、梅家的魂啊。算命先生讲了,那一天要是这张床毁了,我家的魂魄也就断了。我祖父时挖地埋下这四根石柱拴住了床脚,我算来算去,七十多场大洪水过去了,墙倒屋塌了五十多次,可这张床可以说是纹丝没动哦。现在乡里搞什么规划要搬村子,你想想我会砸掉这四根柱子把床移走?呸,除非我死了。”
我站在这张床边,久久缓不过神来。直到二锅端着另一盏油灯进来,我才发现我心中的灯早就油尽而灭了。
多年后,我在桐城县跟我母亲聊起梅二锅子家的床时,母亲说,我们陈家也曾有一张差不多版式的木床,紫檀的,传承了七、八代,曾国藩率湘军与太平天国鏖战安庆府时,一些趁火打劫的盗匪执火烧村,我们家的那张无法扛在肩上逃亡的床可能被烧掉了。但也有另外的说法,一天,母亲长泪涟涟地告诉我,昨夜祖父托梦给她,说那张床被曾国藩的一位属下抢走并运至洞庭乡村的一个郭姓人生。依然有人在用。只是现在睡这张床的人命薄如纸,又是一名盗贼投胎,再睡下去,寿难正寝。母亲说得有鼻子有眼,细枝末节也纤毫毕现,我当场允诺要去弄回这张床,以慰藉泉下有慧的祖先,但终未践行。母亲还说,一旦儿子结婚,父母自然就会让出床来了。母亲甚至跟我耳语了我们家族史上的一个秘密,新婚夜,初次媾合时,女人须将处女破膜之血涂于床尾的一块白石板上,第二天清晨,家中老人要来确认这块血迹,至于从这血迹上究竟辩出了什么,母亲便语焉不详了。我猜二锅家的床上也一定藏着他无从考据的秘密,或是被过多过猛的洪灾抹掉了。或是早被可悲地遗忘。
从二锅家出来时,我发觉他家的大门门后无栓,门前无锁,二锅说瘫子村户户如此,也从未听过什么遭偷遭盗的事儿。
接下来的一户是梅少忠。他本是村中的孤儿,五岁时父母在一场洪灾中失踪了,麻三叔把他安顿在祠堂的边厢房里,靠全村东一餐西一顿地接济着过日子,自小吃的便是百家饭,穿的是百家衲,少忠倒也争气,十三岁就独垦了外河滩的一块狼不扎窝的荒洼地。那天冬天,他带着被铁锹柄磨得血肉模糊的双手去见麻三叔,七姑一把搂住他,眼圈一酸就哭开了。梅红那年刚四岁,见母亲号啕起来也跟着哭。第二年少忠收的麦子,盖过了村里的许多户,大家都说这娃真出息,又都说他心硬,那么苦也没逼下一颗泪瓣子。麻三叔又作主,将村东头梅朱氏16岁的侄女许配给他做了堂客,惊蜇日那天在祠堂下的聘礼,一村人东凑砖头西凑瓢地帮他建了两间草屋,从此,算是立了门户。
我跨进门时,少忠媳妇正给不足半岁的娃子喂奶,垂着半边硕大的奶子也不避生,倒是少忠嫌她晦,咬着耳朵半天哄她进了里屋。她一边避一边嘟囔:公驴,公驴。
谈到搬村的事,少忠的一番见解真让我哭笑不得。他说:“我命苦,不识字,但规划图我可是瞅细致了。那新房看着倒是眼馋,搁电视接电话的小处儿都算计周全了,当时老觉着不对滋味。回心一琢磨,坏了,储粮食的地方一点也没留,你说咱一家一年余粮一两万斤呢,这可是命根子啊,这是哪个龟孙子设计的呢?难道麦子敞着烂掉不成。最要命地一点还是我媳妇瞅出来的,你说这连体楼,左右各一家,一层水泥板墙是共用的,到底算谁的呢?这磨擦还能免得了!假如他堵气拆了这堵墙,我岂不是悬空了?闹起来咋收拾呢!”
按我的推测,少忠并非没动过搬迁的心眼儿,否则他不会将新镇规划瞅得那么透。我安慰他说,我住城里三十多年了,也没撞上他操心的那茬子稀罕事。他说,要是吵急了谁讲得准哟,我要是在城市住一楼,与二楼的户较上死理了,难保我不拆一层让他垮掉。我目瞪口呆地瞅着他。少忠洋洋得意地咂着厚嘴唇。像底层的楼板舔着二层的楼板。
把娃哄睡了的少忠媳妇也出来了。说:大兄弟,我知道你是来讨个准话的,我们也不能让你犯难。我家少忠一切都听麻三叔使唤,麻三叔说搬,我们就绝不耍那个孬。说实在的,搬家对我们是再简单不过的差事了,把家掏空了就不值几个铜板,往筐子里一丢就拎走了。但麻三叔要是不搬,大兄弟你就白费口水了,我们这两根苦藤藤是死是活就缠在麻三叔这棵老脖子树上了。
跨进梅子孝家时,已快子夜时分了,可第一眼我的倦意就被惊跑了大半。后来许多人告诉我,子孝是瘫子村所有房屋的设计者和风水师,其实那天一见他,我就犯了怵。79岁的梅子孝除了奇长的眉毛是纯白的以外,头发、耳窝和手丫间的毛发却全是黑的,这种黑有着与他的年龄不相匹配的光泽,在蜡光下也分明能察觉到这一点反常。一副传说中的仙风道骨模样。据说,梅子孝的父亲本是瘫子村的大地主,外河滩九千多亩地全是他的私产,1942年的一场豪赌让他输了个精光。梅子孝至今仍珍存着当年旺族公子那种落魄的奢劲,比如,在靠着粪桶农俱的旧书柜上,还摆放着不少线装古书,虽然不常读,但书上的灰尘倒是时时拂试。再比如,他干农活时总不忘戴个白纱的破手套。因早年教过私塾,村里人都管他叫梅先生,梅红就是跟他读的《三字经》和《离骚》。梅红说,子孝叔有一种怪怪的威严,他没事时常守在村口,堵截放学的娃,教他们念叽哩呱啦的古文。娃们怕念,又不敢不念,许多人都躲着他,绕别的田埂回家。梅红说,因为子孝叔的怪,村里祠堂倒是年龄小几岁的我爹主事儿。只有在祭神拜祖弄不清老规矩时,才有人去找子孝叔。
《拉魂腔》 第二部分《拉魂腔》村民梅子孝(3)
坐在他的对面,我的心里打鼓,脚底发痒。我心里盘算道,这个完全不能算个农民的怪老头会不会让我手足无措、丑相百出呢。
果然我没逃过梅子孝那一夜的滔滔口舌。不过,从他用一个青花缠枝图案的旧杯子给我沏茶的那一刻,我的心倒静了下来。我一下子把自已短暂丢失了的身份拽了回来,我想起了我是姜斯年教授的学生,听梅子孝侃侃,或许还是一种不可多得的机缘呢。梅子孝,也许已是瘫子村唯一有闲心品茶的人了。多年来,我一直刻意回避与别人长时间的交谈,我喜欢一个人枯坐,悠哉游哉地独自把内心的暗斑、霉点之类,统统扒出来看看,再藏回心里去。我愿意和别人保持着一种浅尝辄止的交往。我喜欢穿浅底的布鞋。我找不到一双因合脚才会舒坦、因成双才有意义的布鞋。我能因为走新路就换新鞋么?我能为每一条路准备一双鞋么?或者,当路难行,鞋就一定累脚。我想,我最怵的就是梅子孝这种人吧。
偏偏梅子孝舌根子下的这场洪水,从一个我绝料不到的地方决口了。他异常和蔼地说:我给你相个面吧,从你一跨入门槛,我就喜欢上了你的敦厚君子相,适宜过官府的生计呀。他说:“我习惯以相取人,肿眼泡配吊角眉的男人、高额骨配水蛇腰的男人,我是绝不会跟他们打交道的”。谢天谢地,我没生就这样一副尊容。
我说,小时母亲请一个瞎子给我算过命。在我们家乡叫“称命”,意思是称一称你的命有多重,瞎子说我顶多只能做个县府的幕僚,呵呵,弄得母亲对我一下子没有了奢望。
梅子孝说:“嗨,尽瞎说,做幕僚?你可不是那种奴才的命哦”。
我说:“你这话可说错时节了,现在啥时节,哪儿还剩下什么奴才命呢?再苦的农户,不管地肥地瘠,好歹能做自已那一亩三分薄地的主吧。”
梅子孝说:“奴才没了奴性在呀。说句最难听的话,算来算去,奴性最重的还就算你们公门中的人。自古农民苦,可奴性并不重啊,尤其是咱淮河湾一带的农民,历史上起义造反的属这一块的多,战端祸事连天遍野地烧,奴性重的人还敢造反?”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吮个嘴就一口一口地呷了起来。我以姜斯年教授有限的谈话伎俩,顺势牵引着话题说,封建时代的造反也好,敲着“凤阳花鼓”讨饭也好,还不都是让饥饿给逼的,照理说,避灾逃难是人的天性啊,为何咱瘫子村的百姓就不愿从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