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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人类的大地-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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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    
    我振臂高呼,可是那个打手势的人只是一块黑色的岩石。沙漠中的一切都开始活动。我想唤醒这个熟睡的贝督因人,他却变成了一根黑色的树干。变成树干?这一景象让我大吃一惊,于是我弯腰去看清楚。我想捡起一根折断的枯枝:可它又变成了大理石!我直起身,环顾四周,我看到其他的黑色大理石。一片洪荒以前的森林的断木枯枝覆盖了一地。十万年前,在一次创世记的大风暴中,它像一座教堂那样坍塌了。多少世纪过去,时间才把这些树干滚到我眼前,这些巨大的柱子被磨得像钢铁一样光滑,变成玻璃和化石,黑如墨汁。我仍可以看出树的枝节,看出生命的扭曲,我数着树的年轮。这座原本是百鸟啁啾的森林受到了诅咒,变成了一片盐碱地。我感到这里的景色有着敌意,比盔甲似的山丘更黑,这些庄严肃穆的残骸对我不理不睬。我,一个活人,我在这些不朽的大理石中间来做什么?我,终究难免一死,身躯也会随之消亡,我在这永恒之地来做什么?


第七部分 在沙漠中心第29节 一个残酷的秘密

    从昨天算起,我已经走了大约有八十公里。我有些头晕,或许是因为口渴,或许是因为阳光。太阳照在树干上,就像给它们涂了一层油。太阳照耀着整个地壳。这里既没有沙也没有狐狸,这里只有一块巨大的铁砧板。而我走在这块铁砧板上面,我感到太阳在我的脑子里鸣响。啊!那边……    
    “喂!喂!”    
    “那边什么也没有,你别激动,这是谵妄。”    
    我对自己这样说,因为我需要求助于我的理智。要我拒绝承认我所看到的东西是很困难的,要我不朝那支正在行进的驼队跑去也是很困难的……那儿……你看!    
    “傻瓜,你明知道那是你编造的……”    
    “那么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真实的……”    
    没有什么是真实的,除了离我二十公里远的山丘上的那个十字架。十字架或灯塔……    
    但那里不是往大海去的方向,所以是一个十字架。每个晚上我都研究地图。我的工作毫无用处,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的位置。但我趴在那里,把所有表示有人烟的标记都看了一遍。在一个地方,我发现了一个小圈,上面画了一个类似的十字架。我参阅了图例,上面写着:“宗教场所。”在十字架边上,我还看到一个小黑点,我又参阅了图例,上面写着:“常年井。”我心里一震,大声念叨:“常年井……常年井……常年井!”阿里巴巴和他的宝藏比得上一口常年井吗?稍远处,我又看到两个白色的圆圈。我参阅了图例:“间歇井。”这就没那么美好了。然后周围就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什么都没有。    
    这不就是我的宗教场所么!为了召唤遇难者,修士们在山丘上树起一个大十字架!我只要朝它走过去就行了。我只要朝那些多明我会的修士奔去就行了……    
    “但是在利比亚只有科普特修院。”    
    “……朝那些勤勉的多明我会修士奔去。他们拥有一个漂亮、凉爽、铺了红色地砖的厨房。在院子里,还有一个美妙的生锈的水泵,你一定猜到了……在生锈的水泵下面就是那口常年井!啊!当我拉响门铃,当我去拉那口大钟的绳索,那边就会跟过节一样……”    
    “傻瓜,你描绘的是普罗旺斯的一座房子,何况那里的房子是没有钟的。”    
    “……当我拉响大钟!看门人双手伸向天空,对我欢呼:‘您是上帝派来的使者!’他将召唤所有的修士。他们将赶紧跑出来,热烈地欢迎我,就像欢迎一个穷苦的孩子。然后他们会把我推到厨房,他们会对我说:‘等一下,等一下,我的孩子……’我们一直跑到常年井那儿去……”    
    “而我,我幸福得全身发抖……”    
    可是不,我不愿仅仅因为沙丘上没有了十字架而流泪。    
    西边给我们的许诺只不过是些谎言。我已经转向朝正北走了。    
    至少北方充满了大海的歌声。    
    啊!翻过这座山头,视野就宽广了。那里有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    
    “你明知道那是海市蜃楼……”    
    我当然清楚那是海市蜃楼。我啊,我是不会上当受骗的!但如果我乐意进入海市蜃楼呢?如果我乐意这样希望呢?如果我乐意喜欢上这座筑有雉堞、阳光普照的城市呢?如果我乐意迈着轻快的脚步,笔直朝前走,既然我不感到劳累,既然我是幸福的……普雷沃和他的手枪,真让我好笑!我宁愿自我陶醉。我是醉了。我渴得要死!    
    黄昏让我清醒。我猛地停住脚步,为自己已经走了那么远而后怕起来。黄昏时,海市蜃楼就消失了。水泵、宫殿、僧服都在地平线上消隐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沙漠。    
    “你走得太远了!黑夜马上就要抓住你,你只好等天亮,可明天你的脚印将会被抹平,你就真的哪儿都不存在了。”    
    “那不如继续朝前走……何必往回走呢?我不愿再给自己当头棒喝了,或许我就要,我就要张开双臂拥抱大海了……”    
    “你在哪儿看到大海了?你是永远都到不了海边的。你和它或许还隔着三百公里。而且普雷沃正等在‘西穆’飞机旁守候!他或许已经被一支驼队发现了……”    
    是的,我要回去,但我要先和人们打个招呼:    
    “喂!”    
    上帝啊,这个星球,它不是有人住的吗……    
    “喂!人啊!……”    
    我嗓子哑了。再也发不出声音。我觉得自己这样叫喊很可笑……但我又喊了一次:    
    “人啊!……”    
    这声音有些夸张和自以为是。    
    之后我转身往回走。    
    走了两小时后,我看到了普雷沃的火光,他以为我走丢了,害怕地把火把举到天上。啊!……我对此竟是如此无动于衷……    
    又走了一小时……还有五百米。还有一百米。还有五十米。    
    “啊!”    
    我惊讶地停住脚步。欢乐洋溢在我的胸膛,我抑制住内心的激荡。普雷沃,在炭火的映照下,正和两个背靠在发动机上的阿拉伯人聊天。他还没有看到我。他自己都快活得没空想别的了。啊!要是我也像他那样等在这里……我早就解脱了!我快乐地叫道:    
    “喂!”    
    那两个贝督因人惊跳起来,看着我。普雷沃撇下他们独自朝我走来。我张开双臂。普雷沃扶着我的胳膊,难道我要摔倒了吗?我对他说:    
    “总算好了。”    
    “什么?”    
    “阿拉伯人啊!”    
    “什么阿拉伯人?”    
    “刚才和你一起的阿拉伯人啊!……”    
    普雷沃奇怪地看着我,我感觉他在很不情愿地向我吐露一个残酷的秘密:    
    “根本就没有阿拉伯人……”    
    这一次,我或许真的要哭了。


第七部分 在沙漠中心第30节 在沙漠里是从来不下雨的

    人们在这里不喝水可以活十九个小时,我们从昨晚到现在又喝了些什么?几滴黎明时分的露水!但东北风一直刮着,这减慢了我们身体蒸发的速度。这风还有助于高空乌云的形成。啊!要是它们能飘到我们头上,要是能下雨!但在沙漠里是从来不下雨的。    
    “普雷沃,我们来把降落伞裁成三角形的布片,再用石头把它们固定在地上。如果风向不变,黎明时分,我们就可以把这些布片上的露水拧下来收集到一个汽油箱里去。”    
    我们把六块白色布片排在星空下。普雷沃拆下一个汽油箱。我们就只盼着天亮了。    
    普雷沃在碎片堆里找到了一只神奇的橙子。我们把它分吃了。我因此很激动,虽然我们需要的是二十升的水,这半个橙子实在是太微乎其微了。    
    我躺在我们的篝火旁边,看着这只发光的水果,我对自己说:“人们不知道一只橙子意味着什么……”我又对自己说:“我们完蛋了,但又一次,这种必死无疑的念头没有剥夺我的快乐。我手中握着的这半个橙子带给我的,是我人生最大的快乐之一……”我仰天躺着,吮吸着我的水果,数着天上的流星。在这一分钟里,我觉得无比幸福。我又对自己说:“我们按其规律生活的世界,如果人们没有被困在里面,他是猜不到它的真谛的。”直到今天我才理解死囚的香烟和朗姆酒的意义。我过去无法想像他如何能接受这样悲惨的命运,而他竟然从中还得到了许多乐趣。如果看见他笑,人们就以为他很勇敢。殊不知他笑是因为他喝到了朗姆酒。人们不知道他已经换了角度,他是把最后这一个小时当做他整个的人生。    
    我们收集到大量的水:大概有两升。告别干渴了!我们得救了,我们就要喝水了!    
    我在我的油箱里灌了一锡壶的水,但这水是黄绿色的,刚喝了第一口,我就感觉味道可怕极了,因此虽然渴得厉害,我在咽下这口水之前,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就算是泥浆,我也能把它喝下去,但是这股毒化了的金属味道比口渴更让人难以忍受。    
    我看见普雷沃两眼在地上转来转去,好像在专心寻找什么似的。突然他弯下腰,呕吐起来,一边还在不停地转圈。三十秒后,轮到我了。我抽搐得那么厉害以至于跪到地上,手指插到沙子里。我们互相都不说话,就这样颤抖着,整整过了一刻钟,除了一点胆汁,再也吐不出别的什么了。    
    结束了。我只感到一阵隐隐的恶心。但我们失去了我们最后的希望。我不知道我们的失败是因为降落伞的涂料还是因为淤积在油箱里的四氯化碳。我们原本应该用其他容器或其他一些布片。    
    那么,我们还是赶快吧!天已经亮了。上路吧!我们要逃离这座该死的高原,大踏步朝前走,直到跌倒为止。我以吉尧梅在安第斯山脉的表现为榜样:从昨天起,我非常想念他。我违背了要待在飞机残骸边上的明文规定。人们再也不会在这里找我们了。    
    又一次,我们发现自己不是遇难者。遇难者,是那些等待着的人,是那些被我们的沉默所威胁的人,是那些因为一个可恶的过错而撕心裂肺的人。我们不能不朝他们奔去。吉尧梅也是,他从安第斯山脉归来后也对我说过他是朝着遇难者奔跑过去的!这真是一个普遍的真理。    
    “如果我是孤单一人活在世界上,我就躺下来了。”普雷沃这样对我说。    
    于是我们笔直朝东北东方向走去。如果我们已经飞过了尼罗河,那我们现在每一步都是朝阿拉伯沙漠的腹地陷落。    
    关于当天的情形,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自己很急切,急切地要朝某个东西赶去,朝我的破灭赶去。我还记得我是盯着眼前的地面前进的,海市蜃楼弄得我心灰意冷。时不时地,我们用指南针校正一下我们的方向。有时我们也躺下来喘口气。我还把留着过夜时用的橡胶雨衣扔在路上的某个地方了。其余的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有夜晚的清凉还留在我的记忆里,我也像沙子一样,心上的一切都被抹平揩去了。    
    我们决定日落时露营。虽然我知道我们应该继续走下去:今晚要是没有水我们就完蛋了。但我们随身带了降落伞的布片,如果毒不是来自涂料,那明天早上我们就能喝到水了。我们要再次在星空下拉起我们捕捉露水的网。    
    但那天晚上,北部的天空清澈无云。风的味道变了,风向也变了。我们已经感受到沙漠热风的吹袭。猛兽苏醒了!我感到它在舔噬我们的手和脸了。    
    就算继续走,我也走不了十公里。三天来,我滴水未沾,已经走了一百八十多公里了……    
    但是,就在我们歇息的时候:    
    “我向你发誓,那是一个湖。”普雷沃对我说。    
    “你疯了。”    
    “都这时候了,太阳都落山了,怎么可能是海市蜃楼呢?”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我不再相信自己的眼睛已经有很长时间了。这或许不是海市蜃楼,那它就是我们的癔症的产物。普雷沃怎么还会相信呢?    
    普雷沃却固执己见:    
    “离这儿就二十分钟的路,我这就过去看看……”    
    他的顽固激怒了我:    
    “去看吧,去透透气吧……这对身体大有好处。不过,就算你的湖真的存在,它也是咸的,你要清醒一点。不管它是咸是淡,反正远着呢,最要命的是它压根儿不存在!”    
    普雷沃两眼发直,已经走远了。这种难以抗拒的诱惑,我是领教过的!我想:“有些梦游者,不就是要直扑到火车底下去吗?”我知道普雷沃不会回来。空幻的景象迷住了他,他不会半道折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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