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黑小史-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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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一阵,你就不会这样有气力了,我断定你。”
阿黑又用点力。她说:“鬼,你说为什么我没有力?”
“自然,一定,你……”他说了,因为两只手在阿黑的肩上,就把手从阿黑身后回过来摸阿黑的肚子。“这是姑妈告我的。她说是怎么怎么,不要怕,你就变妇人了。——她不会知道你已经懂了许多的。她又不疑我。她告我时是深怕有人听的。——她说只要三回或四回(五明屈指),你这里就会有东西长起来,一天比一天大,那时你自然就没有力气了。”
说到了这里,两人想起那在梦里鼓里的姑妈,笑做一团。也亏这好人,能够将这许多许多的好知识,来在这个行将作新郎的面前说告!也亏她活了五十岁,懂得到这样多!但是,记得到阿黑同五明这半年来日子的消磨方法的,就可明白这是怎么一种笑话了。阿黑是要五明做新郎来把她变成妇人吗?五明是要姑妈指点,才会处置阿黑吗?
“鬼,你真短命!我是听不完一句就打了岔的。”
“你打岔她也只疑是你不好意思听。”
“鬼!你这鬼尽是叫我牙齿痒,想在你脸上咬一口的!”
五明不问阿黑是说的什么话,总而言之脸是即刻凑上了,既然说咬,那就请便,他一点不怕。姑妈的担心,其实真是可怜了这老人,事情早是在各种天气上,各种新地方,训练得象采笋子胡葱一样习惯了。五明哪里会怕,阿黑又哪里会怕。
背了家中人,一人悄悄赶回来缠阿黑,五明除了抱,还有些什么要作,那是很容易明白的。他的坏想头在行为上有了变动时,就向阿黑用着姑妈的腔调说:“这你不要怕。”这天才,处处是诗。
这可不行啊!天气不是让人胡闹的春天夏天,如今是真到了只合宜那规矩夫妇并头齐脚在被中的天气!纵不怕,也不行。不行不是无理由,阿黑有话。
“小鬼,只有十天了!”
“是呀!就只十天了!”
第三部分 阿黑小史第18节 婚前(3)
阿黑的意思是只要十天,人就是五明的人了,既然是五明的人,任什么事也可以随意不拘,何必忙。五明则觉得过了这十天,人住在一块,在一处吃,一处做事,一处睡,热闹倒真热闹,只是永远也就无大白天来放肆的机会了。
他们争持了一会儿。不规矩的比平常更不规矩,不投降的也比平常更坚持得久,决不投降。阿黑有更好的不投降理由,一则是在家中,一则是天冷。姑妈在另一意义上告给阿黑的话,阿黑却记下来了。在家中不是可以放肆的地方,有菩萨,有神,有鬼,不怕处罚,倒象是怕笑。瞒了活人瞒不了鬼神,许多女人是常常因了这念头把自己变成更贞节了的。
“阿黑,你是要我生气,还是要我磕头呢?”
“随你的意,欢喜怎么样就怎么样,生气也好,磕头也好。”
“你是好人,我不能生你的气!”
“我不是好人,你就生气吧。”
“你‘不要怕’,姑妈说的,你是怕……”
“放狗屁。小鬼你要这样,回头姑妈回来时,我就要说,说你专会谎老人家,背了长辈做了不少坏事情。”
五明讪讪的说不怕,总而言之不怕,还是歪缠。说要告,他就说:
“要告,就请。但是她问到同谁胡闹,怎样闹法,我要你也说给她听。你不说,我能不打自招,就告她‘三回或者四回,就有东西长起来’,你为什么又没有?我还要问她!”
五明挨打了,今天嘴是特别多。处处引证姑妈的话拿来当笑话说。究竟阿黑在正式做新娘以前,会不会有东西慢慢长起来,阿黑不告他,他也不知道。虽说有些事,是并不象姑妈说的俨然大事了。然而要问五明,懂到为什么就有孩子,他并不比他人更清楚一点的。他只晓得那据说有些人怕的事,是有趣味,好玩,比爬树、泅水、摸鱼、偷枇杷吃还来得有趣味。春天的花鸟太阳,当然不是为住在大都会中的诗人所有,象他这样的人,才算不虚度过一个春天。好的春天是过去了,如今是冬了,不知天时是应当打一两下哩。
被打的五明,生成贱骨头,在阿黑面前是被打也才更快活的。不能让他胡闹,非打他两下不行。要他闹,也得打。又不是被打吓怕,因此就老实了,他是因为被打,就俨然可以代替那另一件事的。他多数时节还愿意阿黑咬他,咬得清痛,他就欢喜。他不能怎样把阿黑虐待。至于阿黑,则多数是先把五明虐待一番。为了最后的胜利,为了把这小子的心搅热,都得打他骂他。
在嘴上的厉害已经得到以后,他用手,把手从虚处攻击。一面口上是议和的话,一面并不把已得的权利放弃,凡是人做的事他都去做。
姑妈来了一月,这一月来,天气又已从深秋转到冬,一切的不方便怪谁也不能!天冷了才作兴接亲的,姑妈的来又原是帮忙。五明在天时人事下是应当欢喜还是应当抱怨?真无话可说!
类乎磕头的事五明是作过了,作了无效,他只得采用生气一个方法。生气到流泪,则非使他生气的人来哄他不行。但哄是哄,哄的方法也有多种,阿黑今天所采用来对付五明眼泪的也只是那次一种。见到五明眼睛红了,她只放了一个关隘,许可一只手,到某一处。
过一阵,五明不够,觉得这样不行。
阿黑又宽松了一点。
过了一阵,仍不够。
“我的天,你这怎么办?”
“天是要做‘天’的本分,在上头。”
“你要闹我就要走了,让你一个人在此。”
象是看透了阿黑,话是不须乎作答,虽说要走,然而还要闹。他到了这里来就存心不给阿黑安静的。且断定走也不能完事。使五明安静的办法,只是尽他顶不安静一阵。知道这办法又不作,只能怪阿黑的年纪稍长了。懂得节制的情人,也就是极懂得爱情的情人。然而决不是懂得五明的情人!今天的事在五明说来,阿黑可说是不“了解”五明的。五明不是“作家”,所以在此情形中并无多话可说,虽然懊恼,很少发挥。他到后无话可说了,咬自己下唇,表示不欢。
幸好这下唇是被自己所咬,这当儿,油坊来了人,喊有事。找五明的人会一直到这地方来,在油坊的长辈心目中,五明的鬼是空的也显然的事。
来人说有事,要他回去。
平常极其听话的五明,这时可不然了,他向来人说:“告家中,不回来,等一会儿。”
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把来人出气。赶走了这来人以后,五明坐到阿黑身边只独自发笑,象灶王菩萨儿子“造孽”怪可怜。
阿黑望到这个人好笑,她说:“照一照镜,看你那可怜样儿!”
“你看到我可怜就够了,我何必自己还要来看到我可怜样子呢?”
她当真就看,看了半天,看出可怜来了,她到后取陪嫁的新枕头给五明看。
今天的天气并不很冷。
第三部分 阿黑小史第19节 雨(1)
全说不明白,雨就落了这样久。乡村里打过锣了,放过炮了,还是落。落到满田满坝全是水,大路上更是水活活流着象溪,高崖处全挂了瀑布,雨都不休息。
因为雨,各处涨了水,各处场上的生意也做不成了,毛伯成天坐在家中捶草编打草鞋过日子。在家中,看到颠子五明的出出进进,象捉鸡的猫,虽戴了草笠,全身湿得如落水鸡公,一时唱,一时哭,一时又对天大笑,心中难过之至。
老人说:“颠子,你坐到歇歇吧,莫这样了!”
“你以为我不会唱吗?”说了就放声唱:“娇家门前一重坡,别人走少郎走多,铁打草鞋穿烂了,不是为你为哪个?”唱了又问他爹:“爹,你说我为哪一个?说呀!我为哪一个?喔,草鞋穿烂了,换一双吧。”于是就走到放草鞋的房中去,从墙上取下一双新草鞋来,试了又试,也不问脚是如何肮脏,套上一双新草鞋,又即刻走出去了。
老人停了木槌,望到这人后影就叹气,且摇头。头是在摇摆中,已白了一半了。
他为颠子想,为自己想,全想不出办法。事情又难于处置,与落雨一样,尽此下去谁知道将成什么样子呢?这老人,为了颠子的事,很苦得有了。颠子还在颠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好。不好也罢,不好就死掉,那老人虽更寂寞更觉孤苦伶仃,但在颠子一方面,大致是不会有什么难过了。然而什么时候是颠子死的时候?说不定自己还先死,此后颠子就无人照料,到各村各家讨东西吃,还为人指手说这是报应。老人并不是做坏事的人,这眼前报应,就已给老人难堪了,哪里受得下那更苛刻的命运!
望到五明出去的毛伯,叹叹气,摇摇头,用劲打一下脚边的草把,眼泪挂在脸上了。象是雨落到自己头上,心中已全是冷冰冰的。他其实胸中已储满眼泪了,他这时要制止它外溢也不能了。
颠子五明这时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到了油坊,走到油坊的里面去,坐到那冷湿的废灶上发痴。谁也不知道这颠子一颗心是为什么跳,谁也不知颠子从这荒凉了的屋宇器物中要找些什么,又已经得到了什么。
这地方,如此的颓败,如此的冷落,若非当年见到过这一切热闹兴旺的人,到此来决不会相信这里是曾经有人住过且不缺少一切的大地方,可是如今真已不成地方了。如今只合让蛇住,让蝙蝠住,让野狗野猫衔小孩子死尸来聚食,让鬼在此开会。地方坏到连讨饭的也不敢来住,所以地上已十分霉湿,且生了白毛,象《聊斋》中说的有鬼的荒庙了,阴气逼人的情形,除了颠子恐怕谁也当不住,可是颠子全不在乎。
颠子五明坐到灶头上,望四方,望椽皮和地下,望那屋角阴暗中矗然独立如阎王殿杀人架的油榨,望那些当年装油的破坛,望了又望,仿佛感到极大兴味。他心中涌着的是先前的繁华光荣,为了这个回忆,他把目下的情形都忘了。
他大声的喊:“朋友,伙计,用劲!”这是对打油人说的。
他又大声的喊,向另一处,如象对那拖了大的薄的石碾,在那屋的中心打大的圆圈的牛说话。他称呼那牛为懂事规矩的畜生,又说不准多吃干麦秆草,因为多吃了发喘。他因记起了那规矩的畜生有时的不规矩情形,非得用小鞭子打打不可,所以旋即跳下地来,如赶牛那么绕着屋子中心打转,且咄咄的吆喝牛,且扬手说打。
他又自言自语,同那烧火人叙旧,问那烧火人可不可以出外去看看溪边鱼罾。
“哥,鱼多呀!我看到他扳上了罾。我看到的是鲫鱼。我看得分明,敢打赌。我们河里今年不准毒鱼,这真是好事。那乡约,愿菩萨保佑他,他的命令保全了我的运气。我看你还是去捉它来吧。我们晚上喝酒,我出钱。你去吧,我可以帮你看火。你这差事我办得下的,你放心吧。……咄,弟兄,你怕他干什么,你说是我要你去,我老子也不会骂你。得了鱼,你就顺手破了,挖去那肠肚,这几天鱼上了子,吃不得。弟兄,信我话,快去。你不去,我就生气了!”
说着话的颠子五明,为证明他可以代替烧火人作事,就走到灶边去,捡拾着地上的砖头碎瓦,丢到灶眼内去。虽然灶内是湿的冷的,但东西一丢进去,在颠子看来,就觉得灶中因增加了燃料,骤然又生着煜煜光焰了,似乎同时因为加火,热度也增了,故又忙于退后一点,站远一点。
他高高兴兴在那里看火,口头吹着哨子。在往时,在灶边吹哨子,则火可以得风,必发哮。这时在颠子眼中,的确火是在发哮发吼了。灶中火既生了脾气,他乐得直跳。
他不止见到火哮,还见到油槌的摆动,见到黄牛在屋中打圈,见到高如城墙的油枯饼,见到许多人全穿生皮制造的衣裤在屋中各处走动!
他喊出许多人的名字,在仿佛得到回答的情形下,他还俏皮的作着小孩子的眉眼,对付一切工人,算是小主人的礼貌。
天上的雨越落越大,颠子五明却全不受影响。
……
可怜悯的人,玩了大半天,一双新草鞋在油坊中印出若干新的泥迹,到自己发觉草鞋已不是新的时候,又想起所作的事情来了。
他放声的哭,外面是雨声和着。他哭着走到油榨边去,把手去探油槽,油槽中只是一窝黄色象马尿的积水。
为什么一切事变得如此风快?为什么凡是一个人就都得有两种不相同的命运?为什么昨天的油坊成了今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