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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阿黑小史-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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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师傅说:“五明,听到我说的话了么?下次对我好一点,我帮你找媳妇。”    
    “我不懂。”    
    “你不懂?说的倒真象。我看你样子是懂得比干爹还多!”    
    五明于是红脸了,分辩说:“干爹冤枉人。”    
    “我听说你会唱一百多首歌,全是野的,跟谁学来?”    
    “也是冤枉。”    
    “我听萧金告我,你做了不少大胆的事。”    
    “萧金呀,这人才坏!他同巴古大姐鬼混,人人都知道,谁也不瞒,有资格说别个么?”    
    “但是你到底作过坏事不?”    
    五明说:“听不懂你的话。”    
    说了这话的五明,红着脸,望了望四伯,放下了牛角,站起身来走到院坝中撵鸡去了。    
    老师傅对这小子笑,又对阿黑的爹笑。阿黑的爹有点知道五明同阿黑的关系了。然而心中却不象城里作父亲的偏狭,他只忧愁的微笑。    
    小孩子,爱玩,天气好,就到坡上去玩玩,只要不受凉,原不是什么顶坏的事。两个人在一块,打打闹闹并不算大不了事体。人既在一块长大,懂了事,互相欢喜中意,非变成一个不行,作父亲的似乎也无反对理由。    
    使人顽固是假的礼教与空虚的教育,这两者都不曾在阿黑的爹脑中有影响,所以这时逐鸡的五明,听到阿黑嚷口渴,不怕笑话,即刻又从干爹身边跑过,走到阿黑房中去了。    
    阿黑的房是旧瓦房,一栋三开间,以堂屋作中心,则阿黑住的是右边一间。房屋一切全旧了,壁板与地板,颜色全失了原有黄色,转成浅灰色。窗用铁条作一格,又用白纸糊木条作一格,又有木板护窗:平时把护窗打开,放光进来。怕风则将糊纸的一格放下。到夜照例是关门。如今阿黑正发烧,按理应避风避光,然而阿黑脾气坏,非把窗敞开不行,所以作父亲的也难于反对,还是照办了。    
    这房中开了窗子,地当西,放进来的是一缕带绿色的阳光。窗外的竹园,竹子被微风吹动,竹叶率率作响。真仿佛与病人阿黑形成极其调和的一幅画。带了绿色的一线阳光,这时正在地板上映出一串灰尘返着晶光跳舞,阿黑却伏在床上,把头转侧着。    
    用大竹筒插了菖蒲与月季的花瓶,本来是五明送来摆在床边的,这时却见到这竹筒里多了一种蓝野菊。房中粗粗疏疏几件木器,以及一些小钵小罐,床下一双花鞋。伏在床上的露着红色臂膀的阿黑,一头黑发散在床沿,五明不知怎样感动得厉害,却想哭了。    
    昏昏迷迷的阿黑,似乎听出有人走进房了,也不把头抬起,只嚷渴。    
    “送我水,送我水……”    
    “姐,这壶里还有水!”    
    似乎仍然听得懂是五明的话,就抱了壶喝。    
    “不够。”    
    五明于是又为把墙壁上挂的大葫芦取下,倒出半壶水来,这水是五明小子尽的力,在两三里路上一个洞里流出的洞中泉,只一天,如今摇摇已快喝到一半了。


第三部分 阿黑小史第12节 病(2)

    第二次得了水又喝,喝过一阵,人稍稍清醒了,待到五明用手掌贴到她额上时,阿黑瞪了眼睛望到床边的五明。    
    “姐,你好点了吧?”    
    “嗯。”    
    “你认识我么?”    
    阿黑不即答,仿佛来注意这床边人。但并不是昏到认人不清,她是在五明脸上找变化。    
    “五明,怎么瘦许多了?”    
    “哪里,我肥多了,四伯才还说!”    
    “你瘦了。拿你手来我看。”    
    五明就如命,交手把阿黑,阿黑拿来放在嘴边。她又问五明,是不是烧得厉害。    
    “姐,你太吃亏了,我心中真难过。”    
    “鬼,谁要你难过?自己这几天玩些什么?告我刚才做了些什么?告我。”    
    “我正赶牛推磨,听到村中有牛角叫,知道老师傅来了,所以赶忙来。”    
    “老师傅来了吗?难怪我似乎听到人说话,我烧得人糊涂极了。”    
    五明望这房中床架上,各庙各庵黄纸符咒贴了不少,心想纵老师傅来帮忙,也恐怕不行,所以默然不语了。他想这发烧原由,或者倒是什么时候不小心的缘故,责任多半还是在自己,所以心中总非常不安,又不敢把这意思告阿黑的爹。他怕阿黑是身上有了小人。他的知识,只许可他对于睡觉养小孩子事模糊恍惚,他怕是那小的人在肚中作怪,所以他觉得老师傅也是空来。然而他还不曾作过做丈夫应作的事,纵作了也不算认真。    
    五明呆在阿黑面前许久,才说话。    
    “阿黑姐,你心里难过不难过?”    
    “你呢?”    
    这反问,是在另一时节另一情形另一地方的趣话。那时五明正躺在阿黑身边,问阿黑,阿黑也如此这般反问他。同样的是怜惜,在彼却加了调谑,在此则成了幽怨,五明眼红了。    
    “干吗呢?”    
    五明见到阿黑注了意,又怕伤阿黑的心,所以忙回笑,说眼中有刺。    
    “小鬼,你少流一点猫儿尿好了,不要当到我假慈悲。”    
    “姐,你是病人,不要太强了,使我难过!”    
    “我使你难过!你是完全使我快活么?你说,什么时候使我快活?”    
    “我不能使你快活,我知道。我人小……”    
    话被阿黑打断了,阿黑见五明真有了气,拉他倒在床上了。五明摸阿黑全身,象是一炉炭火,一切气全消了,想起了阿黑这时是在病中,再不能在阿黑前说什么了。    
    五明不久就跪到阿黑床边,帮阿黑拿镜子让阿黑整理头发,因老师傅在外面重吹起牛角,在招天兵天将了。    
    因为牛角,五明想起吹牛角的那干爹说的话来了,他告与阿黑。他告她:“干爹说我是好女婿,但愿我作这一家人的女婿。谁知道女婿是早作过了。”    
    “爹怎么说?”    
    “四伯笑。”    
    “你好好防备他,有一天一油槌打死你这坏东西,若是他老人家知道了你的坏处。”    
    “我为什么坏?我又不偷东西。”    
    “你不偷东西,你却偷了……”    
    “说什么?”    
    “说你这鬼该打。”    
    于是阿黑当真就顺手打了五明一耳光,轻轻的打,使五明感到打的舒服。    
    五明轮着眼,也不生气,感着了新的饥饿,又要咬阿黑的舌子了。他忘了阿黑这时是病人,且忘了是在阿黑的家中了,外面的牛角吹得呜呜喇喇,五明却在里面同阿黑亲嘴半天不放。    
    到了天黑,老师傅把红缎子法衣穿好,拿了宝刀和鸡蛋,吹着牛角,口中又时时刻刻念咒,满屋各处搜鬼,五明就跟到这干爹各处走。因为五明是小孩子,眼睛清,可以看出鬼物所在。到一个地方,老师傅回头向五明,要五明随便指一个方向,五明用手一指,老师傅样子一凶,眼一瞪,脚一顿,把鸡蛋对五明所指处掷去,于是俨然鬼就被打倒了,捉着了。鸡蛋一共打了九个,五明只觉得好玩。    
    五明到后问干爹,到底鬼打了没有,那老骗子却非常正经说已打尽了鬼。    
    法事做完后,五明才回去,那干爹师傅因为打油人家中不便留宿,所以到亲家油坊去睡,同五明一路。五明在前打火把,老师傅在中,背法宝的徒弟在后,他们这样走到油坊去。在路上,这干爹又问五明,在本村里看中意了谁家姑娘,五明不答应。老师傅就说回头将同五明的爹做媒,打油匠家阿黑姑娘真美。    
    大约有道法的老师傅,赶走打倒的鬼是另外一个,却用牛角拈来了另一个他意料不到的鬼,就是五明。所以到晚上,阿黑的烧有增无减。若要阿黑好,把阿黑心中的五明歪缠赶去,发发汗,真是容易事!可惜的是打油人只会看油的成色,除此以外全无所知,捉鬼的又反请鬼指示另一种鬼的方向,糟踏了鸡蛋,阿黑的病就只好继续三十天了。    
    阿黑到后怎样病就有了起色呢?却是五明要到桐木寨看舅舅接亲吃酒,一去有十天。十天不见五明,阿黑不心跳,不疲倦,因此到作成了老师傅的夸口本事,鬼当真走了,病才慢慢退去,人也慢慢的复原了。    
    回到圆坳,吃酒去的五明,还穿了新衣,就匆匆忙忙跑来看阿黑。时间是天已快黑,天上全是霞。屋后已有纺织娘纺车,阿黑包了花帕子,坐到院坝中石碌碡上,为小猪搔痒。阿黑身上也是穿得新浆洗的花布衣,样子十分美。五明一见几乎不认识,以为阿黑是作过新嫁娘的人。    
    “姐,你好了!”    
    阿黑抬头望五明,见五明穿新衣,戴帽子,白袜青鞋,知道他是才从桐木寨吃酒回来,就笑说:“五明,你是作新郎来了。”    
    这话说错了,五明听的倒是“来此作新郎”不是“作过新郎来”,他忙跑过去,站到阿黑身边。他想到阿黑的话要笑,忘了问阿黑是什么时候病好的。    
    在紫金色薄暮光景中,五明并排坐到阿黑身边了。他觉阿黑这时可以喊作阿白,因为人病了一个月,把脸病白了,他看阿黑的脸,清瘦得很,不知应当如何怜爱这个人。他用手去摸阿黑下巴,阿黑就用口吮五明的手指,不作声。    
    在平时,五明常说阿黑是观音,只不过是想赞美阿黑,找不出好句子,借用来表示自己低首投降甘心情愿而已。此时五明才真觉得阿黑是观音!那么慈悲,那么清雅,那么温柔,想象观音为人决不会比这个人更高尚又更近人情。加以久病新瘥,加以十天远隔,五明觉得为人幸福象做皇帝了。


第三部分 阿黑小史第13节 秋(1)

    到了七月间,田中禾苗的穗已垂了头,成黄色,各处忙打谷子了。    
    这时油坊歇息了,代替了油坊打油声音的是各处田中打禾的声音。用一二百铜钱,同到老酸菜与臭牛肉雇来的每个打禾人,一天亮起来到了田中,腰边的镰刀象小锯子,下田后,把腰一勾,齐人高的禾苗,在风快的行动中,全只剩下一小桩,禾的束全卧在田中了。    
    在割禾人后面,推着大的四方木桶的打禾人,拿了卧在地上的禾把在手,高高的举起快快的打下,把禾在桶的边沿上痛击,于是已成熟的谷粒,完全落到桶中了。    
    打禾的日子是热闹的日子,庄稼人心中有丰收上仓的欢喜,一面有一年到头的耕作快到了休息时候的舒畅,所有人,全是笑脸!    
    慢慢的,各个山坡各个村落各个人家门前的大树下,把稻草堆成高到怕人的巨堆,显见的是谷子已上仓了。这稻草的堆积,各处可见到,浅黄的颜色,伏在叶已落去了的各种大树下,远看便象一个庞大兽物。有些人家还将这草堆作屋,就在草堆上起居,以便照料那些山谷中晚熟的黍类薯类。地方没有盗贼,他们怕的是野猪,野猪到秋天就多起来了。    
    这个时候五明家油坊既停了工,五明无可玩,五明不能再成天守到碾子看牛推磨了,牛也不需要放出去吃草了,他就是常常上山去捡柴。捡柴不一定是家中要靠到这个卖钱,也不是烧火乏柴,五明的家中剩余的油松柴,就不知有几千几万。五明捡柴,一天捡回来的只是一捆小枯枝,一捆花,一捆山上野红果。这小子,出大门,佩了镰刀,佩了烟管,还佩了一支短笛,这三样东西只有笛子合用。他上山,就是上山在西风中吹笛子给人听!    
    把笛子一吹,一匹鹿就跑来了。笛子还是继续吹,鹿就呆在小子身边睡下,听笛子声音醉人。来的这匹鹿有一双小小的脚,一个长长的腰,一张黑黑的脸同一个红红的嘴。来的是阿黑。阿黑的爹这时不打油,用那起着厚的胼胝的扶油槌的手在乡约家抹“一点红”纸牌去了。阿黑成天背了竹笼上山去,名义也是上山捡柴扒草,不拘在什么地方,不管多远,她听得出五明笛子的声音。把笛子一吹,阿黑就象一匹小花鹿跑到猎人这边来了。照例是来了就骂,骂五明坏鬼,也不容易明白这“坏”意义究竟是什么。大约就因为五明吹了笛,唱着歌,唱到有些地方,阿黑虽然心欢喜,正因为欢喜,就骂起“五明坏鬼”来了。阿黑身上并不黑,黑的只是那张脸,五明唱歌唱到——    
    “娇妹生得白又白,情哥生得黑又黑。黑墨写在白纸上,你看合色不合色?”    
    阿黑就骂人。使阿黑骂人,也只怪得是五明有嘴。野猪有一张大的嘴巴,可以不用劲就把田中大红薯从土里掘出,吃薯充饥。五明嘴不大,却乖劣不过,唱歌以外不单是时时刻刻须用嘴吮阿黑的脸,还时时刻刻想用嘴吮阿黑的一身。且嗜好不良,怪脾气顶多,还有许多说不出的铺排,全似乎要口包办,都有使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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