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黑小史-第3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作家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写几本书也平常自然,能写得比这一世纪高手更好,代表国家出面去比赛,才真有意义!这种想像来源,除了一面是看过许多小说,写得并不怎么好。其次即从小和野孩爬山游水,总是在一种相互竞争中进行,以为写作也应分是一种工作竞赛。既存心要尽一个二十世纪公民的责任,首先就得准备努力来和身边这四十八盏烟灯宣告完全决裂,重新安排生活和学习。我为人并不怎么聪敏,而且绝无什么天才,只是对学习有耐心和充满信心,深信只要不至于饿死,在任何肉体挫折和精神损害困难情形下,进行学习不会放松。而且无论学什么,一定要把它学懂,学通……于是在一场大病之后,居然有一天,就和这一切终于从此离开,进入北京城,在一个小客店旅客簿上写下姓名籍贯,并填上“求学”两个字,成为北京百万市民的一员,来接受更新的教育和考验了。
第一部分 我怎么就写起小说来第5节 新的起点
和当时许多穷学生相同,双手一肩,到了百万市民的北京城,只觉得一切陌生而更加冷酷无情。生活上新的起点带来了新的问题,第一件事即怎么样活下去。第一次见到个刚从大学毕业无事可作的亲戚,问我:
“来做什么?”
我勇敢而天真的回答“来读书”时,他苦笑了许久:
“你来读书,读书有什么用?读什么书?你不如说是来北京城打老虎!你真是个天字第一号理想家!我在这里读了整十年书,从第一等中学到第一流大学,现在毕了业,还不知从哪里去找个小差事做。想多留到学校一年半载,等等机会,可作不到!”
但是话虽这么说,他却是第一个支持我荒唐打算的人,不久即介绍我认识了他老同学董秋斯。董当时在盔甲厂燕京大学念书,此后一到公寓不肯开饭时,我即去他那里吃一顿。后来农大方面也认识了几个人,曾经轮流到他们那里作过食客。其中有个晃县唐伯赓,大革命时牺牲在芷江县城门边,就是我在《湘行散记》中提及被白军钉在城门边示众三天,后来抛在沅水中喂鱼吃的一位朋友。
我入学校当然不可能,找事做无事可做,就住在一个小公寓中,用孟子上所说的“天将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戕伐其身心,行拂乱其所为……”此处引文系作者凭记忆所引,与《孟子》原文有误。来应付面临的种种。第一句虽不算数,因为我并没有什么大志愿,后几句可落实,因为正是面临现实。在北京零下二十八度严寒下,北京没这样冷。作者记忆似不准确。一件破夹衫居然对付了两个冬天,手足都冻得发了肿,有一顿无一顿是常事。好在年青气概旺,也并不感觉到有什么受不住的委屈。只觉得这社会真不合理。因为同乡中什么军师长子弟到来读书的,都吃得胖胖的,虽混入大学,什么也不曾学到。有的回乡时只学会了马连良的台步,和什么雪艳琴的新腔。但又觉得人各有取舍不同,我来的目的本不相同,必需苦干下去就苦干下去,到最后实在支持不下,再作别计。另一方面自然还是认识燕大农大几个朋友,如没有这些朋友在物质上的支持,我精神即再顽强,到时恐怕还只有垮台。
当时还少有人听说做“职业作家”,即鲁迅也得靠做事才能维持生活。记得郁达夫在北大和师大教书,有一月得三十六元薪水,还算是幸运。《晨报》上小副刊文章,一篇还不到一块钱稿费。我第一次投稿所得,却是三毛七分。我尽管有一脑子故事和一脑子幻想,事实上当时还连标点符号也不大会运用,又不懂什么白话文法。唯一长处只是因为在部队中作了几年司书,抄写能力倒不算太坏。新旧诗文虽读了不少,可是除旧诗外,待拿笔来写点什么时,还是词难达意。在报刊方面既无什么熟人,作品盼望什么编辑看中,当然不可能。唯一占便宜处,是新从乡下出来,什么天大困难也不怕,且从来不知什么叫失望,在最难堪恶劣环境中,还依旧满怀童心和信心,以为凡事通过时间都必然会改变,不合理的将日趋于合理。只要体力能支持得下去,写作当然会把它搞好。至于有关学习问题,更用不着任何外力鞭策,总会抓得紧紧的。并且认为战胜环境对我的苛刻挫折,也只有积极学习,别无办法。能到手的新文学书我都看,特别是从翻译小说学作品组织和表现方法,格外容易大量吸收消化,对于我初期写作帮助也起主导作用。
过了不易设想的一二年困难生活后,我有机会间或在大报杂栏类发表些小文章了。手中能使用的文字,其实还不文不白生涩涩的。好的是应用成语和西南土话,转若不落俗套有些新意思。我总是极单纯的想,既然目的是打量用它来作动摇旧社会基础,当然首先得好好掌握工具,必需尽最大努力来学会操纵文字,使得它在我手中变成一种应用自如的工具,此后才能随心所欲委曲达意表现思想感情。应当要使文字既能素朴准确,也能华丽壮美。总之,我得学会把文字应用到各种不同问题上去,才有写成好作品条件。因此到较后能写短篇时,每一用笔,总只是当成一种学习过程,希望通过一定努力能“完成”,可并不认为“成功”。其次是读书日杂,和生活经验相互印证机会也益多,因此也深一层明白一个文学作品,三几千字能够给人一种深刻难忘印象,必然是既会写人又能叙事,并画出适当背景。文字不仅要有分量,重要或者还要有分寸,用得恰到好处。这就真不简单。特别对我那么一个凡事得自力更生的初学写作者。我明白人是活在各种不同环境中的复杂生物,生命中有高尚的一面,也不免有委琐庸俗的一面。又由于年龄不同,知识不同,生活经验不同,兴趣愿望不同,即遇同一问题,表现意见的语言态度也常会大不相同。我既要写人,先得学好好懂人。已经懂的当然还不算多,待明白的受生活限制,只有从古今中外各种文学作品中拜老师。因之书籍阅读范围也越广,年纪轻消化吸收力强,医卜星相能看懂的大都看看。借此对于中国传统社会意识领域日有扩大,从中吸取许多不同的常识,这也是后来临到执笔时,得到不少方便原因。又因为从他人作品中看出,一个小说的完成,除文字安排适当或风格独具外,还有种种不同表现思想情感的方法,因而形成不同效果。我由于自己要写作,因此对于中外作品,也特别注意到文字风格和艺术风格,不仅仔细分析契诃夫或其他作家作品的特征,也同时注意到中国唐宋小说表现方法、组织故事的特征。到我自己能独立动手写一个短篇时,最大的注意力,即是求明白作品给读者的综合效果,文字风格、作品组织结构,和思想表现三者综合形成的效果。
我知道这是个艰巨工作,又深信这是一项通过反复试验,最终可望作好的工作。因此每有写作,必抱着个习题态度,来注意它的结果。搞对了,以为这应说是偶然碰巧,不妨再换个不熟习的方法写写;失败了,也决不丧气,认为这是安排得不大对头,必须从新开始。总之,充满了饱满乐观的学习态度,从不在一个作品的得失成败上斤斤计较,永远追求作更多方面的试验。只是极素朴的用个乡下人态度,准备三十年五十年把可用生命使用到这个工作上来,尽可能使作品在量的积累中得到不断的改进和提高。
从表面看,我似乎是个忽然成熟的“五四”后期作家。事实上成熟是相当缓慢的。每一作品完成,必是一稿写过五六次以后。第一个作品发表,是在投稿上百回以后的事情。而比较成熟的作品,又是在出过十来本集子以后的事情。比起同时许多作家来,我实在算不得怎么聪敏灵活,学问底子更远不如人。只能说是一个具有中等才能的作者。每个人学习方法和写作习惯各有不同,很多朋友写作都是下笔千言,既速且好,我可缺少这种才分。比较上说来,我的写作方法不免显得笨拙一些,费力大而见功少。工作最得力处,或许是一种“锲而不舍久于其道”的素朴学习精神,以及从事这个工作,不计成败,甘心当“前哨卒”和“垫脚石”的素朴工作态度。由于这种态度,许多时候,生活上遭遇到种种不易设想的困难,统被我克服过来了。许多时候,工作上又遭遇到极大挫折,也终于支持下来了。这也应当说是得力于看书杂的帮助。千百种不同门类新旧中外杂书,却综合给我建立了个比较单纯的人生观,对个人存在和工作意义,都有种较素朴理解。觉得个人实在渺小不足道,但是一个善于使用生命的人,境遇不论如何困难,生活不论如何不幸,却可望在全个人类向前发展进程中,发生一定良好作用。我从事写作,不是为准备做伟人英雄,甚至于也不准备做作家,只不过是尽一个“好公民”责任。既写了,就有责任克服一切困难,来把它作好。我不希望做空头作家,只盼望能有机会照着文学革命所提出的大目标,来终生从事这个工作。在万千人共同作成的总成绩上,增加一些作品,丰富一些作品的内容。要竞赛,对象应当是世界上已存在的最高纪录,不能超过也得比肩。不是和三五同行争上下,争出路,以及用作品以外方法走捷径争读者。这种四十年前的打算,目前说来当然是相当可笑的。但当时却帮助我过了许多难关。
概括说来,就是我一面向自己弱点作战,顽强的学习下去,一面却耐烦热心,把全生命投入工作中。如此下去,过了几年后,我便学会了写小说,在国内新文学界,算是短篇作家成员之一了。一九二八后由于新出版业的兴起,印行创作短篇集子容易有销路,我的作品因之有机会一本一本为书店刊印出来,分布到国内外万千陌生读者手中去。工作在这种鼓舞下,也因此能继续进行,没有中断。但是,当我这么学习用笔十年,在一九三五左右,有机会从一大堆习作中,编印一册习作选,在良友公司出版时,仔细检查一下工作,才发现并没有能够完全符合初初从事这个工作时,对于文学所抱明确健康目的,而稍稍走了弯路。摇动旧社会基础工作,本来是件大事,必需有万千人从各方面去下手。但相互配合如已成社会规律时,我的工作,和一般人所采取的方法,不免见得不尽相同。我认为写作必需通过个人的高度劳动,来慢慢完成,不宜依赖其他方法。从表面看,工作方式和整个社会发展,似乎有了些脱节。我曾抱着十分歉意,向读者要求,不宜对我成就估计过高,期望过大,也不必对我工作完全失望。因为我明白自己的长处和弱点。正如作战,如需用文学作短兵,有利于速战速决,不是我笔下所长。如需要人守住阵地,坚持下去,十年二十年如一日,我却能作得到,而且是个好手。十年工作只是学习写作走完第一段路,我可走的路应当还远。盼望对我怀着善意期待的读者,再耐心些看看我第二个十年的工作。不料新的试验用笔,还刚写成三个小集,《边城》、《湘行散记》、《八骏图》,全国即进入全面抗战伟大历史时期。我和家中人迁住在云南滇池边一个乡下,一住八年。由于脱离生活,把握不住时代大处,这段期间前后虽写了七八个小集子,除《长河》、《湘西》二书外,其余作品不免越来越显得平凡灰暗,反不如前头十年习作来得单纯扎实。抗日胜利复员,回到北京几年中,就几几乎再不曾写过一个有分量像样子篇章。解放十年来,则因工作岗位转到博物馆,作文物研究,发现新的物质文化史研究工作,正还有一大堆空白点,待人耐烦热心用个十年八年工夫来填补。史部学本非我所长,又不懂艺术,惟对于工艺图案花纹、文物制度,却有些常识。特别是数千年来,万千劳动人民共同创造发明的“食”与“衣”分不开的陶瓷、丝绸、漆玉花纹装饰图案,从来还没有人认真有系统研究过。十年来我因此在这些工作上用了点心。其次,博物馆是个新的文化工作机构,一面得为文化研究服务,另一面又还可为新的生产服务,我即在为人民服务一类杂事上,尽了点个人能尽的力。至于用笔工作,一停顿即将近十年,俗话说“拳不离手”,三十年前学习写作一点点旧经验,笔一离手,和打拳一样,荒疏下来,自然几几乎把所有解数忘记了。更主要即是和变动的广大社会生活脱离,即用笔,也写不出什么有分量作品。十年来,社会起了基本变化,许许多多在历史变动中充满了丰富生活经验、战斗经验的年青少壮,在毛主席文艺思想指导下,已写出了千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