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要义-第4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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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历史,支配社会,控制人生 ?此其缺欠实在不认识理性。二十七年前我亦还不认识理性,同意克鲁泡特金道德出于 本能之说,而不同意罗素本能,理智,灵性三分法(1)(此见罗素著《社会改造原理》,有余家菊译本,中华书局出版。)。及至有悟于理性、理智之必须分开(详见第七章), 而后恍然罗素之三分法为不易之论。罗素所云灵性相当于我所谓理性。雷先生称道英国民族生存本能强而其理智同时亦发达,没有错;指摘中国民族生存本能衰弱,而同时其理智不发达,亦没有错。错就错在他的二分法,又把本能理智二者看成有冲突的。雷先生原说一为主人,一为工具;主人与工具又岂有冲突者?显然不对。再从中英两实 例上亦经证明其不对。照我的说法,本能理智动静虽殊,同属身体一面,而理智居于其顶点,见第十三章。英国人所表见,明明是我说“从身体出发”这成功者。中国人的受病,则在雷先生所不及知之理性之早启。为了便于说明,我再引另一位先生一段话:
中国人遇到一件事情,只考虑应该不应该,不考虑愿意不愿意。这是几个朋友闲聊天说的话。他们以前谈什么,我忽略了。只是这两句深深被我听进。因为它正搔着我所眩惑的问题的核心。中国人作事情没有精神,缺乏热诚,就是因为只考虑到该作不该作,而不问其愿作不愿作。所以社会那么多伪君子,而没有真小人。(中略)圣人简直不教你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我既不存在,我不晓得我还会不会感觉到其了事物的存在。 (中略)我劝人要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以自己作出发点。我存在,主要地还是为我自己存在。我不是为做父亲生儿子而存在。关于这一点,欧美人是比东方人高明,因为他们没有像我们那么多该不该的道德律。(中略)把人看着必须吃饭的动物,其实就够了(1 )(见1946年出版之《导报》第12期,《忠恕与民主》一文,原作者似为戈衍棣。)。
这段话正代表中国人理性早启走出去太远,现在要求返回到身体到本能之一种呼声。数千年来中国人的身体和本能从某点上看,无疑是衰败了。“伦理本位”与“自我中心” ,从“理性出发”与“从身体出发”,不相协调在这里显得何等分明!使得中国人本能 孱弱者是理性,尤其貌似理性的那些习惯。
理性、本能其好恶取舍尽有不同,而同属人情。中国人所谓应该不应该,原非从外(宗 教上帝)加于人者。正唯其离本能颇近,乃排斥了本能。从外加的,终会遭到反抗,其 结果或强化了本能而非削弱之。请看中古以后之西洋人,岂非如此?然又不可误会理性 本能相冲突。人类生命因理智而得从生物本能中解放出来,一面其好恶之情乃不必随附于本能。这就是理性。一面其本能乃不足当工具之任,而必从后天补充。这就是种种习惯在人类生活中一切莫非本能习惯之混合,纯本能殆不可见。严格说,只有理性是主人,理智、本能、习惯皆工具。但理性不论在个体生命或在社会生命,皆有待渐次开发。方其未开或开发不足之时,人的生活固依于本能习惯以行,乃至理性既启,亦还是随着本能习惯之时为多。除根本无好恶可言之理智,只会作工具,永不能作主人外,本能习惯盖常常篡居理性之主位。所谓理位、本能不冲突者,当理性为主,本能为工具之时,理性的表现皆通过本能而表现,固无冲突。当本能篡居主位时,理性不在,亦何有冲突?然理性虽其著见于好恶似与本能同,其内则清明自觉,外则从容安和,大有 理智在,却与本能不同。本能不离身体,理性却远于身体,恒若超躯壳,甚至反躯壳。 中国人理性早启,久而久之,其本能当然不堪与英国人从身体出发者相较。从头脑言之 ,则习尚于讲理,而以应该代本心情愿。从动作言之,自古雍容文雅之风尚既成,则多 有貌似理性之动作习惯代替了本能反应。其本能与身体相偕以俱弱者,昭然在此。同时 其理智不过随其理性(或貌似理性之习惯)而生作用,既非同英国人循身体作用进达其顶 点那样,且反而随身体作用同受抑阻,当然就无从发达。
譬如西洋人以握手、接吻、拥抱为礼,还有群众拍掌欢呼,把所欢迎之人高举起来等等表情。中国人乍见直骇然退缩,感觉受不了。此即西洋之礼主于亲爱,其情发乎身体,更要藉身体来表示。而中国之礼则主于敬让,其情发乎理性,虽其表示亦不能有藉于身体,而温文尔雅,含蓄有致,却实在离身体很远。其间如握手拍掌,今日中国人虽亦能模仿一二,可见人情本不相远,而卒于拥抱接吻感觉受不了,是即其数千年来身体本能积渐萎弱之明征。在数千年前,对此固所不取,尚不致怯缩,有受不了之感。
然在身体本能积渐萎弱之后,中国人的理性亦就不行了。因为生命浑整不可分,未有其身体本能既萎弱而理性犹健生者。今日的中国人,从某些地方看其理性尚不如西洋人,即为此。前列民族性第八点,所云对人(如凌迟处死等酷刑)对牲畜之残忍,最为西人讥弹者,是其例。
大抵民族性所由成,有两面,以上所论为其可能遗传递衍之一面;还有一面则是后天习惯,主要因社会环境之剌激反应而形成。凡前所列中国民族性十点,一一皆可本此两面以了解之。
例如第四点“和平文弱”,其间即有出于遗传与成于后天之两面。成于后天者,主要在 “集团与斗争相联,散漫与和平相联”,第十章特有分析,可不赘。然而对于他族之从身体出发者而说,此理性早启之中国人根本上就是和平的,又不待其社会形势散漫始然。由理性早启驯至身体本能弱下来,是其所以文弱之本,而社会有许多貌似理性的习惯,尚文不尚武,自又为其后天成因。第五点“知足自得”,一面是由理性早启,生命得其和谐,又有一面是由此社会特殊构造之所锻炼,看第十章讲“个人安于所遇”一段可 以明白。第二点“勤俭”当然是此职业分途的社会,政治上经济上各机会均难保持不坠 ,而人人各有前途可求之自然结果(见第十章),主要是得之于后天。但中国人精神上实 用主义实利主义之倾向,却好像是天生的理智冷静不足(见第十三章)。第三点“爱讲礼 貌”,当然是此伦理本位的社会彼此尊重对方,相尚以敬让之所演成。但其落于虚情客 套,便属前所云貌似理性的动作习惯,特别在后世身体本能既弱,理性随以不足时为最 多。
第六点“守旧”,其少有冒险进取精神,一动不如一静,自是身体本能萎弱之征,但其所以必要守旧者,却多决定于后天。一则为秦汉后之中国,势必循环于一治一乱,在社会构造上不能推陈出新。社会构造是文化的骨干,骨干不变动,其他附丽于骨干者因亦无多大出入。即在此二千年因袭局面下,其守旧习惯遂以养成。再则为古人智慧太高( 理性早启),文化上多所成就(文化早熟),以致一切今人所有,无非古人之遗,一切后 人所作,不外前人之余。后来人愈钻研愈感觉古人伟大精深,怪不得他好古薄今。三则为其学术走艺术之路,而不走科学之路。艺术尚天才,靠个人本领,不像科学那样客观凭准,从浅外一层一层建筑起,总是后来者居上,而况中国人的禀赋既积渐而弱,后世难得古人那样天才,其俗自必以古为宗,异乎西洋科学之趋新,又是当然的。
第七点“马虎笼统,不求精确,不讲数字”,往者李景汉先生在河北乡村作社会调查,感触最深。而日本人内山完造则于此特有了解,他指出:中国人非有得多,不能说有;大部没有,即可说无;而非有一个便说有,一个都没有,乃说无。后者为模型的思考法,前者为实物的思考法。后者彻底,前者不求彻底,后者为理论的,文章的,前者为实际生活的。因此他称中国文化为生活文化,与文章文化相对待(1)(内山完造著《一个日本人的中国观》,开明书店出版。)。其所见已接近于前引张东荪先生西洋有科学中国 无科学由彼此心思(mentality)根本不同之说。盖知识之道在分别明确,由身体对外静 观而来。中国人则以理性早启,理性与本能接连牵混,其生命与大自然偏于融合相通,对外求知识之倾向乃大为减退(具见第十三章)。至于其间后天之熏习渐染,自亦是有的。
第八点之“残忍”已说于前。其坚忍(自己能忍耐至甚高之程度)则显然为向里用力之人生(见第十章)训练出来的。且不妨说坚忍亦足引致残忍。第九点“韧性及弹性”,似可说即其生命上坚忍力养成之实际表现。这有许多事实曾引起西洋医生、军官、教士之惊奇,散见中外各书(1)(见潘光旦著《民族特性与民族卫生》一书,商务出版。),此不 叙。唯地理学家沙学浚先生有《中华民族的气候适应力》一文(2)(1948年6月30日重庆 《大公报》星期论文。原文罗列证据,此只举其大意。),具有学术价值,略略引叙于 此。据说各地方的气候(寒暖湿燥),从其纬度的高低,距海的远近,和地形高低等等因素以形成,全世界共可分为十一个区。所有各区都可找到中国人的聚落,证明中国人的气候适应力最强,更无他族可与相比。气候适应力之含义,主要有两点。(一)在如此气候下依旧可以劳心劳力工作;(二)长久住下去,有固定聚落,传后代,长子孙,譬如白种人在热代便难适应,而日本人则较怕冷,中国人竟自冷热都可以行。俄国人虽有耐寒之称,中国人耐起寒来,比他还强。我们要问:中国人何以这样特别?论身体,中国人 并不比他们更健壮,相反地,中国人的身体本能毋宁是较差。况且体育运动,卫生营养,又不讲究。从先天禀赋到后天方法,均非优胜。如果你只把生命看做身体之事,当然就索解不得。但你如其知道身体不过一生活工具,生命初不局限于此,而源泉深远,那么,你于中国人的长处将亦不难有认识。中国人的长处无他,只在其能从生命更深源泉处取给活力,便不像西洋人那样浅而易竭。人类自身体本能中大得解放后,其生命主要已不在身而在心。心是什么?前曾说“生命充实那松开的空隙,而自显其用,是为心”( 见第七章)。不过心不一直对外,还是要通过官体其用始显。中国人气候适应力之强, 不强于身而强于心,犹惜其身不够健全,否则将表现更好。西洋人之所以不逮,非缘其外面工具(身体及方法)不够,而是其里面容积不够,以致没有回旋余地。虽韧性及弹性包含甚广,此第就其一端而言其理。然大体说,其他一切亦无不根本在此。盖西洋人多向外作理会而发达了工具。中国人多向里作理会而涵养了生命。论工具,中国不如西洋,论生命,西洋又不如中国。此其大较也。
第十点“圆熟老到”,为我民族性总括的特征,含义甚丰,难于分说说明。然读者却亦不难看出其与本书所论中国文化是成熟非幼稚,是精深非粗浅者之相合。同时亦就知道一切固执社会发展史,抱持文化阶梯观,认定中国落后于英美苏联一二阶段者,显然不对。但我们亦初不否认英美苏联在某些地方为先进。即由此先进后进之参差互见,吾人是有中国文化为人类文化早熟之论断。所谓“不露圭角而具有最大之适应性及潜力”,则又其所成熟在内不在外,在生命本身不在生活工具之证明。反观今日西洋人正有自己不能适应其文明进步之苦,都市中精神病患者日益加多,则其所成就在外不在内,在生活工具不在生命本身,又彰彰也。
末后要论到第一点“自私自利”。潘光旦先生曾以为这是遗传的。他欣赏人文地理学者亨丁顿(Ellis Huntington)以自然淘汰和人口移殖来说明中国民族性(1)(见潘著《民族特性与民族卫生》,商务版。)。说是中国数千年不断水旱灾荒,唯自私心强者易得存 活殖种,不然则灭亡,遂淘汰而得此结果。我们实在不敢深信。很显然地是潘先生本其优生学研究,只向遗传上着眼,根本没有明白中国社会构造之特殊,及其如何陶铸了中国人的第二天性习惯。Z 本书于中西两方社会生活之不同,再三致意,其间中西第一对照图(见第五章),第二对照图(见第九章),读者最不可忘记。如图所示:从一个人到他可能有之最大社会关系,约划为四级,在西洋人生活中意识中最占地位者,为个人及团体两级,而在中国人却为家庭及天下两级。团体与个人,在西洋俨然两个实体,而家庭几若为虚位,中国人却从中间就家庭关系推广发挥,以伦理组织社会,消融了个人与团体这两端。这两端好像俱非他所有。必胸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