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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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小彬给他接了下去:“人就是这么奇怪,以前我唯一的生活目的就是要离开枞阳镇,离得越远越好。可是如今,人在西藏,远得不能再远了,我最想念的地方却是枞阳,以后,我会写写枞阳的故事,还有陈栀子。”——“我太啰嗦了吧,跟你说了这么多。”
“写完了,拿给我看看。”李然温柔地说。
不是他一定会看,而是他一定会这么说。
从招待所饭厅到前院儿的正厅是个狭窄的走廊,隐约可以看到,两个人影走着走着重叠在一起。“李然,你不讨厌我吧?”
“小彬,我怎么会讨厌你呢?”
杜小彬在普兰待了四天,在这四天里她跟李然没有发生性关系。李然是跟他们报社的采访组一块儿来普兰的,人多嘴杂,客观环境不允许他们有任何越轨的行为,虽然像报社这种文化单位,在男女风化上一向持比较宽容的态度。
李然出去拍片子的时候杜小彬也跟着去。只要有一点儿闲工夫,李然就手把手地教她怎么使用照相机,怎么调焦距怎么换镜头。李然对同事们是这么介绍她的:她是跟他学摄影的徒弟,女徒弟。李然对她的态度?亲切严肃不苟言笑,就是一个师傅对徒弟的态度。除了她来的第一个晚上他对她有略为亲热的举动——抱了她两下。其他时候,李然装得可匀实了,好像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有一次,他失态了。在街头的小店里,他买烟,她在旁边说要一包话梅。他翻开钱包拿钱,两个人的眼睛同时看到了,钱包向外的一侧夹着的一张周蒙的小照。李然的手僵在那里,他头上戴的是一顶藏民常戴的那种宽檐礼帽,脸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那一天余下的时间他都郁郁不乐。
在他们结婚以后,杜小彬什么都不怕,就最怕他这种郁郁不乐的样子,让人看了什么心思都没了。再后来,离婚,李然去了北京,她和咪咪留在昆明。李然一两年也未必会见咪咪一次,就好像忘了他有个女儿一样,咪咪过生日,不要讲生日礼物了,电话都不会有一个。
忘了?他会不记得咪咪生日?在离婚前,李然可是最疼咪咪的,咪咪一直跟爸爸比跟妈妈亲。做了几年的夫妻,小彬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她知道,他怕见女儿甚至怕听女儿的声音。她知道,他心里最挂念的不过是两个人,而这两个人他偏偏不能与之相守。
他因此选择了一种自我放逐的生活,也是最适合他的生活。
每一次的选择都是李然自己作出的,可是,她不相信他真的能忘记。
就是他忘了她也忘不了,她看见过他们,他和周蒙两个,骑着一辆自行车从那道长长的缓坡上冲下来,周蒙一朵花似的坐在他怀里,他的嘴唇贴在她漆黑的头发上,也许并没有动,可是给人的感觉是轻轻摩擦着。她嫉恨,更懊悔看到他们。
就像一张曝光过度的照片,这个场景在回忆中变得越来越晃眼越来越刺目,杜小彬只愿意承认刺目的是他们身后的阳光,而不是他们年轻而不设防的爱情。
在杜小彬离开普兰的时候,心情是若有所失的,一开始她渴望征服李然的肉体,然后她渴望征服他的心灵。现在看来,不管是他的肉体还是他的心灵,速战速决都行不通,这将是一场持久战。杜小彬不知道,当她离开的时候,李然的心情也是复杂的,四天的朝夕相处,使他在某种程度上习惯了她在他的左右。李然也不愿意这么想,可他心里明白,在路上的不会是蒙蒙而是小彬。李然现在跟杜小彬在一起不紧张了,反正他再怎么提防,她还是让他防不胜防。比如这次,她一下追到普兰来。
但是李然仍然没有想到选择的问题,跟杜小彬,怎么可能呢?倒不是因为她不太光彩的过去,跟一个人合适不合适、在一起舒服不舒服,是由生活细节决定的,而不是思想品质大政方针。比如,他就不喜欢杜小彬涂红指甲,她那些廉价首饰,还有一点,当着男人的面化妆。蒙蒙,蒙蒙即使穿件白T恤破仔裤都显得清爽好看。
杜小彬招人喜欢的是她那股子伶俐劲儿,聪明,手巧,学东西快。
蒙蒙是不伶俐的,而且,因为他爱她,尤其地觉得她笨。你爱一个人是会觉得她笨的,事事都需要自己特别关照才行。
李然也看蒙蒙涂过一次指甲,应该是涂在手上的吧,可她涂得一桌子都是,很长时间才涂好一个小拇指甲,又立刻洗掉了,抱怨说又麻烦又不好看。蒙蒙也从不戴耳环,她没有扎耳朵眼,逛街的时候看到“无痛穿耳”的招牌她也跟他商量要不要去穿一个,有一次都交了钱她还是跑掉了,怕疼。杜小彬喜欢戴首饰,戒指项链耳环一样不落,唯一看得过去的只有一副珍珠耳环,黑珍珠,很适合她。李然不晓得,那副耳环是王勃送给杜小彬的。
杜小彬为什么人在拉萨却拖了半年才向李然发动总进攻?不仅为了她要有个准备期,也不仅为了她要吊吊李然的胃口,这半年,也是王勃追她追得最紧的半年。半年里王勃从北京两到拉萨,每次来回要坐一个星期的火车。还用再往下讲吗?能克服这样辛苦的旅程追到拉萨来,光靠精神恋爱是不够的。王勃也影影绰绰地听说杜小彬有过比较严重的生活作风问题,什么性质他不清楚。不过,王勃还真不怵这个,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作风问题怎么了?诗人自有他新颖独到的见解:在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有一个默默支持他的好女人,不错,可是在一个伟大的男人背后呢?——是传奇中的坏女人,拿破仑有约瑟芬,普希金还有个并不专情的夫人呢!报社采访组在普兰兵分两路,一路回拉萨,一路西行,李然选择了向西。他有这个经验,如果想把问题考虑清楚就需要继续走下去,走着走着你就想清楚了。
越向西行纬度越高氧气越稀薄,他们的目的地是一个高原哨所。
李然考虑的不仅仅是感情问题,他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他的事业方向——是继续做一个报社的摄影记者,还是职业摄影人?摄影界的风气跟前两年又不一样了,职业摄影人越来越多,讲究技巧、凸显个性的作品逐渐领导了潮流方向。就在一个月前云南一家出版社跟李然联系过,请他担任一部新版云南风光摄影画册的主要摄影师,出画册是政府行为,预备向海外发行,拓展云南的海外旅游市场。这对李然来说是一个过渡的机会,报酬也相当不错,可是这画册一拍就是一年,蒙蒙怎么办?让她继续在江城等他吗?就算她愿意他也不愿意啊。由于恶劣的气候和同样恶劣的路况,李然一行人返回拉萨的时间比预定时间迟了一个多星期。回到报社,李然第一步还是交片子,然后是去办公室拿信。一个多月了,信堆了一桌子。同事小梁过来看到他说:“哟,李然,你可回来了,前两天有个女孩老打电话找你,一个劲儿问你去哪儿了?”李然很自然地想到是杜小彬。
小梁补了一句:“哎,不是平常那个。”
李然看了眼桌上的日历,问小梁:“今天几号来着?”
“过糊涂了吧你,双十二啊,12月12日。”
这下,李然知道是谁找他了,蒙蒙。糟糕的是,他忘了她的生日,她12月9号的生日。李然拿起电话就挂长途。
他有多长时间没给蒙蒙打电话了?从他生日以后。
第一次接通,她听到他的声音就把电话挂了;第二次他还没有说话,她又挂了;第三次,电话响了十几声她才接,她不说话,可是,他可以听到她轻微的喘息声。
“蒙蒙,跟我说句话,骂我一顿。”李然声音低了下去,“只要让我听听你的声音。”她还是沉默,沉默得像远处白皑皑的雪山。李然想了想,机灵地转换了话题。“今天没去上课?”
“没有。”
他能够想像她脸上此刻沉静而美丽的神情。
“生气了?我坐了一个星期的汽车才回到拉萨,中途还出了一次车祸。”“不说这个,行吗?”周蒙的口气是厌倦的。
“蒙蒙,晚上我再给你打电话。”李然知道怎么解释也不可能让她马上消气了,那边,室主任已经盯了他好几眼,原则上,是不能用报社的长途线打私人电话的。
“晚上我有事儿要出去。”
“几点回来?”
她又不说话了。
“蒙蒙,别跟我赌气,隔得这么远别跟我赌气了。”
他这么求她她仍然不吭声,并且又挂了电话。
周蒙今天晚上确实有事儿。
今晚在校礼堂举行中文系两年一度的话剧汇演。他们90二班上演的剧目是《重逢》,剧本是戴妍和周蒙两个一起构思分段编写的。两位女编剧把时间推到1999年,世纪末,大学毕业五年之后,几个女生在母校,她们曾经住过的宿舍里再度难忘的一夜。
这是一个群戏,而话剧汇演规定时间只有十五分钟。为了节约时间突出重点,两位女编剧把一个宿舍八个女生先砍掉三位,这三位不能重逢的原因分别是死亡、重病和远在加拿大。
戏剧冲突主要放在女一号赵雪(戴妍饰)身上,她正在闹离婚,回到母校,她大学时代的恋人又闻讯而至。就像五年前的一个夜晚一样,他在她的窗下又吹响了那段口琴曲《雪绒花》。何去何从?老同学们纷纷为赵雪出谋划策。
剧本的结尾五位二十七岁的女性达到了共识:“爱情是美丽的,可是爱情不是最重要的。”赵雪决心投身贫困山区的师资教育,不论是她的旧日情人还是她的现任丈夫都拒绝随之前往。闭幕曲是《红色娘子军》。
所有的,所有的这一切周蒙多想跟李然讲讲啊,可是他,不仅一个多月不给她打电话,连她的生日都忘记了,她跟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真的没什么可说的了吗?
当晚,在校礼堂看着汇演,周蒙心里无时无刻不挂念着李然的电话。《重逢》排在倒数第二个上演,好不容易熬到《重逢》演完,不等宣布最后名次,周蒙拔腿就往家赶。
上最后一层楼梯的时候,周蒙听到她家门里传来的电话铃声,掏钥匙,钥匙又落在了漆黑的楼梯上。门那边,那电话铃只管催人命地响着。
同一时间,李然拿着话筒,焦急地等待着,都十一点了,蒙蒙怎么还没回来?她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不是夸口,一直以来,他,他的电话对她就是最大的事儿。方阿姨也不在家,那也许蒙蒙是跟她母亲出去了。这么一想,李然才心安了一点儿。
这是一个空旷的大厅,大厅上空传来软绵绵的女声:“最后召集,飞往上海的138次航班十一时十分起飞,请旅客同志抓紧时间登机。”
李然放下电话。
周蒙手忙脚乱地拿起了电话,只听到“喀哒”一声,眼泪就急急地流了下来。第二天,是个阴天,不过下午四点多光景,四围就暗了下来。
一首悠扬婉转的小提琴协奏曲充满了整个空间,这是周蒙最近常听的舒曼的《梦幻曲》。她看过背景介绍,《梦幻曲》选自钢琴套曲《童年即景》。舒曼曾对他的夫人克拉拉说:“由于回忆起了你的童年时代,我在维也纳写下了这个作品。”
周蒙也在写,一张大白信纸,她只写了四个字:“李然,我想”,就写不下去了。她看了看电话,李然该来电话了吧,他不是跟她生气了吧?想想她又气起来,“啪”地把李然的像框倒扣在桌上。在一伸手间,她看到了自己手上美丽的戒指,戴熟了,它就像她身体的一部分,平常也不去注意了。一曲《梦幻曲》放完,周蒙来到客厅的音响前倒磁带,她想再听一遍。
“笃笃”的敲门声,周蒙转过身,才觉得房里太暗了点儿,她顺手拉亮客厅的灯,去开门。即使,门口现在站着个鬼,周蒙也不会这么惊奇。
站在她面前的不是鬼,是李然。
他的一只手臂撑着门框,黑色的风衣张了开来,头微微侧着,有点儿疲倦的样子。他身上没有一件行李,就好像一年前,他从对面的报社来看她,一抬腿就来到了她的面前。
看到她,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想念她。
傻孩子,她干吗那么怔怔地望着他?好像不认识他的样子。
头发已经这样长了,纤细的腰肢,他一伸手就整个地握住了。
李然往前跨了一步,一边吻她一边用自己的身体把身后的门推上了。
他抱她抱得那么紧,嘴唇怎么也不肯放开她的,她喘不过气来,用手扳着他的肩膀。“想我吗?蒙蒙,想我吗?想我吗?”他舍不得地放松了她,又一连串地问她。“想你,”她的黑眼睛,闪着梦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