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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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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再说一遍,我不叫周蒙蒙,我叫周蒙。另外,要是你不心疼,我可以再来两杯。”她还挺厉害,小鹿一样颀长的颈子,嘴唇圆得像花骨朵。

  “嗯,本小姐也可以再来一个椰树牌椰汁,还要个蛋筒冰淇淋。”戴妍在一边借机敲诈,一点儿不在乎她刚跟李然认了西安老乡。

  趁着李然去买饮料的工夫,戴妍盯住周蒙问:“你觉得怎么样?人长得可挺精神的。”

  “一般吧,反正个儿高的你都觉得精神。”周蒙好像一点儿也不热心。

  “而且我敢说他挺喜欢你的。”戴妍透着那么远见卓识,“不过他应该已经有女朋友了,他挺会逗女孩子开心的。”

  是,他没准儿有女朋友了,不过,爱情可没有先来后到。

  “几点了?”戴妍问。

  “九点四十。”周蒙瞅一眼墙上的石英钟。

  “天,我跟葛俊约的是九点半!”

  李然刚把饮料搁上桌,两个女孩起身要走。戴妍顺手抄起椰汁,完全没有歉意地说:“对不起呀,刚才忘了,我们有事得先走。”

  “那真巧,我也该走了。”

  在戴妍眼里李然笑得活像条大灰狼,两个女孩小声地嘀咕着什么,李然伴着她俩向门口走去。小宗正以身说法给女孩子们论证一种最可靠的爱情模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水到渠成。戴妍宣布她先走了,今晚就住周蒙家,她顺便笑嘻嘻地告诫年轻的团委书记:爱情,从来是不可靠的。到了学校大门口,戴妍娉娉婷婷地一摆手:“大记者,后天见啊。”她转身一个人径自往市里去了。周蒙清亮的目光迎上李然投过来的视线,李然完全没有瞎打听的意思,戴妍去哪儿去干什么,他才不关心呢。转过脸,李然点了支烟,这个本来平淡的夜晚渐入佳境。

  走了没几步,周蒙站住了,她坚持要自己回学校。李然说我陪你吧,这么黑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路灯下,她的脸有点儿红了:“不用你陪,要不,你在这儿等我,学校里很安全,我——我就是想去一下一号。”

  李然这才明白她是内急,看着她越发窘得通红的脸直想笑,她喝那么多水不想上厕所才怪。不等周蒙反应过来,李然已经拉过她的手,往街对面的“长江宾馆”走去。空气停在这片刻,周蒙侧着脸扬起眉,正碰上李然回过头来。

  他坐在宾馆大堂的沙发上等她,不远处吧台上的几个女人冲着李然指手画脚窃窃私语。要是两年前,刚从学校毕业那阵子,李然没准儿会有种被漂亮女人看中的不安和躁动。现在他晓得,她们是“小姐”,是职业性看男人的。

  从宾馆走出来,路旁是一列小吃摊,烹炸煎煮,香味四溢,很是诱人。

  李然就跟周蒙商量:“我还没吃晚饭,陪我吃点儿行吗?吃完我就送你回家。”这也是技巧,他要说请她吃饭,像她这种不怎么开面的小女孩很可能就会拒绝,可他只说要她陪,她就不好说“不”了吧?

  李然要了一碗牛肉面,周蒙只要一瓶矿泉水,她可真能喝水。李然先不动筷子看着她喝水,周蒙受不了他这么看她,放下了矿泉水:“你干吗老看我?”

  李然心想你还看我呢,当然不能这么说,于是他以问代答:“你怎么没化妆?”

  “我又不是她们体操队的,本来我早就回家了,在校门口碰上戴妍的。”“后天汇演你去吗?”

  “不去,再说我也没票。”

  “我给你弄票你去吗?”

  周蒙看了他一眼,停了一会儿才说:“行。”

  李然低下头吃面,他边吃边问:“你是学中文的?”

  “是啊,你怎么知道?”

  “中文系的女孩比较骄傲。”

  “你这算夸我吗?”周蒙拉长声问。

  李然乐了,周蒙也抿嘴一笑:“那你呢?你是学什么的?新闻?”

  “我是学物理的。”

  “我不信。”周蒙心里其实特满意,她对学文的男孩有偏见,嫌他们轻浮,动手能力又差。“要不要听我给你讲讲量子力学,宇称守恒定律?”

  “那你干吗改行呢?我最佩服学物理的了,学物理的人特聪明,我爸我哥都是搞高能物理的。”“我要是早认识你不就不改行了嘛,让你也好好佩服我。”

  那时不过是讨好女孩子的一句玩笑话,然而,多年后的一个晚上,在梦里,她重回他的怀抱,在梦里他都知道是梦,一再告诉自己不要醒来。他还是醒了,不是后悔——李然不是那种往回看的人,他只是止不住对命运的另一种假设。

  从来,开弓没有回头箭。

  “那什么是量子力学呢?你能用最简单的一句话概括吗?”

  “可以,在量子力学的世界里只有变数没有常数。”

  “我不懂。”

  “打个比方,我跟你坐在这里,从量子力学的角度看,由于变数太多,概率接近于零,是完全偶然的。”周蒙怎么觉得是命中注定的呢?——“所以我们应该特别珍惜,对不对?”

  他话音未落,周蒙用手一敲桌子:“完了。”

  “什么完了?”李然莫名其妙。

  “我忘了耶,今晚是《东京爱情故事》的最后一集。九点开始,现在准演完了。”“中国拍的?就像《北京人在纽约》?”

  “什么呀,是日本偶像剧场。”她几乎白了他一眼,“我特喜欢里面的女主角赤明莉香,拿得起放得下又用情特深的那种。你没看过特遗憾。”

  李然可没觉得有一丁点儿遗憾。

  周蒙仍然放不下已错过的大结局,她絮絮叨叨像一切热衷爱情故事的无知少女:“完治——就是莉香爱的那个男孩,最后肯定跟理惠结婚了,我不看也知道,男孩有时候真的很差劲。”“你就那么了解男孩子?”既然说到这儿了,李然就直奔主题了,“这么说你有男朋友了,有吗?”“你呢?你有女朋友吗?”周蒙也挺油。

  “有吧,”李然斟酌着字眼,“有过。”

  “她肯定很爱你。”

  “何以见得?”

  “因为你看起来不像个失恋的人啊,你没有失恋,那就是说她失恋了。”“还是说说你的男朋友吧,他也失恋了吗?”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他低估了她。“我没有男朋友,”她学着他那么斟酌字眼,乌溜溜的黑眼珠悠来悠去,笑得很调皮,“没有过。”从十字路口往东是省报社,往西是精仪所。一进精仪所,两边都是参天大树,建筑规模整齐划一,比李然他们报社强多了。

  “我准备失恋一次,然后嫁一个有钱又特别爱我的老公。”周蒙毫不害臊地说。一个狡猾的哲学家讲过,你所说的话正是为掩蔽你真正想说的话。换言之,当你渴望爱的寂静的时候你会刻意制造生活的喧哗。李然知道,谈过恋爱的男孩都知道,如果一个女孩子主动跟你讨论她的爱情观,潜台词大体是:追我吧,我不会拒绝的。

  李然笑了:“干吗非得失恋一次呢?”

  “一辈子总得真格儿地爱上什么人吧?可是如果你真的爱上他,第一步是失去自己,第二步是失去你的爱情。”四目相交,李然说了这么一句:“你不会失恋的,咱们可以打赌。”

  周蒙带点儿腼腆地侧过身,指着前面一栋两层红砖楼:“到了,我家就在二楼。”

  那么,赌什么呢?

  过了一会儿,从东边数第三个窗口灯亮了,一个女孩的身影如期映到窗前。不知名的白色花朵在近旁开了一树,空气里弥漫着五月所有好闻的气息。夜,正像一首抒情诗。这时,路边,几只雨后的青蛙急不可待地大煞风景地叫了起来。

  李然脚步轻快地回到报社的单身宿舍,同屋的张讯出差去了,屋里漆黑一片气味熏人。李然推开窗户,打开灯,坐下来开始看信。

  一封是老爸的,报告弟弟的最新统考成绩预测能考取哪所名牌大学,然后是第一百零一遍嘱咐李然复习准备今年的研究生入学考试。李然自己都忘了他老爸却忘不了,儿子当年是全国物理竞赛一等奖保送上的北大。两封是大学同学的,一个在美国刚结婚,另一个跟谈了六年的女朋友和平分手。还有一封是中国摄影杂志社的,告诉他社里已把他在皖南拍的一组图片排在下期发表,只去掉两张没用。李然留在最后读的一封信是“她”的,刘漪的。

  周蒙的话言犹在耳:“你没有失恋,那就是说她失恋了。”

  他们都是西安人,后来刘漪说他们其实是同一列火车同一个车厢上的北京。他们都是新生,那一节车厢里有很多新生。她记得他的座位靠窗,整个行程他都在埋头看一本书,每次看他他都保持着同一姿势,像个打坐的和尚。她当时好奇死了,是什么书这么吸引人?

  “到底是本什么书?”几年以后刘漪仍然刨根问底,李然根本不记得他看过什么书,通常他一上火车就犯困。李然说:“你可能认错人了吧?”刘漪摇着头坚持说不可能,她的潜台词是:化成灰我都认得你。

  00刘漪是有点儿死心眼的。

  李然在大学里学的最好的一门课是量子力学,不只他一个,他们班这门课的平均分也是建系以来创纪录的。原因只有一个:罗慧,这门课的助教。

  罗慧有一个小动作,李然相信他们班的男生都铭记在心。每次罗慧走进教室,两只手会很随便地把一头披散的长发盘成一个髻,整个过程也就是从教室门口到讲台的不足三十秒内,不见她用发绳也没卡子,两手就那么随意地一盘。是罗慧让这班傻男孩儿懂了一个词:优雅。

  那时罗慧的丈夫刚出国,她还有个两岁的孩子放在西城区娘家。罗慧周末回娘家看孩子,平常就自己住北大筒子楼的一个单间。相对来讲李然是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的,如同一切还没有交过女朋友的男孩子,李然那时认为,女孩子比广漠的未知的宇宙还要来得神秘些。

  一天下午,李然上完体育课去二教上自习,在路上碰到年轻的量子力学助教罗慧。罗慧问他有没有空帮她搬一下煤气罐,李然当然有空。搬完煤气罐罗慧留他吃饭,李然在老师的小屋里仔细端详老师美丽的婚纱照。当他转过身,不知何时罗慧已端着饭菜进来了。她站在他身后,双手散开脑后的发髻,放开的动作同样迷人。李然强作镇静,其实腿都软了,触手的落发和她的清香,那清香几乎是有质感的,她柔软的身体藏在弥散的清香里。正是晚饭的时候,门外人声杂沓,此起彼伏。

  李然跟罗慧学习的不是放纵,恰恰是克制。她也让他美好地进入,但她明显沉迷于无尽的拥抱和抚摸,而且从不赤裸相对。这个习惯延续到李然以后的性生活中。罗慧的理论是:越克制,最后的结果越满足。李然现在知道罗慧盘发的时候手心里是藏了一根黑发卡的,但他没法把这个小秘密告诉依然好奇的男生们,已经有些议论了。

  那个学期末,罗慧办好了她的出国手续,签证也下来了。她是真心喜欢这个男孩子的,肤色淡黑,眼睛细长,因为不长青春痘,看上去比同龄的男孩子清洁。他的体味很好闻,V字形的身材,身体光滑而结实,长腿,时时令她有倒下去的冲动。在他那个年纪,最难得的还是他态度大方知情识趣。罗慧完全忽视或者说误解了李然的感受,李然不过是因为对手过于强大而己方不愿示弱。他从不纠缠她,她克制,他比她还克制;她冷淡,他比她还冷淡。其实,有了那种关系,不要说罗慧是个美人,就是她真长得丑,二十岁的李然也会死心塌地的。李然整日胡思乱想,主题基本雷同:罗慧出了车祸或是身患绝症,她丈夫也不要她了,只有他李然一个人捧着满把的鲜花去陪伴她,永远不离开她。每次李然都能把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只恨无人分享。

  罗慧走后,李然虽然是时刻准备着被她甩掉的,还是自暴自弃地跟几个陕西老乡喝了一顿白酒,大醉大吐之后在宿舍躺了三天。

  失恋就像一切失意,使人不由得换个角度看自己。

  李然现在终于承认自己并不是学物理的料。也许是量子力学这门课学得太好的缘故,对量子力学基本粒子测不准原理的深刻认识,使李然原本由传统牛顿力学建立起来的世界观和自信心轰然倒塌。在北大,在当时北大的物理系,李然是个平常的学生,他同学里不仅有大二就去加州理工深造的,更有中途退学回家玩摇滚的,总之是一个比一个牛。

  说得诗意一点是因为青春没有出路,其实,人总得干点儿什么吧?李然是这么玩上摄影的。虽然他的聪明劲儿够不上现代理论物理的高门槛儿,玩摄影是足够而且还有富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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