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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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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然跟小宗取得了一致性意见:首先,李然要撤,不能为挽救一失足女青年,就把自己给搭进去了。其次,小宗立刻去临江县探望失足女青年杜小彬,把握其最新思想动向,打消其去西藏的愚蠢念头。最后,得给杜小彬介绍个男朋友。

  小宗指手画脚,恨不得摇上一把鹅毛羽扇:“治病断根,给她找个主儿从了良,以后,就没咱哥儿俩的烦心事儿了。”

  李然担心道:“临江县那些人她能看得上吗?你还是说服她回来复学吧,省城选择机会大点。”小宗大不以为然:“杜小彬自己不也是从小县城出来的嘛,你让她回省城,她一天到晚去找你,你受得了吗?要不你就救人救到底,跟她好了算了。舍己救人嘛,就得把自己给舍出去。”李然让小宗别扯淡,自己已经有女朋友了。小宗说就算你现在没有周蒙你也不会要杜小彬吧?李然问那你会要?小宗挠挠后脑勺: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得允许年轻人犯错误。不是说,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的。

  这句话,后来,对李然是有影响的。

  李然还记得自己当时笑着说:“这都是刘漪,给咱俩找这么多麻烦。”

  刘漪,他负了她,而她,也不是有心的,却以另一种方式让他付出了代价。周蒙的二十四枝康乃馨依然盛开着,盛开的,还有她的爱情。



爱如歌

  在随后的日子里,李然发现,蒙蒙跟他最常说的三个字不是“我爱你”,而是“我累了”。逛逛街看看电影上完几堂课,她都会叫累。一开始李然总以为是女孩子撒娇的表现,有也有点儿,不过她的症状也很明确:一累就头痛,嗓子也哑了脸上也没血色。她每次头痛起来足以让人胆战心惊,捂着脑袋疼得直哼哼,又不肯吃止痛药,唯一的治疗方法就是不停地喝开水卧床休息。伴随头痛的,是经常性的胸闷恶心,怕闻汽油味,怕坐汽车。面的和公交车还算好,绝对不能坐皇冠和小巴,坐一次吐一次。从小学上到大学,周蒙的活动范围只限于城市东南部的文化教育区,难得去一次市中心,那就叫进城了,到现在连市政府在哪儿她都不知道。李然本来计划两个人至少要去苏州玩玩,看她这个身体,他想都不敢想了。有一次,李然特为找方阿姨谈周蒙的身体问题,做母亲的先有三分不悦,难道说是自己对女儿关心不够了?据方阿姨讲,早就带周蒙看过医生,她什么毛病也没有,她就是缺乏运动,生活习惯不好,喜欢熬夜。方阿姨还加了一句:以前我们周蒙弱是弱,也没这样弱不禁风啊。在北京她也挺好的,人还长胖了点儿,一回来就瘦了。李然听出来,方阿姨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怪到他身上了。

  李然也有点儿冤枉,一开始他对蒙蒙是关心不够,主要是老不在她身边,让她日思夜想的,太耗神了。现在,他也不怎么出差了,逢休息日就跟长在女朋友家似的,对她不说呵护备至,他也是小心伺候的。定义“小心”:自从方阿姨的“约法三章”通过蒙蒙跟他公布以后,不要说诱惑,他对蒙蒙连亲热点儿的挑逗都杜绝了。公平地讲,是她在挑逗他,虽然她可能还不清楚挑逗的具体含义。即使有足够的椅子,她也会选择坐在他的腿上。幸亏天气转凉了,大家穿得都比较严实,不然他可禁不住她老这么考验她。蒙蒙当然不是小木头,甜美的女孩都特别敏感,只要他抚摩她就会有反应。李然也晓得,细腰以上是可以开放搞活的,细腰以下她还是闭关自守有心理障碍。既然未来的岳母大人怪罪到他身上了,李然还是得想办法。他先带蒙蒙到医院检查身体。从心电图到B超,从血糖到血色素,能查的都查了个溜够。她唯一能称得上毛病的只是由于长期节食、消化不良造成的肠胃胀气,这会导致胸闷呕吐。还有就是血色素偏低,但在正常范围以内。最后,医生的诊断是由于体质羸弱引起的“疲劳综合症”。怎么治?像一切现代综合症一样,没药,多休息,千万别累着。蒙蒙还挺不耐烦,她最不爱上医院,让她多吃点儿增加营养更是死活不干。李然耐心地给她做思想工作:你现在身体就这么差,以后怎么办?“什么以后?我活到四十岁就够了。”

  真是孩子话,李然这么想着,抚着她的脸说:“你活到四十岁就够了,我呢?我怎么办?”“怀念我啊,你会怀念我吧?”看他不说话了,她又哄着他,“我会好的,等我们结婚了我就好了。”“为什么?”李然克制着激动问她。

  “那,我就放心了呀!”她说着,脸一点点地红了。

  他们都不懂,恋爱对于周蒙,不只是个事儿,而是一起事件。周蒙还不到十九岁,她的生命中发生过什么呢?遇见李然跟他恋爱就是迄今为止最大的事件了。在北京她是因为环境的变化暂时分散了注意力,现在呢,两个人是天天见面,可是,每一天和每一天又是那么的不同。

  当你爱上一个人,你会爱上他的一举一动。

  即使周蒙讨厌闻烟味,她仍然喜欢看李然抽烟。他拿烟的手势,不管是两根手指一夹还是三根手指一捏,非常简单的动作都让周蒙非常着迷,那好像是他难以触摸的内心世界在瞬间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不动声色,意味深长。含蓄,她迷恋他的含蓄。

  然后,他的头会微微一侧,下颌略略抬起,淡淡的烟雾在他脸前飘来飘去。不知道为什么,男人沉默着抽烟的时候,会显得那样孤单,李然是这样,以后,热闹开朗的潘多也是这样。周蒙虽然不喜欢对着镜头搔首弄姿,却最喜欢看李然聚精会神工作时的样子,他的左眼斜斜地一眯,右眉高高挑起,他不是一张张照,而是一连串地“啪啪”按快门,感觉特豪华。

  对自然景观周蒙一向不太敏感,长江三峡美不美?她在船舱里躺着就过去了。至于黄山,典型的周蒙式回答是:倒贴她钱她都不去。不就是山嘛,她看不出好来。

  但是,在那个秋天,她爱上了树。几场秋雨一打,一场秋风一吹,叶子就黄了。梧桐是斑斓的,银杏是纯净的,槐树是叶子落得最早的。如果说,花是树的笑容,叶子就是树的表情,秋天的树表情是最丰富的。这就像一个人,总要到中年以后才会拥有岁月赋予的沧桑味道。

  那个秋天,她一天到晚缠着李然给她拍树。李然说:树有什么好拍的,要拍就拍你。结果,李然拍了树和她。有一张李然特别得意,放了各种尺寸出来,最大的有一本书那么大,李然镶了个木框子摆在宿舍里;最小的不过三吋,他夹进了钱包。

  等这个美丽的秋天就要过去的时候,周蒙才想起,她和李然竟没有拍一张合影。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前面,不知有多少更美丽的秋天等着他们呢。

  她不知道,没有了,这就是她和他唯一的秋天。

  李然刚开始迷摄影的时候,觉得人物比景物要难拍一些,现在,他又觉得拍人物比拍景物要有意思一些。他得意的是,至少在那张照片里,他捕捉到了,平时一闪而过的,她无牵无挂的静。蒙蒙是这样,她对任何东西都没有特别的占有欲似的。绿松石的项链她喜欢,也不过戴了两天就放起来了。过了一段,又来找他商量,说戴妍要过二十岁生日了,她可不可以把项链送给戴妍,戴妍一定会非常喜欢的。李然问她:你不喜欢吗?她跟他解释,正是自己喜欢的东西才要送给好朋友啊。李然不悦地强调:可是,那是我送给你的。她看他不高兴了就不再说了。李然补充了一句,你要是想送戴妍我可以再去买。蒙蒙摇头:别,挺贵的。——她也知道贵。

  结果戴妍过二十岁生日,蒙蒙到底送了根项链,是她妈妈从国外给她带回来的,14K的金项链坠了个镶碎钻的小小十字架,在国外也不值什么钱,但做工确实好,晶光四射的。戴妍那种女子,一看到项链,“哇”地就叫了出来,搂住蒙蒙就叫“亲爱的”。

  蒙蒙的腔调是:东西一多,放起来多麻烦。

  她是没什么身外物,以至李然最初走进她的闺房,会有一种不适,雪白整洁空空荡荡,不要说不像一个女孩子的房间,都不像一活人的房间。如果他不给她送花,这屋里就什么摆设也没有,连一面小镜子都没有。书也不多,看完的书她只要觉得好,就迫不及待地主动借给别人。她的衣服算多一点,不过常穿的也就是那几件,李然都数得过来,不常穿的隔一段她会送给钟点阿姨。李然心里打鼓,性格是够可爱的,以后一块儿过日子她要还是这种性格,可要老命了。他现在有点儿信了:蒙蒙怎么会要小孩呢?不会的。要说麻烦,还有比养育小孩更麻烦的吗?

  李然没想到,当然有,比小孩更麻烦的就是生活。

  有时,我们不得不为了麻烦的生活又要了麻烦的小孩。

  1997年,李然离婚以后,蒙蒙那张镶木框的照片他又拿出来了。

  偶然被一个美国小伙子看到,美国佬,嘴甜,哇哇称赞:“Sheissopretty,lookathereyes。”他端详一会儿,回过头问李然:“Shelookssad,doesntshe?”sad?李然想说不,但是,宁静这个词在英文里该如何表达?quiet或者silence都不够贴切。可是,后来,在她无牵无挂的宁静中,他觉出了悲伤。

  她不是不在意,她是不相信她会失去。

  当她靠近他的时候,她晶莹的面孔永远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淡雅香气。

  那是蒙蒙使用的唯一的护肤品,她最奢侈的日常投资,按她的话讲是非常非常贵,20多块钱一小瓶。夏士莲,闻起来真像夏日的白莲花。后来,李然发现有一个牌子的空气清新剂,闻起来也是那个味道,那已经是1999年的夏天了。蒙蒙是没有杜小彬那种排场的,动辄300多块的香水。蒙蒙的排场是洗脸,一天至少要洗十遍,吃个苹果都得洗一遍脸,让人担心她非得把脸洗破了才甘心。洗脸是认真,化妆她又是潦草的。

  李然是看过几个女人化妆的。在电视台工作的姚姿算最讲究,蒙蒙嘛,如果她那也可以叫化妆,就是涂个口红而已。李然经常看她镜子都不用照的,在下唇上一抹,上唇再一抿,就完了。她也有一管浅桃红的口红,涂上去人显得特别艳,看上去也成熟一点,李然非常欣赏。可是蒙蒙自己不喜欢,经常用的是另一款叫不上名字的颜色,涂到唇上唯一的效果是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也只有李越那样前卫的人才会注意到,极口称赞,跟李然大拇指:这是今年的国际流行色,你这个小朋友还有点儿品位。男人看女人,跟女人看女人,怎么一样呢?李然不在乎品位,他喜欢女朋友要有点儿女人味,不要看上去像个中生,弄得人人误会他诱惑无知少女。不是吗?蒙蒙偶尔来一报社,都要引来无数注目礼,不仅仅因为她漂亮,主要是她看起来太小。可是有一点,蒙蒙的态度又是特别成熟的,她不当着人跟他发脾气,甚至可以说,当着人她对他总是过分客气的。有一类女子,李然见识过,最喜欢当着人向男朋友发威,要么是发嗲,好像有了男朋友就成了特权分子似的。另一种理解是,在男女关系中,女人还怕没亏吃吗?就因为内心虚弱,才来得特别吵闹。其实,在周蒙情绪稳定下来之后,她并不需要李然一天到晚陪着她。她自己下了课通常都是在图书馆看书,那一段她正开始通读《西方美学史》,也勤勤恳恳地做笔记,扬言要考美学研究生。李然有时听她侃侃而谈:有什么文学作品值得一个人一辈子泡在里头呢?包括《红楼梦》。可是普遍的艺术规律就不同,充满了智慧。她又经常引述一句话,“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认为是美的最高标准。李然对美学一无所知,不过,他不相信蒙蒙真能考什么美学研究生,做学问的女孩子李然也见识过不少,不是没有像戴妍那样风流的,但是,就没有像蒙蒙这样无所用心的。蒙蒙就是这点可爱,她做什么事儿都不那么在意。

  没过两天,李然去图书馆接她下晚自习。远远地就看到她端坐着,嘴角带笑,神情可爱。她抬眼看到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她看到他总是高兴的。李然瞥了一眼她合在桌面上的书,花花绿绿的,一看就知道是初高中女生拥戴的港台言情小说。“你也看这个?”

  “怎么了?我还看黄色小说呢。”她趴在他耳边得意地宣布,“我看过《金瓶梅》。”她经常会给他这样一些意外,比如,她从不追问他的过去,可她又肯定他是有经验的。她说:“我要是再晚一点认识你就好了,我不相信我会是你唯一的那一个,可是我希望我是你最后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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