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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紫色平原 作者:亦舒-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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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烊了,明旦披上旧大衣。
        向老板叫住她:“永小姐留步。”
        明旦很不愿与他打交道,不过仍然转过头来问:“什么事?”
        “听说你已与唱片公司签约。”
        明旦点点头,“我会唱到曹大哥出院。”
        “你很有义气,我们庙小,装不下你,你指日飞升,别忘记我们就好。”
        明旦只觉可笑,他这番话似通非通,但是,她明白他的意思。
        向老板说:“这个多月,我看着你一日比一日漂亮,站上台简直晶光四射,转运的人有个样子。”
        “哪有你说得那么好。”
        向老板感慨:“怎可看低女人!”
        曹原在收拾乐器。
        向老板搔着头走了。
        明旦问曹原:“大哥怎么样?”
        “医生说他会完全康复。”
        “太好了。”
        “这一周他可出院回家休息。”
        明旦嘘出一口气,放下心中大石。
        “你可以唱到几时?”
        “看大哥需要。”
        “明旦,你真是好心人。”
        “别忘记一切由我而起。”
        “不干你事,莉莉恨我才真。”
        明旦想一想, 忽然笑了, “这样吧, 统共是社会的错。”
        两人笑得挤出眼泪。
        两个年轻人忽然紧紧拥抱,落下泪来。
        他们算得上是患难之交。
        第二天,明旦特地去找蒋学正。
        蒋学正很高兴:“以后你每早来公司报道也是好的。”
        明旦鼓起勇气冲口而出:“蒋姐,不如你也一并录取紫色平原。”
        蒋学正坐下来,缓缓摇头。
        “蒋姐,你点石成金。”
        蒋学正答:“不,明旦,我们只能把金子拭净露出本相。”
        “平原二人也有本色。”
        “太老太油太旧,江湖味再难洗脱,光是乐队名字已经叫人吃不消:什么叫紫色平原?”
        明旦颓然,但仍然努力游说:“蒋姐,他们可以换个名字。”
        “明旦,你也知道他们去不到那里。”
        明旦叹气。
        “对他们来说,夜总会也是谋生好地方。” 
        我们,他们,人分一等一等。
        “明旦,忘记这些人,莫叫他们把你拖低。”
        助手出来说:“明旦,过来看看唱片封面设计,给点意见。”
        明旦用手掩着脸。
        她将上车,车上只有一个位子,她不能带任何人同行。
        她放下手,睁开双眼,深深吸一口气,回答一声:“来了。”
        没想到,一谈便到中午。
        工作时忘我,人人丢下烦恼,全心为工作进展努力。
        他们初步选三十首歌,打算用八首,五新三旧,尔信手头上有的是现成新歌,但是蒋学正说:“请成轩来见一见明旦。”特地为她写歌。
        明旦感激得说不出话来。
        “成轩最近闹情绪,没有灵感。”
        “加一点稿费,缪思女神就会与他重修旧好。” 
        大家笑出声来。
        没有什么瞒得过蒋姐法眼。
        蒋学正转过头来,“明旦,你仍然打算回夜总会?”
        “曹大哥这一两天就将出院,乘人之危,落井下石都是小人行为。”
        蒋学正看着她,“今天是星期三,你唱完星期天无论如何要开始新生活,如有记者问起你的酒吧生涯,只说是暑期工。”
        明旦笑,“可是现在是严冬。”
        “那么,说是放寒假。”
        明旦讽嘲地问:“为什么不说我自哈佛医学院回来?” 
        蒋学正抬起头,“因为他们未必有你这把声音。”
        明旦低下头,不再言语。
        她赶回去照顾母亲。
        卜医生正在诊治,看到明旦,微笑,“孝顺女回来了。”
        明旦说:“哪有医生说得那么好。”
        她母亲也微笑,“她自小另有主张,极之倔强。”
        明旦补一句:“像妈妈。”
        看护过来安排病人吃点心。
        明旦问医生:“怎么样?”
        卜医生轻轻答:“能够在家修养是种福气,爱吃什么多吃点,她喜欢做什么?”
        “看电影与听歌。”
        “这不难办到。”
        明旦心中明白,眼前像是强光刺眼,刹时间什么都看不见了,她怔怔落泪。
        只听得医生说:“我下星期再来。”
        她连忙站起来送出门去。
        医生的车走了,她仍然站在寒风里:心里像掏空一样,世界似就在该时停顿。
        她轻轻嚅动咀唇:“妈妈, 带我一起走。”
        忽然之间,自小到大的委屈凄酸统统听到呼召而来,聚在她胸中,她缓缓蹲下, 抱着膝头,埋在手中,哀哀痛哭。
        半晌,看护找出来:“明旦,你在这里,苏律师电话找你。”
        明旦摇摇头。
        看护一惊,“唉呀,你哭得面孔都肿了,叫妈妈看见十分不妥。”
        明旦一想果然是,连忙用被子擦去眼泪。
        “这里冷,不舒服,回屋里来。”
        茶几上近电话放着一大盘青黄柠檬,不但颜色好看,且清香扑鼻。
        苏英这样说:“明旦,祝先生想来探访你们。”
        “不。”
        “明旦,你不能替你母亲作主。”
        “好,我尽量问她,刺激她,叫她震惊,使她难受。”
        苏律师叹口气。
        这时,明旦听见母亲问:“这一大叠是什么?”
        “我迟些再与你讲。”
        明旦放下电话,回到母亲身边。
        “妈妈,这是唱片公司为我设计的封面草图。”
        她母亲高兴地说:“颜色丰富。” 
        “这是初稿,一共两个意念,一个是打扮成吉卜赛,另一个,穿晚装扮贵妇,纱裙下露出细跟黑皮长靴, 手收在背后,握着皮鞭。”
        “啊,还是吉卜赛健康点。”
        “那就依照妈妈的意思。”
        “健康最重要。”
        明旦握着母亲的手不放。 

        那晚,酒吧客人不知怎样收到消息:“永明旦可是要进军乐坛?”
        明旦不回答。
        少说比多说好,不说又最好。
        “我们是她头一批歌迷。”
        “记得送唱片答谢我们。”
        曹原有点憔悴,“你极忙?” 
        明旦点头。
        “还记得你第一天到这里来,浓妆、假睫毛,大彩衣……”
        明旦又点点头,“让我们唱几首好歌酬宾。”
        曹原取过式士风行云流水般伴奏。
        明旦轻轻地唱:“你微笑的影子,当你离去之后,仍然照明我的白日与点亮晨曦……” 
        他俩配合得那样好,乐声与歌声如怨如慕,这不是心中没有创伤的人可以做得到。
        向老板同酒保说:“永明旦一走,营业额势必下跌。”
        “别太悲观,以前没有她也一样做。” 
        “从前酒客不知有这样一个人,没有盼望也没有失望,现在不同,上了瘾戒不掉。”
        酒保笑,“永明旦叫人上瘾?”
        嘉儿走近,听见这话,便插嘴说:“你看看曹原便知道了。”
        酒保劝嘉儿:“你几时放下?一放下就自在了。”
        向老板问:“曹平出院没有?” 
        “明早回家休养。”
        向老板不说话,看得出像在盘算什么。
        他走进后边小办公室去。
        酒保轻轻同嘉儿说:“我预测这班人客会随永明旦离去。”
        “别吓人。”
        “左角又开多一间酒馆。”
        “我知道,叫云和月,找来好几个年轻女子献唱。” 
        酒保喃喃说:“云和月。”
        “名字好听极了。”
        他们往台上看去; 刚好那时明旦扬起红色纱裙; 露出修长大腿; 脚上穿同色细跟拖鞋。
        嘉儿叹口气,低声说:“蜘蛛精。”
        第二天,明旦买了水果去探访曹大哥。
        乃婵抱着孩子来开门,面色铁青,她说:“他正发脾气,骂完我,打了孩子,现在找阿原晦气。” 
        明旦连忙说:“我改天再来。” 
        屋里大喝一声:“是谁在门口鬼鬼祟祟?”
        明旦只得进去。
        只见曹平穿着便服叉着腰,红着双眼,一张浮肿的睑上全是胡髭渣,像变了样子。 
        明旦吃惊。
        他瞪着她,忽然这样说:“猫一走开,老鼠就作祟。”
        明旦莫名其妙,僵立在那里。
        谁是猫,谁又是老鼠? 
        只听得曹原说:“大哥,你误会了,我不是那样的人。”
        乃婵在一旁劝说:“两兄弟怎可以互相猜疑。”
        明旦不知是进好还是退好。
        “向老板叫我好好在家休养,不用再回去工作,不是你搞鬼还有谁?” 
        明旦呆住。
        她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曹平苦涩地说:“他给我一张支票:‘辛苦了,当是遣散费’,给我钱,叫我不要再表演,哈哈哈,多稀奇!”
        明旦张大了嘴。 
        她闻到曹平身上一阵酒气。
        “大哥——”她走近一步。
        曹平厌恶地挥手,“走,走,我们一家过得好好,你一出现就搞得七零八落。”
        乃婵急急说:“他喝醉了。” 
        明旦只是难过; 她低下头; 转身就走。
        曹原在后边叫住她:“明旦; 明旦。”
        他跟着她跑出去。
        乃婵把孩子紧紧抱在怀中,没有人比她更熟悉曹平,每次失业,他必然心情恶劣,无法控制脾气。
        她想一想,叹口气。 
        她本来要说几句话,可是曹平已经捧起酒瓶。 
        乃蝉回到房间,收拾几件简单衣物,可幸她还有一个支持她的娘家。 
        就这样,她轻轻走出曹家。
        她已经厌倦这种含着泪抱着孩子四处张罗的生涯。
        那一边:永明旦怒气冲冲跑去找向老板,曹原拉都拉不住她。
        向老板一早在办公室核数,见到她,立刻欢喜地站起来,“永小姐,有何指教?”
        “你开除曹大哥……” 
        向老板莫名其妙,“乐师并无合约,是,我叫他不必来上班了。”
        “他在这里受伤,你一脚把他踢开,你做的好事。”
        “每个行业都会裁员,稀疏平常。”
        “为什么?” 
        “只有小孩才一天到晚问为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我发觉客人根本不是来听他弹琴,他们需要娱乐,不是音乐。”
        曹原站在门口,黯然低头。
        “永小姐,我做错什么?我是个生意人: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蚀本的生意无人做。”
        明旦发呆。
        “曹原,明旦走后,你可以留下来,你那手式士风仍未过时,我已找到两个女歌手陪你,一个叫小宝,一 
      个叫小圆,永小姐,留不住你,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我们得想法子换新血,你说是不是。” 
        明旦心中气苦。
        曹原拉一拉她:“我们走吧。” 
        在门口,明旦摔开他的手:“你就打算这样忍声吞气?” 
        曹原也气闷:“是,我决定做缩头乌龟。因为不能一家两兄弟都齐齐失业,因为没有唱片公司等着要捧红我。”
        两个年轻人气馁。
        半晌明旦说:“我肚子饿了。”
        “你看,怎样耍性格?饥肠辘辘,三餐一宿紧紧追逼,”曹原捧着头,“我何尝不想把向某打一顿出气? ”
        明旦长长吁出一口气,忽然笑了。
        对曹原而言,这笑脸无异像乌云边探出来的金光。他伸出乎去,轻轻抚摸她发脚。
        他知道,这一生,他最接近她,也不过是这样。
        曹原心中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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