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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紫色平原 作者:亦舒-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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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嫁你们这班音乐人真不容易; 早出晚归; 天天浸在声色犬马; 灯红酒绿里; 家中女人不学忍耐也不行。 ”
        曹平仍然沉默。
        嘉儿识趣退出。
        晚上永明旦来上班,头发手指足趾都修理过了,外形更加亮丽,但她仍然戴着假睫毛。
        曹平忍不住伸手轻轻替她摘去那两把扇子。
        她尴尬地笑笑。
        酒客看到她,很是高兴。
        “我点唱‘下雨天最难熬’。”
        “蓝色华尔滋。”
        “月夜泛泳!”
        几乎没吵了起来。
        酒吧叫五十年代,唱旧歌恰恰好。
        都会里挤满寂寞劳苦灵魂,工余谁也不想回冷清蜗居,在外头喝上一杯,醉醺醺回家倒在床呼呼入睡最妙。
        打烊时分,酒吧老板双手插在口袋漫步进来。
        他缓缓说:“市道一天比一天差。”
        大家陪笑。
        “这条街还算撑得住。”
        “托紫色平原的福,最近又上过一两次电视综合节目,叫好叫座。”
        曹平但笑不语。
        “莉莉打电话给我,说你们一脚把她踢走,可有这样的事?”
        呵,告御状。
        曹原刚想挺身而出,曹平已经很平静地答:“向老板,我想你听听一个人的歌。”
        向老板看看腕上钻石表:“五分钟。”
        “是。”
        曹原回到钢琴椅上,顺手弹出一段乐章。
        有人站到他身后; 轻轻唱:“爱的模样; 在你眼中; 不容你抵赖……”
        向老板转过身来; 看到长裙高叉下露出雪白大腿; 稚气大眼搭鲜活红唇; 可是这一切都比不上那把诱惑的声线。
        他一直在娱乐场所打滚,一看就知道这歌女决非池中物。
        “从哪里找来这样人才?”
        “可遇不可求。”
        “人客可喜欢她?有时,无论才艺多高,倘若没有观众缘,也只得黯然落台。”
        “人客如嗒糖。”
        “那么,千万笼络她,切莫错过机会。”
        “我们会安排。”
        向老板抬起头:“我在说什么?对,莉莉——忘记莉莉,我不怪你们。”
        他走了。
        ——“我不知等了多久,等着爱你,爱的模样,在你眼中,那样子决非你微笑可以掩饰,用我手臂围绕你 ……”
        可是落了妆,她又如个普通女孩,匆匆披上旧大衣去赶最后一班地铁。
        曹原好奇,跟在她身后,只见她把大衣拉得很紧,上了车,找车门边座位坐,自布袋裹取出一本歌辞背读 ,根本看不到有谁在附近注视她。
        到站了,她站起来,猛地看见曹原,诧异地睁大眼。
        “你是我们一伙人了,我陪你回家,安全点。”
        “我居住环境不差。”
        曹原不说什么,陪她走上地面。
        她看到街边卖小食小贩,贪婪地走近,知是煨番薯,不胜欢喜,买了一大只,当场掀开皮就吃,她一直叫 他讶异。
        曹原送她到一栋旧楼底下,那一夜,曹原会记得,天气寒冷但晴朗,抬起头,猎户星座腰带上三颗大星清晰可见。
        而爱的模样,在他眼中,无可抵赖,只是他自己也还未知道。
        “住几楼?”
        “天台,冬冷夏暖。”
        “我不上去了,你走好。 ”
        她松口气一溜烟奔上楼去。
        母亲正在等她,倚在藤椅上盹着,她替她盖上毯子。
        曹原与大哥同住,回到家中,大嫂乃婵开门给他。
        “又到什么地方去了。”
        “送女朋友回家。”
        “听说你们找到一绝色歌女。”
        “卸了妆不过是只丑小鸭,她便是我女友。”
        “这么快就敲定?”
        曹原得意地笑。
        他大哥走出来:“我同你说什么?”
        曹原只是陪笑:“大嫂其实也是我们同事。”
        乃婵说:“听嘉儿说,这女孩有巨胸,细腰,身段美妙得像假的。”
        曹原立刻辩护:“保证属真。”
        乃婵笑嘻嘻看向丈夫:“你说呢?”
        “我全无留意。”他回房休息。
        他们住在近郊一间村屋,地方比较宽敞,分楼上楼下,近年生活算是安定。
        婴儿在楼上哭泣,乃婵连忙赶上楼去看视。
        天快亮了,山谷露出曙光,曹原累极倒在床上,即时入睡。
        乃婵犹自问:“姓永,可是缅甸华侨?”
        曹平不去回答。
        那一边,明旦因母亲咳嗽醒来,年轻,精力迅速恢复,她到厨房冲蜜水给母亲,发现天花板漏水,天下雨 了。
        她顺手取过水桶接漏水。
        身后有声音:“起来了,不如练歌。”
        明旦转过头去陪笑:“你都知道了。”
        雨点落在铁皮屋顶上嗒嗒声。
        “你要入行; 我也不好反对。”
        明旦把杯子捧给母亲,讪讪说:“学费贵,杂费更贵,已读到预科,算交得了差,升读大学,不是一般人 能力可及,那一向是奢侈。”
        “我希望你找一份白领工作。”
        “月薪三五七千,养不了家。”
        “夜总会与酒吧人杂。”
        明旦笑:“每种行业每个机构有阴暗角落。”
        母亲用手掩着胸前:“我少年时表演歌舞,每月依时把薪酬带返家中,我妈欣然收下,亦不问钱从何来, 
      他们并不介意我每晚跳的是脱衣舞,我一直没有原谅他们麻木不仁,可是,现在,你看我。”
        明旦不去接口。
        她开口曼声清唱:“爱我温柔,爱我恒久,把我藏在心中……”
        母亲指点她:“头仰起来,把感觉唱得彻底,要真像盼望有人爱你,听众才会感动,手交叉放在肩上,有点姿势才好看。” 

        中午,明旦出去买菜,觉得有人跟踪她。
        她以为又是小曹。
        那曹原分明想占点便宜,她又不愿得罪他,于是转过身子。
        站在她面前的却是一个瘦削的矮子。
        那人对着她微笑。
        “你跟踪我?”
        “是。”
        “我见过你,你跟了我不止一两天了。”
        “你说得对,我跟踪你已有一个月,不过早些时你没有发现我,你忙着接送母亲进出医院。”
        明旦看牢他,“你有什么企图?”
        “我们坐下谈谈好吗?”
        “不,你不走开,我就报警。”
        “永小姐,我受人所托,追查你下落。”
        “谁?我并无欠债。”
        “永小姐,我的当事人,怀疑你是他亲生女儿。”
        明旦张大了嘴。
        她掉头便走,心急跳,这种恶作剧真过份,过了马路,走到菜市场,再回头过去看,那人已经不见。
        她买了菜回家做了清淡鲜美的菜式。
        “妈妈,这一味鲜美芦笋炒虾球一定合你胃口。”
        “冬天吃这个蛮贵。”
        “放心,还吃得起。”
        母亲情绪不错,添了大半碗饭。
        明旦收拾碗筷。
        迟疑片刻,她问:“我生父可是失踪好几十年了?”
        母亲并无隐瞒,“一早走得影踪全无。”
        “他姓甚名谁?”
        “我不记得了。”
        明旦走近,“怎会忘记?”
        她母亲坦白答:“如果必需忘记才能活得下来,你一定会忘记。”
        “如果活不下来呢?”
        “那就没有你了,最窘之际,我也想过,也许,另一选择也应考虑。”
        “不,不,我们需有勇气。”
        “你说得对。”她别转面孔。
        傍晚,明旦出门到酒吧去。
        在车站,她又回头看,仍然不见那人。
        她比较安乐,那人果然是开玩笑。
        旧大衣上最后一颗钮扣掉下来,女侍应嘉儿看见,“来,我帮你钉上”,立刻取出针线。
        明旦脱下大衣交给她。
        “这大衣有蛀洞。”
        “夹里也脱了线脚掉出来。”明旦咕咕笑。
        “发了薪水买件新衣。”
        “我不在乎,我情愿让妈妈吃好一点。”
        嘉儿把大衣还她,“原来是个孝顺儿。”
        明旦不好意思,“哪里哪里。”
        嘉儿同她说:“记住,大曹已经结婚,有妻有儿,小曹独身,很会照顾女友。”
        明旦连忙答:“多谢指教。”
        就这样,本来是杂牌军,未料唱了一个礼拜之后,却已经有一班固定客人。
        有一个年轻律师,工作忙得连大衣都没时间脱下,叫一品脱黑啤酒,站在门口,听永明旦唱完三首歌一定走。
        一日,他同伴说:“不如约永明旦吃宵夜。”
        他摇摇头,“我已有未婚妻。”
        大家讪笑:“那你还来听歌?”
        “听了心中舒服,她的歌彷佛对我一个人唱,像一只玉手,轻轾拂抚我额前,将我心中一切酸痛抚平。”
        没有人会比他说得更好。
        那一晚,五十年代酒吧挤得水泄不通,外边下雨,室内除却烟酒还有股味道,需要喷空气清新剂。
        经理说:“需要派人到门外拦住客人,出一个才能进一个,否则,有碍消防条例。”
        越是这样,越有人在门外等。
        向老板闻讯赶来,吩咐经理:“每人送一把伞,莫叫客人淋雨。”
        经理茫然,“右边的失乐园与右邻的赛略滔天空两间酒吧都有大把空台子,人客为什么都挤在这里?”
        向氏十分得意,“因为他们的店名取得太刁钻,不及五十年代可爱。”
        也许是,也许不是。
        向老板又吩咐:“每人送一杯咖啡,天气冷,莫叫人客捱冻。”
        直到十一点,人龙才减至三五人。
        向老板立刻要求永明旦长驻五十年代。
        明旦踌躇,“什么叫做长驻。”
        “我预支你薪水,你在这里唱一年。”
        “一年,那是好长的时间了。”
        向老板不知道年轻人对时间观念与中年人不一样,他以为永明旦吊高来卖,脸上露出不悦神情。
        “大曹,你过来说几句。”
        曹平走近,“唱得开心,一年很快过去。”
        “这是月薪数目。”
        明旦一看,见是五位数字,足够养家,立刻点头。
        向老板讶异,“大曹,她听你的。”
        曹平笑了,没想到向老板也如此天真,永明旦要听的,并不是人的声音。
        向老板说:“大妹,你的行头要讲究一点,大曹,找个形象设计帮一帮她,开销由公司负责。”
        明旦咕哝:“我做回自己就很好。”
        老板走了之后,明旦披上旧黑大衣,忽然看到一个瘦小人影。
        “是你!”
        那人影自暗角落走出来,凝视明旦。
        “永小姐,这是你工作地方,你很安全,请过来坐下说几句话。”
        “没有什么好说的。”
        曹原走近,“什么事,有人骚扰你?”
        他本能挡在大妹面前,高大身形具保护作用,明旦躲在他肩膀后边。
        那矮子说,“永小姐,要是你不介意,你朋友也可以听我要说什么。”
        曹原也过来坐下。
        矮子把名片取出,“我是一个私家侦探,受我当事人委托已有半年,到最近才找到永小姐。”
        曹平叫人斟几杯咖啡来。
        矮子说:““小姐,这事有关你身世。”
        曹氏兄弟对视一眼。
        曹原沉不住气,“这名男子此刻想与明旦相认?”
        “是。” 
        明旦忽然笑了。
        “永小姐,他当年有妻室,岳家甚有财势,一手提拔他,他不好说走就走,今日他想清楚了,很牵记你, 想与你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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