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26-觅渡:梁衡第一本自选集-第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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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说的是后一种。
(一)
石头与人的合作,首先是帮助人生存。当你随便走到哪一个小山村,都会有一块石头向你讲述生产力发展的故事。去年夏天我到晋冀之交的娘子关去,想不到在这太行之巅有一股水量极大的山泉,而山泉之上是一盘盘正在工作着的石碾。尽管历史已进入21世纪,头上飞过高压线,路边疾驰着大型载重车,这石碾还是不慌不忙地转着。碾盘上正将当地的一种野生灌木磨碎,准备出口海外,据说是化工原料。我看着这古老的石碾和它缓缓的姿态,深感历史的沧桑。毋庸讳言,人类就是从山林水边,从石头洞穴里走出来的。人之初,除了两只刚刚进化的手,一无所有。低头饮一口山泉,伸手拾一块石头,掷出去击打猎物,就这样生存。人们的生活水平总是和生产力水平一致的。石器是人类的第一个生产力平台。
随着人类的进步,石头也越来越多地渗透到生活中的角角落落。可以说衣食住行,没有一样能离开它。在儿时的记忆里就有河边的石窑洞、石板路,还有河边的洗衣石,院里的捶布石。大到石柱石础,小到石钵石碗,甚至还有可以装在口袋里的石火镰。但印象最深的是山村的石碾石磨。石碾子是用来加工米的,一般在院外露天处。你看半山坡上,老槐树下,一排土窑洞,窗棂上挂着一串红辣椒,几串黄玉米。一盘石碾,一头小毛驴遮着眼罩,在碾道上无休止地走着圈子。石磨一般专有磨房,大约因为是加工面粉,怕风和土,卫生条件就尽量讲究些。民以食为天,这第一需要的米面就这样从两块石头的摩擦挤压中生产出来,支撑着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命。其实,在这之前还有几道工序,春天未播种前,要用石滚子将地里的土坷垃压碎,叫磨地。庄稼从地里收到场上后,要用石碌碡进行脱粒,叫碾场。小时最开心的游戏就是在柔软的麦草上,跟在碌碡后面翻跟斗。前几天到京郊的一个村里去,意外地碰到一个久违了的碌碡,它被弃在路旁,半个身子陷在淤泥里,我不禁驻足良久,黯然神伤。我又想起一次在山区的朋友家吃年夜饭,那菜、那粥、那馍,都分外的香。老农解释说:“因为是石头缝里长出来的粮食,又是石磨磨出来的面,就比土里长的电磨加工的要香。”我确信这一点,大部分城里人是没有享过这个福的。当人们将石器送到历史博物馆时,我们也就失去了最初从它那里获得的那一份纯情和那一种享受。正如你盼着快点长大,你也就失去了儿时的无忧和天真。
生产力的发展变化,在石头上所体现的最好标志就是一块石头由加工其他产品的工具变成被其他工具加工的产品。
20年前,我第一次到福建出差,很惊异路两边的电线杆竟是一根根的石条,面对这些从石地层里切挖出来的“产品”,真是不可思议。又十年后我到绍兴,当地人说有个东湖你一定要看。我去后大吃一惊,这确实是个湖,碧波荡漾,游船如梭,湖岸上数峰耸立,直逼云天。但是待我扶着危栏,蜿蜒而上到达山顶时,才知道这里原来并不是湖,而是一处石山。当年秦始皇统一天下后,全国遍修驿道,需要大量石条,这里就成了一个采石场。现在的山峰正是采石工地上留下的“界桩”。看来当时是包工到户,一家人采一段。那“界桩”立如剑,薄如纸,是两家采石时留下的分界线,有的地方已经洞穿成一个大窗户。刚才看到的湖面,是采过石后的大坑。一根一根石条就这样从石山的肚子里、脚跟下抽出来。“沧海变桑田”是指大自然的伟力,这时我更感悟到人的伟力,是人硬将这一座座石山切掉,将石窝掏尽,泉涌雨注,就成湖成海了。后来我又参观了绍兴的柯岩风景区,那也是一个古采石场。不过不是湖,而是一片稻田,如今已成了公园。园中也有当年采石留下的“界桩”,是一柱傲立独秀的巨石,高近百米,石顶还傲立着一株苍劲的古松。可知当年的石工就从那个制高点,一刀一刀像切年糕一样将石山切剁下来。这些石料都去做了铺路的石板或宫殿的石柱。我们的祖先就是这样以血肉之手,以最原始的工具在石缝里拼生活啊。前不久我看过一个现代化的石料厂,是从意大利进口的设备,将一块块如写字台大小的石头固定在机座上,上面有七把锯片同时拉下,那比铁还硬的花岗岩就像木头一样被锯成薄如书本,大如桌面的石片。石沫飞溅,一如木渣落地。流水线尽头磨洗出来的成品花色各样,光可照人,将送到豪华宾馆去派上用场。远看料场上摆放着的石头,茫茫一片,像一群正在等待屠宰加工的牛羊,我一时倒心软起来。这就是数千年前用来修金字塔、修长城、建城堡的坚不可摧的石头吗?
经济学上说,生产力是人类改造世界的能力,它包括人、工具和劳动对象。这石头居然三居其二,你不能小看它对人类发展的贡献。
《觅渡》 第四部分人与石头的厮磨(2)
(二)
石头给人情感上的印象是冰冷生硬,有谁没有事会去抚摸或拥抱一块冰冷的石头呢?但正如地球北端有一个国家名冰岛,那终年被冰雪覆盖着的国土下却时时冒出温泉,喷发火山。这冰冷的石头里却蕴藏着激荡的风云和热烈的思想。
我第一次从石头上读政治,是1994年1月初到桂林。谁都知道,桂林是个山水绝佳之地,我也是本着这份心情去寄情自然,赏心娱性的。当游至龙隐崖时,主人向我介绍一块摩崖石刻,因文字仰刻在洞顶,虽经800年,却得以逃脱人祸、水患。细读才知是有名的《元党籍碑》。说是碑,实际上就是一个黑名单。在这明媚的湖光山色中猛见这段历史公案,不由心头一紧,身子一下落入历史的枯井。这碑的书写者是在中国历史上可入选奸臣之最的蔡京。宋朝自赵匡胤夺权得位之后,跌跌撞撞共337年,好像就没有干出什么光荣的大业,倒是演绎了一部忠奸交织图,并且大都是奸胜于忠。宋神宗年间国力贫弱,日子实在混不下去了,朝廷便起用新党王安石来变法。神宗死后,改年号元,反对变法的旧党得势;等到宋徽宗即位,新党势力又抬头。蔡京正在这时得宠,他便借机将自己的政敌统统打入旧党名单,名为元奸党,并且于崇宁四年(1105年)讨得皇帝旨,亲自书写成碑,遍立全国各地,要他们永世不得翻身。把黑名单刻在石头上,这是蔡京的发明。
在这块黑硬阴冷的石刻前,我不禁毛骨悚然。细读碑文,黑名单共309人,其中有许多名人大家,如司马光、文彦博、苏东坡、秦观、黄庭坚等。这些人不说政见政绩,就说他们的诗书文章,也都是一代巨星。蔡本人也算是个大文人,书与画亦很出色,当初他就是靠着这个才得以接近徽宗。但他一旦由文而政,大权在手,整起人来却如此心狠。更难得他在政治斗争中又很会使用石头这个工具。当初中国猿人刚学会以石击兽猎食求生时,万没有想到几十万年后的政坛官僚会以石来上悦君王,下制政敌。更难得这蔡京上下两手都很纯熟。当他要取悦君王,以求进身时,用的是天然无字之石。蔡京经仔细观察,发现宋徽宗极好玩石,他就让心腹在南方不惜代价,广搜奇石。为求一石跋山涉水,挖坟掘墓,拆人庭院。有大石运京不便,沿途就征用民船,拆桥毁路,这便是历史上有名的“花石纲”之祸。这事连徽宗也觉得有点心虚,蔡京就说:“陛下要的都是山野之物,是没有人要的东西,有何不可?”真会给主子找台阶下。当他要对付政敌时,用的是有字的石头。他看中了石头的经久耐磨,要刻书其上,让政敌万世不得翻身。不想后人又将此碑重刻,以作为历史的反面教员。
因为有了这次由石悟史的经历,以后我就经意石头上的野史。
封建时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石头当然首先要为皇家服务。中国历史上文治武功较突出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明太祖、清康熙乾隆七位名君,除汉武、宋祖外,我见过他们其余5人留下的石头。今泰山脚下的岱庙里有秦始皇28年东巡时的刻石,北宋时还有136字,现只剩下9个字了。现太原晋祠存有唐太宗李世民亲笔书的一块《记功铭》,四面为文。我得一拓片,展开有一面墙之大,甚是壮观。那个乞丐出身的朱元璋很有意思,他与陈友谅大战于鄱阳湖,正不分上下时得一疯人周颠指点而胜,朱得江山后亲自撰文,在鄱阳湖边的庐山最高处为之立碑。现在御碑亭成了庐山的一个重要景点。康熙、乾隆的御制诗文极多,这是世人皆知的。中国几乎任何一处著名的风景点或庙宇里都能看到他们的碑刻,但大多是“到此一游”之类。
石头记事,确实可以千古不朽。于是就生出另一面的故事,有钱有势的就想尽量刻大石、多刻石。但是如果你的名和事不配这个不朽,不配流芳百世呢?那就适得其反,留下了一分尴尬,又为历史平添了一点笑话。这石愈大,就尴尬愈大,笑话愈大。山东青州有一座云门山,石壁上刻有一巨大的寿字,就是一米七八的小伙子,也没有寿下的“寸”字高。游人在山下,仰首就可看到。原来当年这里曾是朱元璋的后代衡王的封地,他在嘉靖39年为筹办自己的祝寿庆典特意搞了这么一个“寿”字工程。但是如今除了山上的寿字和山下孤零零的一个空牌楼,衡王府连只砖片瓦也找不到了。衡王这个人如不专门查史,也是没人知道。寿字倒是长寿至今,那是因为它的书法价值和旅游的用途,衡王却一点光也沾不了。
河北正定去年才出土的一块残碑,也是对立碑人的最大讽刺。这碑我们现在已不能称之为碑了,因为它已断为三截。但是大得出奇,只碑的底座就比一辆小汽车还大。这是目前国内多处碑林中未曾见过的巨制。奇怪的是,如此辉煌的记功碑既不是出自大汉盛唐,也不是出于宋元明清,据查它出自中国历史上一个短暂纷乱的小王朝——五代时的后晋。从碑身可以看出字迹清晰,石色未经风雨洗磨,碑立好不久便入土为安了,而且碑文中所有涉及碑主人的名字多处都被剔毁。经考证,碑主是一个小军阀,是此地的节度使,乱世之际他手里有几个兵也就做起了开国称帝的梦,并且预先刻好了记功清颂之碑,不想梦未成就祸临头了。他被杀身,碑也被活埋。这段公案直到一千多年后,正定县修路时,才在现代挖掘机的咔嚓一声中重见天日。于是我想到,这厚厚的土地下埋藏着多少不朽的石头和石头上早已朽掉了的人物。
上面说的是流传至今的成碑,还有一种是未及成形的夭折之碑。
《觅渡》 第四部分人与石头的厮磨(3)
我见到最大的矢折碑是南京阳山的特大“碑材”。现在较多的说法是朱棣篡位称帝后准备为他的父亲朱元璋修孝陵时所采的石材。它实在太大了,从初步形成的情况看,碑座长29。5米,宽12米,高17米,重约16250吨;碑首长22米,高10米,宽10。3米,重6118吨;碑身长51米,宽14。2米,厚4。5米,重约8800吨。总计合三万多吨。据传,当时为开采此石,用数千工匠,每人每天限出碎石三斗三升,不完即死。山下新坟遍野,至今仍有村名“坟头”。当时用的是笨办法,先将石料与山体凿缝剥离,然后架火猛烧,再以冷水泼在石面,热胀冷缩,一层层地激起碎石。至今石上还有火烤烟熏的痕迹。千万人,千万时的劳动还是敌不过自然的伟力,人们虽可勉强将这个庞然大物从山体上剥离,但如何运进城去却是个难题,于是它就这样永远地躺在了山脚下。如今现代化的高速公路从碑石下穿过,这巨石就如一头远古时的恐龙或者猛犸象,终日瞪着好奇的眼睛看着来往的车流。
如果你读不懂这块三万吨的巨石,就请先读读明史,读读朱棣。朱棣是朱元璋的第四个儿子。本来轮不到他来做皇帝,他也早被封为燕王,住地就是现在的北京。但他起兵南下,夺了他侄儿的帝位,然后迁都北京。朱棣很有雄才大略,平定北方,打击元朝残余势力,也很有功,但人极残忍。他窃位后自知不合法,便施高压,收拾异己。他要名士方孝儒为他起草即位诏,方不从。他就以刀割其口,又株连十族,共873人。兵部尚书铁铉不从,就割其耳鼻,又烹而使之食,问:“甘否?”铉答:“忠臣之肉有何不甘”,大骂而死。他将政敌或杀或充军,妻女则送军内转营奸宿。不可想象,在中国已经历了唐宋成熟期的封建文明之后,还有这样一位残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