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幽光-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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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真理可以使人获得自由”,强调的是理性真理的绝对性和永恒性。但是,这种信念很快地被随之而来的实证主义科学的相对主义和议会制民主政体的自由主义同时打破了,变成了“自由将使你们走向真理”这样一种新信条。科学与自由其实是同一个词,是与绝对统一的理念相对立的。
他指出,科学和哲学一样,在专制君主政体制度下,在受宪法限制的君主政体如开明的专制君主政体制度下,在议会制君主政体制度下以及在议会制共和政体制度下,都同样可以发展或衰落。但是,实际上,只有那些神权政治的宪法,和以群众统治和君主专制主义为基础的宪法,才会对科学怀有深刻的敌意。这是为它们的本质所决定的。他比较苏联和纳粹德国的状况,说布尔什维主义只是在科学能够提供技术服务方面容忍科学,西方的形而上学和哲学,则受到包括审查登记手段在内的各种压制;而且,压制的持续性和严格性,与中世纪教会的手段毫无二致。法西斯主义运动同样制造了一种统一的、含混的形而上学神话,就其具有生物学色彩的过激主义的倾向而言,它对知识是怀有敌意的非理性的。他认为,只有在那些比较古老的民主制度自下而上地准备好的土壤中,民众运动才有可能发展起来。但是,只要这些运动取得了成功,就会把培育了它们的民主葬送掉。正因为如此,他总结说,“所有这些运动从根本上说都具有共同的君主专制主义目标,独裁专横的目标和反议会制度的目标。”
阿伦特并不认为知识精英对极权主义会产生什么影响,相反,凡是在极权主义取得政权的地方,就已经开始抛弃知识界的这一整群同情者。她总结说,“知识的、精神的、艺术的创造力,对于极权主义来说,就像暴民的歹徒自发力一样危险。两者都比纳粹的政治反对派更危险。新的群众领袖一贯会清除每一种更高形式的知识分子活动,远远超过了他们对自己无法理解的一切事物的天然厌恶。绝对的统治并不容许任何一个生活领域中的创造力,不容许任何一种无法完全预见的活动。执政的极权主义无一例外地排斥一切第一流的天才,无论他们是否同情极权主义,使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骗子和傻瓜,因为他们缺少智慧和创造力,这正是他们的忠诚的最好保障。”
对知识者的猜忌和打击,阿伦特认为,布尔什维克的政策令人惊异地始终一致。她举例说,毕加索即使加入了共产党,苏联还是不喜欢他;纪德于1936年从苏联归来,态度急剧地向右转,这无疑使斯大林相信,文艺家即使是同路人,也是没有用处的。她通过比较,发现纳粹的政策,只有一点与布尔什维克的措施不同,就是它并不杀死自己的第一流天才。
纳粹德国覆亡之后,知识界有人对纳粹分子在奥斯威辛集中营迫害犹太人的罪行予以否认,并为之辩护,说是“奥斯威辛谎言”。事实上,即使到了1945年,德国的政局已定,屠杀仍在继续。
任何一种时代倾向,都可以在知识人中间找到极端的代表,其中爱国民族主义者大不乏人,那种狭隘、偏执、虚伪,远远超过一般民众;其反科学、反理性的严重程度,简直不容置信。
这叫反角色。
穿过黑暗的那一道幽光关于知识分子的札记(15)
沃尔特·拉克尔指出,在政治上,知识分子并不比其他凡人有更特别的能力或智慧;许多同情法西斯主义的人,基本上是不关心政治的人,他们都相信某种专制形式是未来的潮流。奥威尔则进一步指出,“知识分子比普通百姓具有集权倾向。”
看来这是一种世界性现象。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国知识界就曾经有过一场“民主与专制”的论争,其中对独裁政体的无耻的鼓吹,简直十足的法西斯言论,然而均被今日的学者称作“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在五十至七十年代的政治运动中,知识分子发出消灭同类的“战斗的呼声”,也都有着类似的狂热。拉克尔对法西斯主义政权下的知识分子的状况作过这样的描述:他们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在德国比意大利更糟糕,然而,一般说来,他们都认可了自己的命运,绝大多数人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同现行制度合作。他还比较说,在工人阶级中,在贵族政治论者中,甚至在军队中,都有积极的反法西斯主义者;但很难想象,德国和意大利的知识分子在集中营里死去或为自己的信仰而被处死。至于那些移居国外的人,大多是犹太知识分子,而那些作为“内心的反法西斯主义者”或“内心流亡者”的人,在某种程度上仍然要表示顺从。当然,他还补充说,总有一些真正人道主义的、坚定的、甚至勇于牺牲的知识分子的光辉榜样,但是,他们在德国也同在其他地方一样,人数绝少,可谓凤毛麟角。
拉克尔在《法西斯主义》一书中,比较德国和意大利知识分子的境遇,很有一点意思。他说,意大利法西斯主义对那些已知对这个政权有保留意见的知识分子更宽容一些。像教育部长朱塞普·博塔,偶尔还包括墨索里尼本人,都曾保护他们免受更狂热的法西斯主义者的攻击。当1938年通过种族法时,犹太学者被迫离开意大利,尽管如此,却几乎没有什么文化移民。像克罗齐这样的哲学家,德·桑克蒂斯和萨拉瓦托莱利这样的历史学家和国际法专家,在声称谈哲学、古希腊社会或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时仍然可以批评法西斯主义。意大利的一份首要的哲学杂志是由一位著名的哲学教授主编的,而这位教授在1931年拒绝宣誓效忠墨索里尼。每一个人,甚至检察官都知道这些批评家在做什么,但作为权力机构并没有太严厉地对待他们。
意大利知识分子的这种幸运,应当认为,主要地与始于中世纪的伟大的文艺复兴运动有关。政治人物,尤其是领袖人物的文化素质,对于造就某种时局当然不无关系,但是,归根结底,这也是一个民族文化传统的产物。
人道主义在与集权主义的较量中,显示了自身的力量。在斯大林时代的苏联,即使有着大规模的迫害,知识界仍然回响着异议的声音,仍然出现彼此声援救助的身影,可见俄国知识分子从沙俄时代艰难积累起来的人道主义传统,在阻碍罪恶行为的推进方面仍然起着作用。然而,人性的力量毕竟太微弱了,所以,在整个二十世纪,黑夜的笼罩才会那么漫长。
在东方,人道主义只是迢遥的星光,闪烁的野火,是一种观念,一种知识,最多只是在个别的、偶然的、断片的人物或场景中有所显现,无法连接成巨大的思想文化景观。
连续性和整体性,都是对作为传统的一种描述。但是,东方缺乏的是人道主义传统。儒教的仁,是以君主和精英为本位的恩赐主义,本质上是奴隶主义,与建基于个人权利之上的西方人文主义是两个不同的文化系统。人道主义的建立,有一个理性训练的过程。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和法国启蒙主义运动给整个西方社会的影响是直接的、持续的、彻底的,不仅仅限于知识界。然而,西方知识分子对于人道主义的推广,无疑起到了积极的、卓有成效的作用。俄国知识分子以及拉丁美洲知识分子致力于“西方化”,“欧化”,其实都在着眼于横向的移植,而不是自身传统的“转化”。所谓“转化”,源自于一种自大然而卑怯的文化心理,旨在拒绝人类最优秀的精神遗产,逃避必要的内在革命,是十足的僵尸主义。
错位
二战过后,在纳粹时代红极一时的两位人物,首席法官施米特和大学者海德格尔在英美和法国备受欢迎,而且在以英语和法语所作的阐释中,大多带有令人惊诧的辩解色彩。美国学者理查德·沃林指出,这是一种全盘非历史化的接受。他分析说,法国的海德格尔主义者处在这样一个错觉之下,即海德格尔的哲学的永恒价值同世界历史的某些卑鄙行径毫无瓜葛;相似的情况是,施米特的理论立场,也可以清清白白地脱离当时的社会历史背景。事实上,这是一厢情愿的,也是虚伪的,而这种接受的结果则是危险的。对此,他强调指出,公正地看待他们留下来的这份有争议的思想遗产的所有未来的尝试,都必须自觉地把相关的事实结合到其分析的观点中去。
事实是不容忽略的。
海德格尔是一道难题。
所以说是难题,是因为海德格尔的存在论,既可以作为知识论看待,也可以作为人生论看待。倘是前者,那是形而上学的存在,在逻辑的演绎中包含学术的创见,因此应当肯定哲学家的海德格尔;倘是后者,那是活着的存在,绕不过去的是如苏格拉底说的“正义地生活”的问题,这样,只好否定海德格尔,因为他自始至终是一个忠实的纳粹党徒。
关于历史人物的完整的评价,应当把学术置于人生的观照之下,而不是相反。然而,学者大抵是主张超道德的,所以不会放弃知识论。在类似二战一样浩劫的“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不久,海德格尔在中国如同在法国一样,随即成为“时髦的哲学家”,由此很可以窥见中国知识界的整体状况。
随着1968年“五月风暴”的兴起,知识左派的势力在反文化运动中迅速扩大。及至七十年代中期以至八十年代以后,右翼占据权力的中心位置。从此以后,西方对马克思主义,对苏联,对萨特和阿隆等的态度产生很大的变化,这是与不同的政治气候,其实也可以看作是不同的政治派别的地位有关的。
在中国,对五四,对革命与改良,对孙中山与康有为或鲁迅与胡适的评价,同西方相比,似乎隐含着某种对应性。但是,无论前后变化如何,却都一样离不开各自固有的立场。
科塞认为,法国大革命前后崛起的“思想家”在拿破仑时代的失败,不能完全归咎于专制政体的强化,而是与新世纪开始之后的“观念气氛”有关。也就是说,这种气氛对于“思想家”是不利的。
他这样描述说:“启蒙的意识形态不仅面对掌权者的警察手段,还面对社会的冷淡,这个社会的臣民在追求私利,谋求职业。年轻一代追求实际训练而不是一般修养,追求现行社会下安全妥当的职业而不是包罗万象的思想。由于读者慢慢消失,‘思想家’不再能抵抗当权者的要求。只有两种选择,要么顺从,要么从公众舞台上消失。思想家的时代结束了。”
失败:一种宿命
由于知识分子坚持其个人的独立立场,因此将永远作为“原子”而存在;即使因某种联合的需要构成为集体,也是耦合集团,无从改变其在知识界中的少数地位。
知识分子命定是弱势者。
穿过黑暗的那一道幽光关于知识分子的札记(16)
关于统治价值如何实现的问题。毫无疑问,在任何一个权力社会中,都必然有着知识界的参与,即与政治集团共同建立并维持“统治话语”。但是,即使现今的社会条件已然发生很大的变化,知识阶级也不可能成为统治阶级,它作为知识生产者是独立的,而作为政治参与者则是依附的。诺姆·乔姆斯基指出:“和许多后工业社会理论家的幻想相反,权力并没有落入他们手中。”
所谓“新阶级”仍然是旧阶级。
被称作“氢弹之父”的萨哈罗夫,为苏联的民主化奋斗终生,为此,他被权势者看作害群之马,在他的同行中间也处于孤立的地位。作为知识分子,他不但言议,而且实行。但是,当他进行所有一切的时候,结果都以失败告终。曾任列宁格勒市市长、学者阿·西·索布恰克在一部回忆录中多次提到萨哈罗夫,其中写道:“萨哈罗夫不是一位政治家,也许,正是政治要了他的命。”又说:“萨哈罗夫死后,人们才接受了他的主张。这不是政治领袖,不是一位预言家。这位预言家不是靠自己的斗争,而是以自己的死取得了胜利。俄罗斯是跟在俄罗斯预言家的棺椁后前进的,整个国家也是这样前进的。”
真正的知识分子只是先知而已,而且,只能是悲惨的先知。
法国总统密特朗与美籍犹太裔作家威塞尔对话时承认,“在任何时候,参与时事的作家大都因此而受到惩罚:1945年,被枪杀的正是他们,而不是那些参与构筑大西洋屏障的人。知识分子的责任确实比那些金融家和企业家更加重大。”
他们在共同说到知识分子由于履行过于重大的责任而受到惩罪时,分别举了一些例子,说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