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4)-第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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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纲成君,”秦昭王罕见地笑了,“君之八字,解得老夫忧烦,何其操持之功却要推辞?八字三事,息兵不难,难在养国与决内。两事相比,养国不难。秦有成法循吏,养息民力尽可交太子督察,谅无大碍。惟立嫡一事,难亦哉!若老夫可一诏决断,岂能等到今日?”喘息得片刻,突然低声吩咐,“长史,将本王密匮打开,请纲成君过目。”
桓砾一溜碎步便从帷幕后搬来了一只铜箱。秦昭王抖索着枯瘦的右手拉开了胸前大领,赫然现出一支晶晶亮的铜钥匙!桓砾肃然一躬,趋前双手轻轻取下,当地一声打开铜箱捧到了蔡泽案前:“纲成君请。”
小心翼翼地浏览完十多卷竹简,蔡泽额头汗水涔涔,勉力镇静心神道:“臣愿奉命,惟有一事,尚请我王允准。”
“何事?”
“两年之内,许臣随时晋见。”
“可也。”秦昭王点点头,“老夫也有一说,纲成君斟酌。”
“愿闻王命。”
“至迟三年,须得底定。”
“臣谨奉命!”见老秦王呵呵笑得一阵不再说话,蔡泽便是一躬,“我王保重,臣告退。”秦昭王便对外厅一招手:“给事中驾王车,礼送纲成君。”老给事中隔门一声答应,便领着开门出来的蔡泽去了。
“立即密宣上将军蒙骜。”秦昭王低声一句,便疲惫地靠着大枕闭上了眼睛。
桓砾当即书诏,待诏书发出时,长榻上的秦昭王已经发出了粗重地鼾声。桓砾正待悄然退到外厅,却听秦昭王突然一句:“移回书房。”便又是鼾声大起。桓砾正在愣怔不知所以,却见四名黑衣内侍走来,拥着长大的木榻悠悠然碾过厚厚的地毡,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可墙张挂的帷幕之后去了。
三日之后,上将军蒙骜从函谷关飞骑赶来,章台的灯光一直亮到五鼓鸡鸣。
第四部分:咸阳初动丞相府来了不速之客(1)
回到咸阳,蔡泽心下总是沉甸甸的。
老秦王采纳他的八字安秦新方略,原在意料之中。然则,将最重大的立嫡事务也压给了他,却是蔡泽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的。按照法度,确立太子是国事,大臣得参与议论,或奉诏考校候选王子之才德。然,太子立嫡却是没有定规。战国传统,若非牵涉王室权力,贵胄立嫡寻常都作为家事决断;若立嫡牵涉到王室权力格局,则国君视情形而决定干预程度。齐威王时,丞相靖郭君田婴无嫡子,齐威王便直接下诏,立其庶子田文为靖郭君嫡子,爵封孟尝君。战国之世,国君亲断王族大臣立嫡事务,这件事最是引人瞩目。目下,太子嬴柱的嫡子确立,直接关乎王位大统,远非孟尝君之事可比,本当秦王亲自处置,谁想却压到了蔡泽头上。若仅仅是事关重大朝野瞩目,蔡泽倒绝不会畏难,名士建功立业,无克危难何见功勋?要害处在于,太子立嫡直接关涉王族各支脉的利害格局,棘手处太多,事事都是投鼠忌器,外臣极难操持。再说,战国之世崇尚将相之功,名士当国或兵争扩地,或富民强国,这种宫廷斡旋,天下难见其功,也非名士所长。以范雎斡旋之能,当年奉秦昭王之命考校王子,也是浅尝辄止,三个月后便辞相归隐,其间难处可想而知。蔡泽很是内明,深知自己在资历威望、功业根基、斡旋奇谋等诸般方面,在战国秦的历代丞相中都是平庸的,与商鞅、张仪、魏冄、范雎不可同日而语。纵是此等四位赫赫大才,最后也都在雄主末世的宫廷斡旋中败北而去。蔡泽何能,避之惟恐不及,何曾想过一身承当?
然则,蔡泽还是受命了。
秦昭王让他看得那箱密件,使他不得不接受这一棘手特权。密件有目下老臣们对择立太子嫡子的上书,有当年范雎对诸王子的查勘上书,有太子嬴柱的自查上书等等。然最令他惊诧的是,竟然还有河西隐者士仓的一卷秘密上书!士仓对太子诸子有八字评判——不习经国,惟好弓马!最后硬邦邦写道:“士仓布衣,率性建言:诸王孙若不习计然经国之学,秦国危矣!”正是士仓的上书,使他不得不接下了这件棘手的差事。士仓是范雎秘密举荐给太子嬴柱的,是通过蔡泽的传信促成的,依着法度,两人都是“私举”。当此局势,士仓举荐他督导王孙,他能拒绝么?且不说这件背着老秦王的“私举”密行之罪,只有自己接受诏命才能化解,只自己凭着精通计然之学入秦为相,便是不能拒绝。这个士仓究竟何许人也?若果真隐士,走便走矣,何须来此一番狗拿老鼠?
苦思不得其所,蔡泽便决计先到太子府知会交接。
蔡泽轺车辚辚到了太子府,家老连忙迎来,说太子正在池边亭下。蔡泽说声无须通禀,便摇着鸭步径自向池边走来,石亭在望,便是呵呵一笑:“好一股香!谁道良药苦口也?”嬴柱刚刚放下药盅,站起来一拱手道:“开府丞相竟能如此逍遥,纲成君无愧大才也!”蔡泽诡秘地摇摇手:“奚落管个甚用?老夫是蚂蚱拴得憋腿,没个蹦达。”嬴柱不禁笑了:“足下方得晋爵开府两桩喜庆,如何却成了憋腿蚂蚱?”蔡泽坐进了对面石礅,却只看着嬴柱不说话。嬴柱大奇,欲待发问,却闻遥遥一声长呼:“王命诏书到——”
嬴柱匆匆迎到亭外。一名白发老内侍已经捧着诏书走了过来,接着便是尖亮的诵读:“秦王诏命:太子嬴柱,镇国监政,当以纲成君蔡泽之方略行事,代丞相督察政事。大秦王五十四年夏四月。”老内侍宣罢去了,嬴柱却捧着诏书兀自愣怔。
“安国君明白么?”石亭传来蔡泽的嘿嘿笑声。
“明白个甚!”嬴柱霍然转身,苍白浮肿的脸骤然红了,“我代丞相督察政事,你这丞相做甚?你之方略,我却如何知道?镇国监政变成了署理政务,父王分明是老……”
蔡泽却悠然自得地笑了:“署理政务者,熟悉国事也,不好么?”
“甚个好不好,是不合法度!”
“职事变通,与法度无涉。”
“储君与丞相职事,焉能动辄变通!”
“安国君少安毋躁。”蔡泽虚手一请,将喘着粗气的嬴柱请进了亭下坐定,便是淡淡一笑,“敢问安国君,近日可曾上书?”嬴柱目光一阵闪烁,终是点了点头。蔡泽接道:“如此变通出在安国君上书之后,便必与安国君上书相关。只做如此想去,断无差错也。言尽于此,老夫告辞。”
“且慢!”嬴柱霍然站了起来,“我署政事,岂非罢黜了丞相?”
“甚个说法?”蔡泽一脸正色,站起身边走边说,“老夫依旧开府丞相,足下依旧镇国太子。敢请安国君明日过府,与老夫交接便了。”说罢便摇着鸭步径自去了。嬴柱望着蔡泽背影愣怔半日,竟是回不过神来。
蔡泽回到府邸,正是日暮时分,竟起了咸阳极是难得的徐徐凉风,庭院燥热之气大减。蔡泽便吩咐书吏将书案搬到庭院宽阔通风处,一张大席四盏风灯,要消受一番夜读消夏的自在。方得就绪,却见家老轻步走来道:“家主,有一士子求见,说是带信而来。”蔡泽正夜读兴头正浓,一挥手便道:“不见。信拿回付赏金便了。”家老凑近低声一句,蔡泽眉头一皱却又笑道:“既是如此,请他进来。”
家老去得片刻,便见一个白衣人飘飘而来,方近书案便是一躬:“濮阳商贾吕不韦,见过纲成君。”初月之下,来人束发无冠举止风雅,一团亲和之气竟如朦胧月光般弥漫开来。蔡泽心下一动,虚手做请笑道:“足下入座说话。”
第四部分:咸阳初动丞相府来了不速之客(2)
吕不韦一声“遵命”,便撩起麻布长袍跪坐于大席边缘,离着那张大案却还有三尺之遥。蔡泽不禁便是一个拱手做礼:“先生通得这咫尺为敬之古礼,实属难得也。”转身便是一声吩咐,“上茶。”吕不韦谦恭地微微一笑:“不韦一介商旅,粗通礼仪而已,不敢当纲成君褒奖。”蔡泽目光一闪笑道:“先生识得范君?”吕不韦一点头,便从长袍衬袋中拿出一支细长铜管,双手捧起膝行案前:“此为书简,应侯不便入秦,不韦传信而已。”
蔡泽接过铜管,见管头泥封赫然,心下便是一动,当即用刻刀剔开泥封拧开管盖抽出一卷羊皮纸打开,眼前分明便是范雎手迹:
蔡兄如晤:老夫隐退山林湖海,念安国君千里求助之诚,念兄无
端受士仓之累,一事惟做消息告之:安国君庶子异人,已在赵国觅得
踪迹;此事赖商旅义士吕不韦之劳,欲知异人之情,尽可询问之。决
断如何,凭兄自决,老夫自无说事。
蔡泽看得一阵心跳,面色却是平静如常,很随意地卷起羊皮纸塞入铜管,再将铜管丢进了书案边上的木函,悠然一笑:“先生入秦,欲商?欲居?欲游?老夫或可助之。”
“先游。”吕不韦满面春风地笑着,“或商或居,待后再说了。”
“先生寄宿何处?”
“长阳道泾渭坊。”
“噢?”蔡泽不禁惊讶,“尚商坊豪阔客寓多矣!如何住了国人坊?”
“欲知秦风,当知秦人。尚商坊虽在咸阳,却非秦之真髓也。”
“好!”蔡泽拍案笑道,“先生见识不凡,老夫便无须操持了。”
“纲成君国事繁剧,不韦告辞也。”吕不韦说罢起身,肃然一个长躬,便径自去了。蔡泽欲待起身相送,却见白色身影已经飘然过了池畔山麓,愣怔一阵,便重新拿出范雎书简揣摩起来,思谋一阵,便转悠到池畔燕山上去了。
范雎这封书简却是特异,且不说内中消息,单是这传信方式便大是蹊跷。依着商旅带信规矩,泥封铜管便意味着传信者没有打开过书简。若是寻常书简,蔡泽绝不会生出疑惑之心。然则,这是事关未来君王权力的至大事体,其间有可能出现的权谋往往是匪夷所思!别个不说,便是那个士仓,分明是范雎举荐给安国君第六子嬴傒的老师,分明是一个与宫廷毫无瓜葛的桥山隐士,如何便生出了一桩上书老秦王的奇事?骤然看到士仓上书,蔡泽如同吃了一记闷棍,一切辞谢立嫡事务的理由都被无边的疑惧淹没了,甚至对范雎也生出了一丝隐隐地疑心——此公莫非要借我之手有所图?因了这份疑心,蔡泽对范雎的书简只能不置可否,他要想想看看再说。况且,范雎在书中恰恰提到了吕不韦,从语气看,还颇为倚重。从其人言谈辞色看,吕不韦似乎不知书简内容。然若果真不知,这书简却是如何捎来?莫非是辗转相托?以范雎之能,要给咸阳丞相府带一书信原是轻而易举,如何竟要辗转托付这个吕不韦?而吕不韦若知晓此信内容,而竟能安然面对,此人此事便是深不可测!
诚然,嬴异人有了下落确实是个好消息。今番奉命操持太子立嫡,有了这个少年声望颇好而又久无音信的公子的下落,那个嬴傒便不再是惟一人选。只要有“择”的余地,对于蔡泽而言,操持起来便有利得多,且结果无论如何,至少都可以对朝野有个公正的交代。然则,这个嬴异人,却不能轻易从这条途径亮相。此间要害处,便在于范雎与吕不韦有无阴谋他图?若有阴谋,蔡泽宁可选择邦交途径去赵国查勘嬴异人,而不愿通过范雎吕不韦之“消息”途径联络嬴异人。尽管范雎在书中已经言明只报消息,凭君决断,蔡泽还是隐隐不安。毕竟,权力斡旋中的言行不一是太多太多了。
渐渐地月上中天,蔡泽终于想得明白,回到书房便立即做了一番调遣。清晨时分,两骑快马便飞出了咸阳东门,一名商旅装束的书吏也出了丞相府后门。
次日晚间,蔡泽便接到了书吏密报:卫国商人吕不韦,确实住在长阳道泾渭坊的栎阳客寓,入住三日,只出门一次,无任何人拜访;尚商坊的六国商人,大多不知吕不韦其人,只有楚国大商猗顿氏的老总事略知一二,说此人根基在陈城,根本不会来秦经商。此后一连半月日日密查,报来的消息都一样:吕不韦每日出门踏街游市,暮色即归,从未与任何人交游往来。
便在此时,山东两路秘密斥候快马回程,密报了两个消息:其一,范雎隐居河内王屋山,逍遥耕读,近年多病蜗居,无任何异动;其二,士仓已经离开了桥山,与一个叫做唐举的士子结伴周游去了,连桥山的茅屋都烧了,并未查出任何“密士”踪迹。蔡泽不禁大松了一口气,然一丝疑惑却总是挥之不去——均无异常,难道是老夫杯弓蛇影了?思忖一番,蔡泽进了一辆密封辎车,从后门辚辚驶出直奔长阳道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