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4)-第10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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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楚拜见母亲……”嬴异人哽咽着拜倒在了满地黄叶之上。
华阳后拭着泪水一副不忍卒睹的悲伤:“快莫多礼了,曾几何时,天晓得竟成孤儿寡母了……来,这厢坐了说话。”
亭下坐定,嬴异人拱手痛心道:“章台还都之后,子楚守丧,心神迷乱,未能在母亲膝下多行孝道,今日特来请罪。”华阳后眼波流转不禁噗地笑道:“晓得了晓得了,子楚还当真了?有事直说了。”嬴异人颇是尴尬,却也红着脸道:“无甚大事。只是几位老臣动议立冬之日大行朝会,不知母亲意下如何?”华阳后道:“只晓得历来朝会都在开春,今次却要在立冬,不觉怪诞了?”嬴异人歉然一笑道:“老臣之心,无非急于立新而已,大约没有虑及时节是否适当?”华阳后道:“急匆匆朝会,毋晓得何事等不得了?”嬴异人道:“素来新朝会,都是以拜相为大。子楚之见,大约也脱不得这老法程。”华阳后惊讶道:“哟!侬毋晓得父王顾命当晚侬说得,蔡泽做丞相了?”嬴异人笑道:“子楚还说了吕不韦共领相职。母后明察:当时乃国丧期权宜之计,依着法度,丞相只能一个了。”华阳后笑道:“哟!毋晓得丞相只能 一个了。侬只说,一个是谁个了?”嬴异人一拱手道:“子楚敢请母亲示下。”
“要我说么,王无戏言,原本说谁便是谁了!”
“那,那次说了两人。”
“一个首相,一个假相。孰前孰后都记不得了?”
“母后之意,蔡泽为开府丞相?”
“君命既出,好朝令夕改了?”
嬴异人顿时默然。他已经清楚地明白,这个太后是认准要蔡泽做丞相了。既然如此,目下也只能不置可否,回头揣摩一番再做计较了。华阳后见嬴异人默然不言,便淡淡一笑道:“还有么?只一件事了?”嬴异人道:“再有,大约就是定母后尊号了。”
“哟!侬盘算如何处置母后了?”
“敢请母后示下。”嬴异人硬生生憋住了他原本打算做出的退让:只要华阳后赞同吕不韦做丞相,他便许太后“并国”临朝,至少顶半个宣太后。如今这位太后硬是揣着明白做糊涂,竟以维护君命为由头与自己为难,自然要给她个软钉子,看她如何开价了。
“还要说了!”华阳后咯咯一笑,“毋晓得先王顾命,拉着谁三人手了?”
“父王要母后与吕不韦同心襄助子楚,子楚心感父王……”
华阳后一双柔媚的大眼蓦然冷冰冰盯住了嬴异人,一阵默然,长袖一甩冷笑着径自出了茅亭。嬴异人对着华阳后背影深深一躬:“秋日转凉,母后善自珍重,子楚告退。”
第九部分:吕氏新政新朝人事 几多风雨(6)
出得胡杨林在太后寝宫区漫步良久,嬴异人终是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声。
咸阳王城很大,总格局是六个区域:中央大殿与殿前广场为朝会区,其后正北靠近北阪的松林地带为太庙区,西部为王室官署区,东部为国君理政区,此三区之后的西北地带是王室作坊与仓储区,东北地带有一大片占地三百余亩的园林为寝宫区,朝野俗称后宫。这后宫又分为两大区域:西部为现世国君与王后以及各等级王妃的寝宫区,东部为太后寝宫区。前者小,后者大。期间原由在于:战国之世的国君的全部后妃至多二十余人,连带侍女内侍,总数也只在两三百人;而太后寝宫区却是积世而居,人数便远远超过了王后寝宫区,占地自然就大了。也就是说,依着王室法度,太后寝宫区并非一个正位太后(先王正妻)的专有居住区,而是所有已逝国君的所有后妃的居住区。嬴柱为国君,华阳后自然便是王后寝宫的主人。嬴异人做了国君,华阳后成了太后,自然便搬进了太后寝宫区。王者多有不测风云,盛年骤然去世者比比皆是。然国君去世,大多数后妃却都正在盛年,自然便都要搬入太后寝宫区居住。如此累积,这太后寝宫区便要容纳所有没有随着先王过世的后妃,其庞大与复杂便也远远超过了王后寝宫区。
来见华阳后之前,嬴异人特意召来掌管宫廷的老给事中,要他在太后寝宫区遴选一座最是幽静的居处。谁知老给事中皱着一双白眉直摇头,君上有所不知,太后寝宫最是庞杂,难矣哉!嬴异人很是不耐,偌大寝宫三百余亩园林,连一处幽静居所也没有么?甚个事体!连连苦笑的老给事中抱来了一箱简册,一卷卷翻开说叨了半个时辰,听得嬴异人直是目瞪口呆了。老给事中说,太后寝宫共住先君后妃五十三人,最年长者是秦惠王当年一个十六岁的少使 ,至今年已八十余岁;秦武王妃子尚有六人,均已是耄耋之年;昭襄王遗孀最多,二十三人,除了没有“后”,其余爵妃都有;孝文王嬴柱遗孀虽少,却是后妃齐全,整整二十六人;依着王室法度,先王遗孀一律加爵两级孝敬尊奉,如此便几乎是人人一座独立庭院;全部太后寝宫的庭院只有四十二处,外加三片侍女内侍大庭院,幽静宽敞所在早已被占,却到何处去挤腾得出一座?
嬴异人终是半信半疑,借着进太后寝宫之机索性亲自查看一番,若能给喜好幽静的生母选择一处可心庭院,一片孝心也有个着落处了。然则转悠一个时辰,走遍了这片庭院层迭相连的园林,他最终还是失望了。整个太后寝宫除了这片胡杨林与一片大池,实在是找不出空闲之地了。尽孝难矣!莫非清心一世的可怜生母当真没有登堂入室进太后寝宫的命么……
“君上,长史大人请速回东殿!”
方出胡杨林道口,隐身随行的铁鹰剑士骤然从一棵大树上飘了下来急促禀报。嬴异人本欲出王城到吕不韦府上商议今日之事,一听老长史传言却立即登车回了王城前区。等候在东偏殿书房的老桓砾见嬴异人进来,立即打开了王案上的铜匣:“禀报君上:上将军蒙骜紧急上书。”嬴异人心下顿时一紧,老蒙骜要做甚?不及入座便从铜匣中拿出一卷竹简哗啦展开,瞄得几行,心头便噗噗大跳起来!
老臣蒙骜顿首:秦国政事荒疏久矣!流弊丛生,吏治松弛,朝野散漫,奋发惕厉之心已流于无形也!昭襄王着意守成,先王未及着力,新君即位,任重而道远。当此之时,整饬朝局刷新吏治理顺政事为当务之急,否则东出中原将遥遥无期矣!惟其如此,老臣请以吕不韦为开府丞相,总领国事,力行新政。老臣遍观国中大臣,德才兼备而能总揽全局者,非吕不韦莫属也!老臣之心,惟王明察,当于朝会立决之,跌宕蹉跎,大道之忌也!上将军蒙骜秦王元年秋。
“上书报太后了么?”愣怔之间嬴异人蓦然问了一句。
“太后摄政未成定制,是故未曾报太后宫。”
“备车。上将军府。”
“君上要见上将军,宣召入宫较比妥当。”
嬴异人摇摇手,回身从案下拿出一件物事塞进腰间皮袋回身便走。
第九部分:吕氏新政新朝人事 几多风雨(7)
突然造访的新君显然使上将军府大感意外,合府上下莫不脚步匆匆神色惴惴。老太子先王嬴柱当年是府上常客,一应仆从无不识得。这新君少时也在府上修学五六年,然则从赵国归来便从来没有再来过,一朝为君,岂能与少时小公子等闲视之?更要紧的是,以上将军与先王的笃厚之交,先王弥留时竟然未召上将军顾命,此中玄机谁能说得清楚?新君突然驾临是祸是福谁又能说得清楚?
嬴异人制止了要去通报的家老,一边打量着尚有朦胧记忆的路径庭院池水林木,一边咀嚼着那些遥远的往事。令他惊讶的是,这座与武安君白起府邸同样厚重古朴而又宏阔简约的府邸,除了砖石屋瓦在岁月风雨中已经变黑,当年与他等高的小胡杨树已经长成了金灿灿的参天巨木,覆盖一片大池的绿蓬蓬荷叶也做了的片片残荷外,几乎没有丝毫变化!过了这片胡杨林,便是当年与蒙武同窗共读的小庭院了。晨功午课暮秦筝,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竟都点点滴滴地刻在了这片庭院,洒在了这片胡杨林,以致三十多年的王子生涯中,只有这寄身篱下的上将军府对他处处透着亲切,透着温暖。不知不觉地,嬴异人痴痴地走进了暮色中金红的胡杨林,耳畔弥漫着叮咚筝声,当年那稚嫩滚烫的歌声竟是那般真切,萧萧雁羽,诉我衷肠,子兮子兮,道阻且长!呵,胡杨林,异人回来也……
“老臣蒙骜,参见君上!”
嬴异人蓦然转身,暮色之中泪眼朦胧,蒙骜一时竟惊讶得无以应对了。
“老将军,异人本该早来也……”
“君上国事繁剧,老臣心下明白。”
“往事如昨也!”嬴异人粗重地叹息一声,“只可惜蒙武没有一起回来。”
“君上感怀旧事,老臣何忍卒睹也!”蒙骜揉了揉已经溢出泪水的老眼,昂昂一拱手道,“君上若因老臣上书而来,敢请书房容臣禀报!若着意怀旧,老臣唤来当年书童领道!”
嬴异人不禁笑道:“着意怀旧,有那工夫么?好!书房说话。”
两人来到书房,蒙骜吩咐已经掌好灯火煮好茶的侍女退了出去,又叮嘱家老守在府门,任何人来访一律谢绝,随即肃然就座,一副即将大论的模样。嬴异人却摇摇手道:“老将军莫急开说,且先看看这件物事。”说罢便将一支铜管递了过来。蒙骜接过打开方看得一眼便双手瑟瑟发抖,及至看完,嚎啕一声“先王也!”便扑倒在了案上!嬴异人不胜唏嘘,拭着泪眼起身肃然一躬道:“目下朝局,尚望老将军鼎力襄助也。”蒙骜止住哭声,霍然站起扶住了嬴异人:“先王有此遗诏,蒙骜死何足惜!君上但说,何事为难?”嬴异人道:“老将军力保吕不韦拜相,然太后却不赞同,此事最难。”
“太后欲以何人为相?”
“刚成君蔡泽。”
“君上之心,属意何人?”
“首选吕不韦。若是无可奈何,也……”
“老臣既蒙君上信託,自当尽忠竭力。君上但回,老臣自有主见!”
“老将军之意……”
“黑脸事体,君上只做不知便了。”
嬴异人又是肃然一躬,道声老将军酌情为之莫得为难,便匆匆去了。
思忖片刻,蒙骜立即启动。先唤来主书司马与军令司马,吩咐主书司马将呈送秦王的上书再誊刻一卷,清晨卯时不管自己是否回来,上书立送太后寝宫;军令司马连夜赶赴蓝田大营,将自己的上书副本交于王龁,请与五大夫爵以上的老将会商呼应。吩咐一罢,蒙骜便登上一辆垂帘缁车辚辚出府去了。
暮黑一掌灯,老驷车庶长嬴贲便生出了倦意。侍女正要扶他就寝,家老却匆匆来报,说上将军蒙骜请见。这老蒙骜也是,不知道老夫规矩么?老嬴贲嘟哝一句,打着哈欠又是揉眼又是挥手,掌高灯煮酽茶,这老东西能折腾人也!两名侍女窃窃笑着连忙收拾,便闻沉重急促的脚步声腾腾腾砸了进来。
“老哥哥也,叨扰叨扰!”
“也就你了,谁个敢坏老夫这见灯睡?”老嬴贲竹杖跺得噔噔响。
“老弟兄一起啃了十三年血锅盔,还怕老哥哥生咥了我!”
“呵呵,你顽头大,我却咥得动么?”老嬴贲竹杖敲打着长案板着脸,“尝尝我这太白秋茶如何?先说好,只许吃不许拿!”
蒙骜哈哈大笑:“拿多拿少说话了,几时有个不许拿!”说着捧起大陶盅吱地长啜一口,不禁便是啧啧赞叹,“给劲给劲!正克得硬面锅盔!家老,备一罐我带了!”廊下家老笑吟吟嗨地一声,便一溜碎步去了。
第九部分:吕氏新政新朝人事 几多风雨(8)
老嬴贲无可奈何地摇头笑笑:“老兄弟便说,甚事忙活得不教人睡觉了?”
“不是大事能搬你这尊睡神?”蒙骜半是神秘半是正色地压低了声音,凑到了老嬴贲案头,“国丧已罢,新君朝会在即,你这王族掌事倒做了没事人也!”
“王族掌事算个鸟!枯木一株罢了。”
“甚甚甚?整日忙活算个鸟!精铁打在刀口!”
“聒噪聒噪!只说甚事?”
“新君新朝,何者当先?”
“将相当先,自古皆然,用问么?”
“有将无相,车失一轮,立马便要滚沟也!”
“老夫吃你吓么?纲成君为相朝野皆知,孰能说无相!”
“老哥哥仔细思量:自应侯范雎辞秦,昭襄王暮政期的丞相从未开府,相职也总是太子与蔡泽共领,打实处说,从来便没有名正言顺的开府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