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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丈夫集-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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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子被大娘摇醒揪出来,看到水保,看到一个穿黑制服的大人物,吓得不能说话,不晓得有什么严重事情发生。    
    那巡官装成很有威风的神气开了口:“这是什么人?”    
    水保代为答应:“老七的汉子,才从乡下来走亲戚。”    
    老七说道:“老爷,他昨天才来的。”    
    巡官看了一会儿男子,又看了一会儿女人,仿佛看出水保的话不是谎话,就不再说话了,随意在前舱各处翻翻。待注意到那个贮风干栗子的小坛子时,水保便抓了一大把栗子塞到巡官那件体面制服的大口袋里去,巡官只是笑,也不说什么。    
    一伙人一会儿就走到另一船上去了。大娘刚要盖篷,一个警察回来传话:    
    “大娘,大娘,你告老七,巡官要回来过细考察她一下,你懂不懂?”    
    大娘说:“就来么?”    
    “查完夜就来。”    
    “当真吗?”    
    “我什么时候同你这老婊子说过谎?”    
    大娘很欢喜的样子,使男子很奇怪,因为他不明白为什么巡官还要回来考察老七。但这时节望到老七睡起的样子,上半晚的气已经没有了,他愿意讲和,愿意同她在床上说点家常私话,商量件事情,就傍床沿坐定不动。    
    大娘象是明白男子的心事,明白男子的欲望,也明白他不懂事,故只同老七打知会:“巡官就要来的!”    
    老七咬着嘴唇不作声,半天发痴。    
    男子一早起来就要走路,沉默的一句话不说,端整了自己的草鞋,找到了自己的烟袋。一切归一了,就坐到那矮床边沿,象是有话说又说不出口。    
    老七问他:“你不是昨晚上答应过干爹,今天到他家中吃中饭吗?”    
    “……”摇摇头,不作答。    
    “人家特意为你办了酒席,好意思不领情?”    
    “……”    
    “戏也不看看么?”    
    “……”    
    “满天红的晕油包子,到半日才上笼,那是你欢喜的包子。”    
    “……”    
    一定要走了,老七很为难,走出船头呆了一会,回身从荷包里掏出昨晚上那兵士给的票子来,点了一下数,一共四张,捏成一把塞到男子左手心里去。男子无话说,老七似乎懂到那意思了,“大娘,你拿那三张也把我。”大娘将钱取出,老七又把这钱塞到男子右手心里去。    
    男子摇摇头,把票子撒到地下去,两只大而粗的手掌捣着脸孔,象小孩子那样莫名其妙的哭了起来。    
    五多同大娘看情形不好,一齐逃到后舱去了。五多心想这真是怪事,那么大的人会哭,好笑。可是她并不笑。她站在船后梢舱,看见挂在梢舱顶梁上的胡琴,很愿意唱一个歌,可是不知为什么也总唱不出声音来。    
    水保来船上请远客吃酒,只有大娘同五多在船上。问到时,才明白两夫妇一早都回转乡下去了。    
    一九三○年四月作于吴淞


第四部分 厨子第19节 厨子(1)

    某一年暑假以后,有许多大学教授,怀了冒险的感情,向位置在长江中部一个大学校集中,到地以后,大家才明白那地方街道的肮脏,人心的诡诈,军队的多而邋遢,饮食居处的麻烦,全超乎这些有学问的先生们原来的想象以上。    
    在我同事中我认识大学校理学院一个高教授,一个从嘴唇,或从眼睛、额头,任何一部分,一望而知平时是性情很正直、很厚道的人。可是这人到学校时,对于学生的功课可十分认真,回到家中,则对于厨子的菜饭也十分认真。这种天生的不能于这两件事上协妥的性情,使他到××以后,在学校,则懒惰一点的学生,自然而然对他怀了小小反感,照到各处大学校所流行的风气,由其中一个最懒惰的学生领头,用表面看来十分公正的理由,只想把这个人打发走路。回到家中,因为那种认真讲究处,雇来的厨子,又只想自己走路。本来做主人的,就应当知道,每一个厨子在做厨子以前,已经就明白这事情是必得收取什一之利的。遇到主人大方一点时,他们还可以多得一些。遇到他们自己聪明一点时,即或在很严厉的主人手下做事,也仍然可以手续做得极其干净巧妙,把厨房中米、煤、猪油以及别的什么,搬回自己家里去。一个最好的厨子,能够作出很可口的菜蔬,同时也一定是一个很会揩油的人。这些情形可不能得到高教授的原谅,这种习惯同他的科学家求真态度相反。因此在半年中这人家一共换了三回厨子,到后来把第三个厨子打发走路以后,就不得不自己上市场,要新太太陪房的小丫头烧火,要高太太掌锅炒菜了。可是这么办理自然不能维持下去,高太太原同许多做新式太太的一样,装扮起来安置在客厅中,比安置到厨房中似乎相称一点。虽最初几天,对于炊事仿佛极有兴味,过不久,终于明白那不是一回事了。后来高教授到处托熟人打听,找一个不是本地生长的厨子,条件只是“人要十分爽宜,即或这人是一个军队中的火夫,单会烧火洗菜也行”。大约一个礼拜左右,于是就有一个样子规规矩矩的年青人,随了同事某教授家的老厨子,拿了同事某教授的信件,来到公馆听候使唤了。    
    新来的人似乎稍微笨了一点,一望而知不是本地的人,照到介绍信上所说,这人却才随从一个军官来此不久,军官改进学校念书,这人又不敢跟别一军官作事,所以愿意来作大司务。介绍信上还那么写着:“人没有什么习气,若不嫌他太笨,不妨试用几天看看。”    
    来的第一天,因为某教授家老厨子的指点,做了一顿中饭,把各样事还办得有条有理。吃饭时,这新来的厨子,一面侍候到桌旁,一面就答复主人夫妇一切的询问,言语清清楚楚,两夫妇都十分满意。他们问他住到什么地方,说并没有固定住处,因此就要他晚上住在厨房隔壁小间里。饭后这厨子就说,应当回去取一点东西,办一下事情,准四点以前回来,请求主人允许。这自然没有什么问题。到后这厨子因为记起上市场来回路倒很方便,且把晚饭菜钱也带走了。    
    下午在学校我见到了高教授,他就邀我到他家来吃晚饭。且告给我他已经雇了一个新的厨子,从军队中来的,看样子一定还会作红闷狗肉。照规矩说来,他每换一回厨子时,总先要我去吃一顿饭,我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朋友这样一种善意的邀请,于是就答应了。    
    可是不知出了什么岔子,这大司务到了应当吃晚饭的时候还不见回来。两夫妇因为请了一个客人在家里,不怎么好意思。因为他们谈到这大司务是初来××不久的,且在军队里住过,我就为他们找寻各样理由来解释,这厨子既来到这里不久,也许走错了路,找不到方向,也许痴头痴脑看街上的匾对,被军马踹伤了。也许到菜市同人打架,打伤了人或被人打伤,宪兵来捉到衙门去了。我们一面谈话一面望到窗外,可不行,窗外天气慢慢地夜下来了。两夫妇都十分不高兴,很觉得抱歉,亲自下厨房去为我煮了些面吃,到后又拿了些点心出来,一面吃一面谈到一些请客的故事,一面等候那个大司务。一直到上灯以后,听到门铃子铛铛的响了一阵,有人自己开栅门横闩的声音,又听到关门,到后却听到有人走进厨房去了。    
    高教授就在屋里生着气大声问着:    
    “道清,是你吗?”    
    小丫头也忙着走出来看是谁。    
    怎么不是他!这人听到主人喊他,并不作声,一会儿,就同一尾鱼那么溜进房中来了。一眼望去,原来是一个从头到脚都是乡下人的傻小子。这人知道情形不怎么好,似乎有点恐惧,怯怯的站到门边,怯怯的问:    
    “老爷,吃了吗?”    
    教授板起脸不作声,我猜他意思似乎在说,“吃了锅铲”,不消说他生气了。    
    太太因为看到先生不高兴,还记到有客,就装着严肃的样子说:“道清,你买一天的菜,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因为走到……”他在预备说谎吧,因为先生的神气不大好看,可不能说下去了。    
    教授说:“道清,你一来我就告你,到我这里做事,第一是不许说谎。你第一天就这种样子,让我们饿了一顿。我等你的菜请客!什么鬼把你留住这样久?你若还打量在我这里做事,全为我说出来。”    
    这厨子十分受窘,嚅嚅嗫嗫,不知所措。因为听到有客,就望了我一眼,似乎要我说一句话。我心里正想:我今天一句话也不说,看看这三个人怎么办。    
    教授太太说:“鱼买来了吗?”    
    “买来了。”    
    “我以为你同人吵架抓到衙门去了。”教授太太说着,显然想把空气缓和下来。可是望到先生神气,知道先生脾气,厨子不说实话,明天就又得打发走路,所以赶忙接着又说:“道清,这一天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全告给先生,不能隐瞒。”    
    教授说:“想到这里做事,就不能说谎。”    
    稍稍过了一会,沉静了一会,于是这厨子一面向门边退去,俨然预备逃走的样子,一面说着下面的事情,教授太太不欢喜听这些案子,走进卧房去了。    
    下午一点钟,上东门边街上一家小小屋子里,有个男子(有乡下人的像貌)坐到一张短腿结实的木椅子上,昂起那颗头颅,吸了很久的美丽牌香烟,唱了一会革命歌,吹了一会哨子。他在很有耐心的等候一个女人,女人名字叫做二圆。    
    二圆是一个大脚大手脸子宽宽的年纪十九岁的女人。象她那种样子,许多人都知道是津市的特产。凡明白这个地方妇人的,就相信这些妇人每一夜陪到一个陌生男子做什么丑事情,一颗心仍然永远不会变坏。一切折磨也不能使这个粗制家伙损毁什么,她的身体原是仿照到一种畜生造成的。一株下贱的树,象杨柳那种东西,丢到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生枝发叶,能从一切肥沃的土壤里吸取养料,这个××的婊子,就从她的营业上得到养料。这女人全身壮实如母马,精力弥满如公猪,平常时节不知道忧愁,放荡时节就不知道羞耻。    
    这女人如一般××地方边街接客的妇人,说话时爱把头略略向右边一偏,照习气把髻子团成一个大饼,懒懒的贴到后颈窝,眉毛用人工扯得细长成一条线,一双短短的肥手上戴四颗镀金戒指,穿的常是印花洋布衣服,照流行风气大袖口低领,衣襟上长悬挂一串牙签挖耳,裤头上长悬挂一把钥匙和到一串白铜制钱。会唱三五十个曲子,客来时就选出所爱听的曲子随意唱着,凡是流行的军歌、革命歌、党歌,无一不能上口。从那个元气十足的喉咙里,唱出什么时,字音不含糊处,常常得到许多在行的人称赞。按照××地方规矩,从军界中接来熟客,每一个整夜,连同宵夜酒面杂项,两块钱就可以全体打发了事。从这个数目上,二圆则可以得到五毛钱。有时遇到横蛮人物,走来房里一坐,大模大样的吃烟剥瓜子,以后还一定得把所要作的事完全作过,到后开了门拔脚跑了,光着身子睡在床上的二圆,震于威势,抱了委屈,就拥了被头大声哭着,用手按到胸脯上,让那双刚才不久还无耻的放光的眼睛,流泻无量屈辱的眼泪。一直等到坐在床边的老娘,从那张干瘪的口中,把所有用为诅咒男子的话语同一切安慰的话说尽,二圆就心里想想,“当真是被狗咬了一口”,于是才披了衣爬起床来,光着下身坐到那床边白木马桶上面去。每逢一个宽大胸膛压到她胸膛上时,她照例是快乐的,可是为什么这件事也有流泪的时候?没有什么道理,一切都成为习惯,已经不知有多久,做这件事都得花钱才行:若是霸蛮不讲规矩,她们如何吃饭?如何送房租?如何缴警捐?关于警察捐,她们敢欠账么?谁都知道,这不是账,这是不能说情的。    
    二圆也有亲戚朋友,常常互相来往,发生什么事情时,便按照轻重情分送礼帮会。这时还不回来,就因为到一个亲属家贺喜去了。    
    年青男子等候了很久,还不见到二圆回来,望到坐在屋角较暗处的妇人,正想说话。这是一个干瘪皱缩了的老妇人,一身很小,似乎再缩小下去就会消灭的样子。这时正因为口里含了一小粒冰糖,闭着双目,坐在一个用大木桶改造而成的靠椅上,如一只垂死的母狗,半天来丝毫不动。远处正听到什么人家还愿,吹角打鼓,声音十分动人。那妇人似乎忽然想到派出去喊叫二圆的五桂丫头,一定留到人家做法事的场坪里观看热闹,把一切正经事都忘掉了,就睁开了那双小小枯槁的眼睛,从天窗上望望天气,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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