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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丈夫集-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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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七顺带了我们的狗去到新场找癫子,要几时才回?”    
    娘不答理。    
    “我想那东西,莫又到他丈人老那里去喝酒,醉倒了。”    
    娘仍不作声。    
    “娘,我想我们应当带一个信到新场去,不然癫子回来了以后,恐怕七顺还不知道,尽在新场到处托人白打听!”    
    娘屈指算各处赶场期,新场是初八,后天本村子里当有人过新场去卖麻,就说明天托万万家爹报七顺一个信也成。    
    毛弟没话可说了,就只守到锅边闻鸡的香味。毛弟对于锅中的鸡只放心不下,从落锅到此时掀开锅盖瞧看总不止五次。毛弟意思是非到鸡肉上桌他用手去攫取膊腿那时不算完成他的敌忾心!    
    “娘,掀开锅盖看看吧,恐怕汤会快已干了哩。”    
    是第七次的提议。明知道汤是刚加过不久,但毛弟愿意眼睛不望到那仇敌受白水的熬煮。若是鸡这时还懂得痛苦,他会更满意!    
    娘说,不会的,水蛮多。但娘明白毛弟的心思,顺水划,就又在结尾说:“你就揭开锅盖看看罢。”    
    这没毛鸡浸在锅内汤中受煎受熬的模样,毛弟看不厌。凡是恶人作恶多端以后会到地狱去,毛弟以为这鸡也正是下地狱的。    
    当到毛弟用两只手把那木锅盖举起时节,一股大气往上冲,锅盖边旁蒸起水汽象出汗的七顺的脸部一样,锅中鸡是好久好久才能见到的。浸了鸡身一半的白汤,还是沸腾着。那白花鸡平平趴伏到锅中,脚杆直杪杪的真象在泅水!    
    “娘,你瞧,这光棍直到身子煮烂还昂起个头!”毛弟随即借了铁铲作武器,去用力按那鸡的头。    
    “莫把它颈项摘断,要昂就让它昂罢。”    
    “我看不惯那样子。”    
    “看不惯,就盖上吧。”    
    听娘的吩咐,两手又把锅盖盖上了。但未盖以前,毛弟可先把鸡身弄成翻天睡,让火熬它的背同那骄傲的脑袋。    
    这边鸡煮熟时那边癫子已经打鼾了。    
    毛弟为娘提酒壶,打一个火把照路,娘一手拿装鸡的木盘,一手拿香纸,跟到火把走。当这娘儿两人到门外小山神土地庙去烧香纸,将出大门时,毛弟耳朵尖,听出门楼上头鼾声了。    
    “娘,癫子回来了!”    
    娘便把手中东西放去,走到门楼口去喊。    
    “癫子,癫子,是你不是?”    
    “是的。”等了一会又说,“娘,是我。”    
    声音略略有点哑,但这是癫子声音,一点不会错。    
    癫子听到娘叫唤以后,于是把一个头从楼口伸出。毛弟高高举起火把照癫子,癫子眼睛闭了又睁开,显然是初醒,给火炫耀着了。癫子见了娘还笑。    
    “娘,出门去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你瞧你这人,一去家就四五天,我哪里不托人找寻!你急坏我了……”    
    这妇人,一面絮絮叨叨用高兴口吻抱怨着癫子,一面望到癫子笑。    
    癫子是全变了。头发很乱,瘦了些。但此时的毛弟的娘可不注意到这些上面。    
    “你下来吃一点东西吧,我们先去为你谢土地,感谢这老伯伯为了寻你不知走了多少路!你不来,还得让我抱怨他不济事啦。”    
    毛弟同他娘在土地庙前烧完纸,作了三个揖,把酒奠了后,不问老年缺齿的土地公公嚼完不嚼完,拿了鸡就转家了。    
    娘听到楼上还有声息知道癫子尚留在上面,“癫子,下来一会儿吧,我同你说话。这里有鸡同鸡汤,饿了可以泡一碗阴米。”    
    那个乱发蓬蓬的头又从楼上出现了,他说他并不曾饿。到这次,娘可注意到癫子那憔悴的脸了。    
    “你瞧你样子全都变了。我晌晚还才听到毛说你是在老虎峒住的。他又听到寨西那万万告把他,还到峒里把你留下的水罐拿回。你要到那里去住,又不早告我一声,害得我着急,你瞧娘不也是瘦了许多么?”    
    娘用手摩自己的脸时,娘眼中的泪,有两点,沿到鼻沟流到手背了。    
    癫子见到娘样子,总是不做声。    
    “你要睡觉么?那就让你睡。你要不要一点水?要毛为你取两个地萝卜好吗?”    
    “都不要。”    
    “那就好好睡,不要尽胡思乱想。毛,我们进去吧。”    
    娘去了,癫子的蓬乱着发的头还在楼口边,娘嘱咐,莫要尽胡思乱想,这时的癫子,谁知道他想的是些什么事?但在癫子心中常常就是象他这时头发那么杂乱无章次,要好好的睡,办得到?然而象一匹各处逃奔长久失眠的狼样的毛弟家癫子大哥,终于不久就为疲倦攻击,仍然倒在自己铺上了。    
    第二天,天还刚亮不久娘就起来跑到楼下去探看癫子,听到上面鼾声还很大,就不惊动他,且不即放埘内的鸡,怕鸡在院子中打架,吵了这正做好梦的癫子。    
    这做娘的老早到各处去做她主妇的事务,一面想着癫子昨夜的脸相,为了一些忧喜情绪牵来扯去做事也不成,到最后,就不得不跑到酒坛子边喝一杯酒了。


第二部分 新废邮第13节 尾声

    显然是,癫子比起先前半月以来憔悴许多了。本来就是略带苍白痨病样的癫子的脸,如今毛弟的娘觉来是已更瘦更长了。    
    毛弟出去放早牛未回。毛弟的娘为把昨夜敬过土地菩萨煮熟的鸡切碎了,蒸在饭上给癫子作早饭菜。    
    到吃早饭时,娘看癫子不言不语的样子,心总是不安。饭吃了一碗。娘顺手方便,为癫子装第二碗,癫子把娘装就的饭赶了一半到饭箩里去。    
    娘奇诧了。在往日,这种现象是不会有的。    
    “怎么?是菜不好还是有病?”    
    “不。菜好吃。我多吃点菜。”    
    虽说是多吃一点菜,吃了两个鸡翅膊,同一个鸡肚,仍然不吃了。把箸放下后,癫子皱了眉,把视线聚集到娘所不明白的某一点上面。娘疑惑是癫子多少身上总有一点小毛病,不舒服,才为此异样沉闷。    
    “多吃一点呀。”娘象逼毛弟吃出汗药一样,又在碗中检出一片鸡胸脯肉掷到癫子的面前。    
    劝也不能吃,终于把那鸡肉又掷回。    
    “你瞧你去了这几天,人可瘦多了。”    
    听娘说人瘦许多了,癫子才记起他那衣扣上面悬垂的铜夹,觉悟似的开始摸出那面小圆镜子夹扯嘴边的胡须,且对着镜子作惨笑。    
    娘见这样子,眼泪含到眶子里去吃那未下咽的半碗饭。娘竟不敢再细看癫子一眼,她知道,再看癫子或再说出一句话,自己就会忍不住要大哭了。    
    饭吃完了时,娘把碗筷收拾到灶房去洗,癫子跟到进灶房,看娘洗碗盏,旋就坐到那张烧火凳上去。    
    一旁用丝瓜瓤擦碗一旁眼泪汪汪的毛弟的娘,半天还没洗完一个碗。癫子只是对着他那一面小小镜子反复看,从镜子里似乎还能看见一些别的东西的样子。    
    “癫子,我问你——”娘的眼泪这时已经不能够再忍,终于扯了挽在肘上的宽大袖子在揩了。    
    癫子先是口中还在嘘嘘打着哨,见娘问他就把嘴闭上,鼓气让嘴成圆球。    
    “你这几天究竟到些什么地方去?告给你娘吧。”    
    “我到老虎峒。”    
    “老虎峒,我知道。难道只在峒内住这几天吗?”    
    “是的。”    
    “怎么你就这样瘦了?”    
    癫子可不再做声。    
    娘又说:“是不是都不曾睡觉?”    
    “睡了的。”    
    睡了的,还这样消瘦,那只有病了。但当娘问他是不是身上有不舒服的地方时,这癫子又总说并不曾生什么病。    
    毛弟的娘自觉自从毛弟的爹死以后,十年来,顶伤心的要算这个时候了。眼看到这癫子害相思病似的精神颓丧到不成样子,问他却又说不出怎样,最明显的是在这癫子的心中,此时又正汹涌着莫名其妙的波涛,世界上各样的神都无从求助。怎么办?这老娘子心想十年劳苦的担子,压到脊梁上头并不会把脊梁压弯,但关于癫子最近给她的忧愁,可真有点无从招架了。    
    一向癫子虽然癫,但在那浑沌心中包含着的象是只有独得的快活,没有一点人世秋天模样的忧郁,毛弟的娘为这癫子的不幸,也就觉得很少。到这时,她不但看出她过去的许多的委屈,而且那未来,可怕的、绝望的老来的生活,在这妇人脑中不断的开拓延展了。她似乎见到在她死去以后别人对癫子的虐待,逼癫子去吃死老鼠的情形。又似乎见癫子为人把他赶出这家中。又似乎见毛弟也因了癫子被人打。又似乎乡约因了知事老爷下乡的缘故,到猫猫山宣告,要把癫子关到一个地方去,免吓了亲兵。又似乎……    
    天气略变了,先是动了一阵风,屋前屋后的竹子,被风吹得象是一个人在用力摇。接到不久就落了小雨。冒雨走到门外土坳上去,喊了一阵毛弟回家的毛弟的娘,回身到了堂屋中,望着才从癫子身上脱下洗浣过的白小褂,悲戚的摇着头——就是那用花格子布包着的花白头发的头,叹着从不曾如此深沉叹过的气。    
    毛毛雨,陪到毛弟的娘而落的,娘是直到烧夜火时见到癫子有了笑容以后泪才止,雨因此也落了大半天。    
    一九二七年六月作


第三部分 丈夫第14节 丈夫

    落了春雨,一共有七天,河水涨大了。    
    河中涨了水,平常时节泊在河滩的烟船、妓船,离岸极近,船皆系在吊脚楼下的支柱上。    
    在四海春茶馆楼上喝茶的闲汉子,伏身在临河一面窗口,可以望到对河的宝塔“烟雨红桃”好景致,也可以知道船上妇人陪客烧烟的情形。因为那么近,上下都方便,有喊熟人的声音,从上面或从下面喊叫,到后是互相见到了,谈话了,取了亲昵样子,骂着野话粗话,于是楼上人会了茶钱,从湿而发臭的甬道走去,从那些肮脏地方走到船上了。    
    上了船,花钱半元到五块,随心所欲吃烟睡觉,同妇人毫无拘束的放肆取乐,这些在船上生活的大臀肥身年青女人,就用一个妇人的好处,服侍男子过夜。    
    船上人,她们把这件事也象其余地方一样称呼,这叫做“生意”。她们都是做生意而来的。在名分上,那名称与别的工作同样,既不与道德相冲突,也并不违反健康。她们从乡下来,从那些种田挖园的人家,离了乡村,离了石磨同小牛,离了那年青而强健的丈夫,跟随到一个熟人,就来到这船上做生意了。做了生意,慢慢的变成为城市里人,慢慢的与乡村离远,慢慢的学会了一些只有城市里才需要的恶德,于是这妇人就毁了。但那毁,是慢慢的,因为需要一些日子,所以谁也不去注意了。而且也仍然不缺少在任何情形下还依然会好好的保留着那乡村纯朴气质的妇人,所以在市的小河妓船上,决不会缺少年青女子的来路。    
    事情非常简单,一个不亟亟于生养孩子的妇人,到了城市,能够每月把从城市里两个晚上所得的钱,送给那留在乡下诚实耐劳种田为生的丈夫处去,在那方面就可以过了好日子,名分不失,利益存在,所以许多年青的丈夫,在娶妻以后,把妻送出来,自己留在家中耕田种地安分过日子,也竟是极其平常的事。    
    这种丈夫,到什么时候,想及那在船上做生意的年青的媳妇,或逢年过节,照规矩要见见媳妇的面了,自己便换了一身浆洗干净的衣服,腰带上挂了那个工作时常不离口的短烟袋,背了整箩整篓的红薯糍粑之类,赶到市上来,象访远亲一样,从码头第一号船上问起,一直到认出自己女人所在的船上为止。问明白了,到了船上,小心小心的把一双布鞋放到舱外护板上,把带来的东西交给了女人,一面便用着吃惊的眼睛,搜索女人的全身。这时节,女人在丈夫眼下自然已完全不同了。    
    大而油光的发髻,用小镊子扯成的细细眉毛,脸上的白粉同绯红胭脂,以及那城市里人神气派头,城市里人的衣裳,都一定使从乡下来的丈夫感到极大的惊讶,有点手足无措。那呆象是女人很容易清楚的。女人到后开了口,或者问:“那次五块钱得了么?”或者问:“我们那对猪养儿子了没有?”女人说话时口音自然也完全不同了,变成象城市里做太太的大方自由,完全不是在乡下做媳妇的神气了。    
    听女人问到钱,问到家乡豢养的猪,这作丈夫的看出自己做主人的身份,并不在这船上失去,看出这城里奶奶还不完全忘记乡下,胆子大了一点,慢慢的摸出烟管同火镰。第二次惊讶,是烟管忽然被女人夺去,即刻在那粗而厚大的掌握里,塞了一枝哈德门香烟的缘故。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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