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2-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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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闻到她身上的清香,那是茉莉花和雏菊交织的味道,那是很高档的洗衣液和洁肤皂一起搓洗出来的味道,那是她独有的味道。你看,上帝对我还算不薄,我刚刚丢失了一个家,忽然又找到了一个家。我恨不得立刻拉着她的手,跟她跑出这个地方,随便跑到哪里,只要没有人在。上帝啊,你一定知道,我有好多好多话想对她说。
米砂终于松开了她捂着我脸的手,我把面纸从脸上摘下来,潦草地擦了擦。我抬起头,看到路理正站起来,他把座位让给站着的米砾,说:“你们要吃点什么,我去买。”
米砾却不理他,他只是站在桌边粗声粗气地对米砂哼了一声就走开了,一个人坐在远远的位置,背对我们。
我想我太明白那一声“哼“的意思。我的胃部在这时突然抽动了一下,我明白大事不妙,只能把右手握成拳头,死死抵住那里,因为只有这样能让我舒适一些,不必食物的抚慰也能得到的短暂舒适。
米砂歪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她呆住了,问我:“醒醒,你怎么了?”
我摇摇头,只说:“我想喝水。”
路理把可乐递给我,我把插在上面的吸管迅速拔掉,举起那大杯冰水,一饮而尽。细小的冰粒卡住我的喉咙,又被接踵而至的水冲进了食道。我摸着自己冰凉的胃部,感到一刹那间全身上下都充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然而接下来的那一秒,便是更大的饥饿感侵袭而来。
路理惊讶地看着我,摇摇那个空纸杯,问:“还要吗?”
我几乎忘记了刚才的失态,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又把手伸向了汉堡。我飞快地撕开包装纸,那一刻,我只知道我需要它。我用手指抓着大块热热的食物塞进嘴里,我闻不到它油腻的香气,也听不到周围人的声音,我丧失了一切感觉,只想着要把它咽下,只想让它们堵伤我的喉咙,最好撕裂我的食道,我希望所有的食物一起进入身体,淹没我的五脏六腑,使它们颤抖,紊乱,出现一道一道裂缝,最终爆炸。只要这样,我就可以顺顺利利死掉。
但奇怪的是,当我把那一整个汉堡全部送进嘴巴里的那一瞬间,当我看到空空如也的纸包的那一瞬间,我居然没有像以往那样急于渴求第二个甚至第三个食物。
事实是,我望着一桌子金黄翠绿的食物,开始遏制不住地想吐。
是的,但是更为迫切的是,我根本吐不出来。我只想用我的手指把刚才吃下去的东西全部抠出来。我突然无比厌恶它们存在我的体内,我突然觉得那些鸡肉和生菜是如此的肮脏,仿佛我刚才吃下去的是一条一条蠕动的虫子,一包一包的垃圾,烂掉的叶子,苍蝇,老鼠或者别的什么脏东西。我双腿发软,几乎要跪下来,对着麦当劳干净的木地板干呕不止。我把手伸进我的嘴巴里,想要拨动我的小舌头。我知道,只要我持续这样做下去,无论我有多么不想吐,最后都会吐出来。
莫醒醒(8)(2)
我的眼前出现另一个我,可她仿佛不是我。她的眼睛是那样充满光泽,充满爱。她穿着新裙子和新皮鞋,额头上有一枚用唇膏点上去的圆而大的红色美人痣,她忘我地跳舞,像音乐盒里的小人儿。
就在这个时候,米砂用力把我的手指从手中拔了出来。她用力捏我的虎口,直到我痛得全身发抖,想要尖叫。
莫醒醒(9)
我知道,这一次我吓坏了所有人。当我终于在疼痛的驱使下,从和食欲的搏斗中清醒过来时,我看到周围所有人都带着一种荒诞不经而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我,仿佛在看一条发疯的野狗,在看一个失心疯病人。我把眼神从他们的脸上移开,又撞到路理怔怔的眼神。他的眼睛里充满不忍的神色,甚至闪烁着亮晶晶的东西。哦,是泪花吗?
我也吓坏了他,是的,我明白。
米砂抓起我的手,对我说:“醒醒,跟我走!”
好。当然好。
她扶起我往门外走,路理跟上来,她转头对他说:“你请留步。”
路理呆了一下,居然听她的话站住了他的步子。
米砂拉着我飞快地走到大街上,我几乎在大脑一片空白的情况下跟随她上了出租车。直到我们在后座坐定,她才揉了揉我的手,问我:“疼不疼?”
我摇摇头。
她长长吁出一口气,看样子似乎很疲惫。她用手轻轻地捏着我的胳膊,把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我转过头,看着茶色窗玻璃外的世界,光堂堂,亮晶晶,嘈杂而纷乱。我也闭上了眼睛。想不到好久不见,就让她看到我这样的狼狈样。我很想跟她说话,但是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相信她也是一样的吧。所以,我们就这样,各自怀着满腹的话,无声地坐了一路的车。
由于小区在修路,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就把我们放了下来。
烧灼的阳光肆无忌惮地照射着我滚烫的皮肤。我不太习惯这样的曝晒,过于强烈的紫外线总是能把我的皮肤变成深红色,像爸爸喝过酒后的脸一样。所以在跟随米砂往家里走的路上,我一路都抱着自己的胳膊,滚烫的手臂和手心的皮肤接触,聊以安慰般觉得好一些。可是我清楚地知道我不好,我还在对刚才那一幕耿耿于怀。我从来都没有经历过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病,从来都没有经历过那种千方百计渴望食物与自己身体分离的感受。我的小舌头还在灼灼疼痛,跃跃欲试想要呕吐。
莫醒醒(10)(1)
“跟我来。”米砂掏出一把金光闪闪的钥匙把大门打开。
我跟着她的脚步跨进她的家。她弯腰,替我找了一双棉拖鞋,对我说:“你穿这个,我家冷气开得大。”
“谢谢。”我说。
她转过脸去,不让我看到她的表情。然后她走到饮水机旁,给我倒了一小杯温开水。对我说:“你等等,很快就有好吃的来。”
“嗯。”我说。
“麦当劳是坏胃口的地方,我也不爱吃。”米砂说,“我最近学会了好多新的菜式,中式的,韩式的,日式的,还有西式的,你想试哪一款,随便挑哦。”
“米砂你好吗?”我握着那杯水,问她。
“还好。”米砂耸耸肩膀,恍然大悟地拍着脑袋说,“不过这两天被米砾带着看破电视剧,没睡好。马上开学了,这种日子也要结束了,是不是呢?”
说完这些话,她就走进了厨房。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米砂家的天花板,听米砂在厨房里忙碌,整个人像被抽空,思维全线停止。
我真的很饿,我还没有得到满足。我急躁地把杯子重重放在在玻璃桌上,站起身来,四处观望和找寻,看有没有可以拿过来塞在嘴巴里的东西。可是,什么也没有,我的视线范围内,只有客厅边上那台看上去很夸张的饮水机。
我拿着杯子,走到饮水机边,这个饮水机实在太复杂了,好多的开关大大小小排列在一起,我不知道该按哪一个,只能两手慌乱地瞎按一气。
就在这时,米砂端着一盘金黄色的东西在我旁边蹲下,对抖抖索索倒着水的我仰起头,把那盘食物举到我面前,对我说:“醒醒,来,我们吃这个。”
“不。”我退后,我生怕我的吃相,会再吓到久违的她。
“来,试试。”米砂说,“这是我最拿手的土豆饼,你一定会喜欢。”
“不。”我虚弱地说,“我不饿。”
两眼蓄满泪水的米砂,捧着那盘金黄色的土豆饼,呆呆地看着我,终于眼泪滚滚而下。
她的眼泪击痛了我,也击走了我疯狂进食的欲望。
“你居然没好?” 就在我怔怔不知所以的时候,她扔掉了手里那盘东西,扯着我的衣领,像要把我拎起来,可是她的力气不够大,于是又用力把我往地板上压。她就这样大力地搡着我,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对我大声嘶喊着:“他居然没有治好你,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怎么可以这么不争气?”
我用力推开她,后退好几步,靠着墙,维持我的站立。她却跟上前来,像背书一样地流利地说:“神经性暴食厌食症!发病初期常常表现为情绪过激或者过分抑郁,到了后期,就会出现引吐的症状,引吐的症状如果得不到救助,最终便会发展为死亡!是不是这样醒醒?神经性厌食是一种自己有意造成和维持的,以节食造成以食欲减退、体重减轻、甚至厌食为特征的进食障碍,常引起营养不良、代谢和内分泌障碍及躯体功能紊乱。是不是醒醒?神经性厌食症最基本的症状是厌食、食欲极度缺乏、身体消瘦。这种症状的产生主要与心理因素有关,并不是消化系统器质性疾病引起的。是不是醒醒?急性精神创伤或心情持续抑郁,都可能在一定条件下导致此病。是不是醒醒?对付这种病,除了住院之外,还可以采取心理治疗,药物治疗,躯体支持治疗,个别难治病例,可应用胰岛素治疗,是不是,醒醒?”
我缩在墙角,听着她一连串的话,接不上一句。
天,她到底研究了多久,了解了多少?是为了我吗?一定是为了我,不是吗?
“你跟我来。”她扯住我的胳膊,“来!”
我不敢拒绝她,只好跌跌撞撞地跟着她的脚步。她一直一直把我拉进了她家厨房,拉到了她家的冰箱面前,她用力地把她家那个硕大的冰箱门拉开,对我说:“你看!”
我看到冰箱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食物,它们排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像等待谁检阅的士兵。
莫醒醒(10)(2)
“都是我做的。”她说,“我用了很多时间来学习,我一直等着有一天你来,我可以一样一样地请你品尝,你一定会告诉我说,真好吃,米砂,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好吃的东西了。米砂,你真能干。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老样子?你知不知道,我对你有多失望!”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泪水砸在我的心里,像一颗一颗小砂子,看似没有重量,却无比疼痛。我哑哑地对米砂说:“对不起。”说完这三个字,我就无力地跪到了地板上。我真的觉得自己太对不起她的良苦用心了。我跪在那里,想着忏悔的语言该如何说出口。或者等她再度抓起我,给我一个用力的耳光。却没想到她也跪了下来,搂住了我的头,和我一起呜呜地哭了。
我又一次被她这样搂着,我的眼前一片黑暗,可是我能听到米砂的心跳,她那脆弱而勃勃的心跳,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让我只想在她的怀抱里永远睡下去,做一个没有忧愁的好梦。
我听到她用颤抖的声音在说:“醒醒,请你爱自己。你不可以像么么一样无情,请你一定要好起来,不然我该如何原谅我自己?”
我只能伸出手抱住米砂,抱住我亲爱的米砂。她身体的温热终于让我紧绷的神经感到舒缓,我像是一个许多天没有睡觉的疲惫的人,终于找到了一张床,可以放松地闭上我的眼睛。唯一遗憾的是我离开太久,归来太迟。
但是,我们永远都不会再分开了,是不是?
过了许久,我抬起头来对米砂说:“那个土豆饼,我想试一试,就一个,好不好呢?”
她还在哭,却又微笑了。
我发誓,那笑,让我倾尽所有去换取,我都真的真的愿意。
莫醒醒(11)
这个城市的秋天,总是来得太早。九月初,阳光已失去夏日的温度。风一吹,树叶争先恐后地掉落,生怕来不及化为泥土,好供子子孙孙再度鲜绿。开学那一天,我从他的二手桑塔纳上下来,拎起我的小包,埋着头跟他说再见。他摇开窗户,探头问我说:“这个周末要我来接你吗?”
“不用。”我说,“我自己坐公车回家。”
他点点头,把车开走了。
他早说要买辆新车,不知道为什么到今天还没能如愿。其实我很难猜到他到底是有钱还是没钱,关于“钱”这个问题,我和他之间总是羞于启齿,他很少跟我谈他的生意,自从他从单位辞职后,其实我连他到底在做着些什么都不清楚。对我而言,他的经济状况显得有些高深莫测,在我觉得他一点儿钱都没有的时候他又会忽然让我感觉他还有些钱,在我感觉他很有些钱的时候他又会让我感觉好像没什么钱。但凭心而论,他对我还是很不错的,比如,我的新书包,新球鞋以及我新书包里的新IPOD和新复读机。这些凭空而降的新学期的礼物让我的心情多多少少好出一些,被人重视及宠爱,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不是吗?
我还记得那一天,米砂把我送回我家,他猛地拉开门来,看着我时的眼神。我以为他会大声地骂我,说一些“你不是要走吗,又回来做什么?”之类的伤人的话,或者干脆把手里的锅铲用力地往鞋柜上一拍说:“你还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