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来直去-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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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席之地,他在体制内寻求一个教授的职位是很容易的。
刘川鄂:他不习惯于教授们站在一起合唱一首歌的方式,不习惯于某一个工作日的下午坐在一起听文件的方式。这些东西对作家的创造力都是极大的伤害。自由知识分子凭什么这么媚俗?
葛红兵:所以王给我们最大启示可能还是自我解放问题。
刘川鄂:王小波作品中的性爱描写也是被很多编辑所害怕,因为他写得很赤裸、很大胆、很随意,无所不在地写。我觉得作家写性爱有很多种方式,劳伦斯式的性就是本能,郁达夫式的性就是欲望,金瓶梅式的性就是官能享受,王小波则把成人的性写得非常自然。
邓一光:对,自然这个词非常好,在王小波的文本中性爱是必然的。
刘川鄂:以前作家给性爱以太多的道德和诗化,使“性”成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了。
葛红兵:我在王小波作品中看到的性可能与精神压力有关,他把性看作抵抗精神压力的一种方式。
刘川鄂:对米兰。昆德拉作品中的捷克人受到政治压制还有一个释放的渠道就是爱情,中国作家笔下的人物则完全被扭曲了。这可与张贤亮作一比较,张贤亮写的是爱情中的政治,政治中的爱情,爱情只是政治的一个附属物。
葛红兵:张贤亮是在政治上受到压迫后掠夺爱情,张贤亮其实不写爱情。
刘川鄂:对两性关系本身,张贤亮作品是没有表现力度的。
葛红兵:王小波写的两性之爱不是过去我们所习惯的那种精神之恋,而是在压力下两性如何互相安慰、互相抚慰,在一种湿寒的环境中用生命相互依偎,性爱被回归到了性爱本身。这可能也是一种乌托邦,一种性爱乌托邦。但是总比道德主义要好。
快口评天下沈从文对思考文学家在中国的命运有帮助
刘川鄂:大陆的文学史原来是不谈沈从文的,到了80年代因为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流入大陆,沈从文、张爱玲、师陀等等自由主义作家才进入了大陆学者的视野。
葛红兵:沈从文是一个被尘封了的文学大师。
刘川鄂:沈从文在(19)49年以前是一个影响很大的作家,(19)49年以后一直默默无闻,甚至完全终止了文学创作,被排挤到边缘、角落,甚至挤到厕所(他文革时被派去扫厕所)……
葛红兵:我看到一个作家(19)49年以后从大学的讲坛上退下来,退到一个没落的封建王朝的大院(故宫)里,又从故宫退到厕所里,这可能意味着中国自由知识分子在当代很微妙的命运。
沈从文对我们思考20世纪中国文学家命运有特殊意义。一是沈从文的文学道路。他是从湘西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带着一身的土气来到北京,试图投考大学,投考失败后旅居北京,写出了自己独特的作品,奠立了自己作为京派文学大师以及大学教授的地位。一个自由撰稿人在现代社会的成长史对我们今天的文学青年、自由撰稿人的命运有何启示?沈从文经历过非常困厄的时期,借住在人家一间破房子里,冬天脚肿得连鞋子都穿不上,只有一条破棉被。就此郁达夫还写了一篇《致一个文学青年的公开状》,号召文学青年要叛逆,要起来反抗。正是这种困厄的环境激发了沈从文,激发了他内心深处的潜能。而90年代的自由写作者,似乎更容易动摇,他们与体制明分暗合,容易向大众传媒妥协,向大众趣味折腰,他们抵抗生存压力的能力要弱得多。当然他们的环境似乎与沈从文那个时代的环境没有可比性,“杨振声”活在今天恐怕不可能请他去当教授。
刘川鄂:沈从文的从教之路是从胡适介绍他在上海中国公学任教开始的。沈从文将之称为“自由主义的一个重大胜利。”胡适不拘一格选拔他。后来沈从文评教授时有人反对说:他一部正儿八经的学术著作也没有。当时的校长梅贻崎说,像他这样有才华的作家,上课又这么受学生欢迎,他不当教授谁当教授?
葛红兵:中国现代大学教育体制是欧美式的,隐含了某种接受自由知识分子的可能性,隐含了作家栖居于教育机构的可能性,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沈从文有内在的动力、信含和意志,有独立的个人立场,这也是极重要的。
刘川鄂:沈从文关心政治,但坚决反对文学政治化、文学商业化,这是沈从文作为自由主义作家最大的特点。
葛红兵:他坚持了这一点,写出了《边城》、《萧萧》、《长河》等等非常美妙的作品。沈从文是中国现代少数几个把作品写得非常美妙的作家,写得很美好,而不是阴暗、干涩。
邓一光:张兆和先生说过这样的话:从文在的时候他没有说什么,他现在死了也没有必要说什么。张先生这样说实在是说出了沈从文,这句话也一直是我对沈从文的理解,他在文学史上的位置对他来说毫无意义。沈从文是自由主义作家,他在文学上不结盟,他的精神中有一种唯美的、自然的倾向,他对自然界,对人的自然性有着孩子般的欣赏,这在与他同时代的作家中几乎没有先例。沈从文的悲剧有他个案的方面,但这恐怕不是他一个人的命运。沈从文的墓前有一块碑,上面刻着这样一行字:“一个战士,如果他不能死在战场上,那就回到家乡来。”沈从文是被排除在战场之外了,他本来就不属于战场,他不是一个士兵,士兵是没有家乡的,而沈从文有,他作为一个自由主义者无法容入精神家乡之外的任何战场,他只能栖身在主流战场之外的地方,他一直保持了他对凤凰的眷恋和固守,他后来去研究中国服饰史,他可以把一门学问做得非常精到……这是一种坚守。
刘川鄂:最近在《读书》上看到,周扬曾准备让他负责北京文联的工作,但他没有明确表态。他有一种“乡下人”立场,对名利、金钱并不是很看重。
葛红兵:沈从文在文学上也坚持了“乡下人”立场,他认为汉民族在精神上已被阉割了,是没有血性的民族。沈从文固守的是湘西原始而野性的民间风俗,赞美的是不符合儒家理念、汉人传统的野合,肯定原始的雄强的人性,这是沈从文非常坚定的一面。
刘川鄂:我对沈从文作品开始感兴趣不是他的《边城》,而是他的一个短篇《丈夫》。《丈夫》中写丈夫的人性的觉醒和阶级斗争的模式是不一样,那种人性是在慢慢地不知不觉地受冷遇间体现出来了。这与左翼作家笔下是出于生计的考虑很不一样。
葛红兵:但自由主义者有他卑弱的一面,一但失去了他的土壤,他就很虚弱,无法通过斗争保护自己。沈从文在解放后也曾试图写作。他曾写过一篇小说,拿给丁玲看,结果丁玲拒绝了他。后来沈从文就彻底放弃了。自由主义者往往在实际的政治生活中是软弱的,因为自由主义者大多反对集体主义,这样他们很难团结成一个坚守纪律的战斗实体,很难为一个理念而献身;奉献出自己人生的部分自由。沈从文首先失去了北大讲席,再失去了写作……他的反抗是无力的,这是一个自由主义者的必然。50年代,他依然处于创作上的青春期,这个时候他突然之间限制了在审美上的自我要求,开始做古典服饰史的研究,是非常痛苦的。但是我们没有听到他反抗的声音,他默默忍受。当然另一方面,他内心深处的力量依然存在。比如说萧乾曾揭发他是国民党特务。沈从文一辈子都没有原谅萧乾,死后也不要萧乾来参加他的追悼会。
刘川鄂:(19)49年之后很多创作力旺盛的作家要么走了,像梁实秋、张爱玲;要么试着创作却发现完全写不出这个时代要求的东西,像巴金;要么停笔,如沈从文等……
葛红兵:所以沈从文是一个被扼杀了的文学大师。他在《边城》之后有一个创作上的停歇期,这时他可能写出更为巨大的作品,因为他已开始了长篇创作,已具有结构长篇的能力,在思想上他又反思过去对湘西世界的歌唱,反思他过去认为美好的东西。一系列的创作机遇使他面临着创作飞升。但是(19)49年彻底地打断了他,不仅使他的生活出现了逆转,而且使他的文学道路彻底地中断了。
刘川鄂:虽然沈从文被尘封了好几十年,但因为他以前作品的那种坚实的质感,今天依然在文学史上站得一席之地,成了一个为人所称道、所尊重的作家。这与他早年的艺术价值观念、创作质量是相关的。他有一种明确的写作意识,他坚决反对文学的政治化、商业化的倾向,而且不怕一次又一次地和当时的主流话语产生对立的矛盾,他只是为了“人性的创造”而写作。他作品中人性的含量、审美创造的含量决定了他虽被尘封,但终会被历史承认。他的际遇,对一个真正有志于创作的作家,是很有借鉴意义的。
葛红兵:沈从文他写东西供奉的惟一的神是“人性”,这是沈从文创作给20世纪中国文学史提供的一个重要内容。另一方面沈从文开创了20世纪中国审美史的旁支,如果说20世纪中国文学审美心理上的主要特征是焦虑、批判、悲凉,那么我们不无遗憾地看到优美的、和缓的、理想主义的和抒情的特征在中国20世纪文学史上发展得不够。沈从文发展了抒情小说和写意小说、风俗小说这旁支,给20世纪文学史带来了巨大的影响,这是一种更抒情、更纯粹、更明净,更简洁、有透亮的风格。没有现代文学史上的沈从文,很难想象会有当代文学史上的汪曾祺。
邓一光:他注重人性,讲究优美的理想主义和纯粹的浪漫抒情和(19)49年以后的革命话语是相悖的。不过,他并未过时,在商品经济条件下,他的意义也许更大。比如说,功利的时代我们要不要抒情;现实主义的时代,人人谈钱的时代,我们要不要理想主义、乌托邦。从这些方面来说沈从文是很有意义的。
快口评天下莫言及其待解问题(1)
郜元宝:我们这次打算从汉语言文字的角度出发,谈谈中国当代文学中的某些问题。从语言文字角度研究现当代文学,是近年来才出现的一种学术与批评的兴趣。过去,也经常有人谈到所谓“文学语言”,但那只是把语言当作文学的工具,当作从属于文学的一个次要的问题,而没有认识到语言文字对文学的根本性决定与制约,因此也很难从根本上思考语言与文学的关系。最近看了莫言的《檀香刑》,启发很大。我不太喜欢这部作品,但我认为这部作品为我们提供了讨论中国文学与汉语言文字关系的一个相当合适的话题。联系到贾平凹、阎连科、李锐等其他几位当代作家创作中出现的大致相似的语言意识,我觉得有必要将此作为一个重要的现象加以认真的审视。
葛红兵:汉文学语言在二十世纪变化很大,主要是“启蒙化”了。但是,看了莫言的《檀香刑》,我非常惊讶,因为莫言在尝试反思这种启蒙语言,这在二十世纪以后的汉文学中非常少见。他采用的是一种“前启蒙”的语言,没有受到“五四”启蒙话语的熏染,来自民间的、狂放的、暴烈的、血腥的、笑谑的、欢腾的语言。他模仿的对象是“猫戏”,是民间戏曲。莫言的这种“前启蒙”语言把经过“五四”文学革命改造后受到遮蔽的声音再次发掘出来了,比如赵甲这个人物的声音,放在鲁迅笔下可能就会变成《药》里面的康大叔或是《阿Q正传》里的阿贵,变成受批判、谴责的对象,而不是发声对象。这种尝试贾平凹也做过,他也曾尝试回到前“五四”去,但他效仿的对象是《金瓶梅》、《红楼梦》,是中国古代“文人”语言,一种浸染了古代文人气的语言,和莫言的《檀香刑》不同,后者更恣肆、更狂放、更自由。
郜元宝:把莫言和贾平凹联系起来作为中国文学语言的变化来谈,的确很重要。我记得莫言刚出道时的语言和现在大不一样,非常强调个人感觉。不过,当时许多批评家都是把语言作为一种修辞手段来认识,不能从根本上看到语言的问题。莫言、贾平凹、李锐包括王蒙这些作家使我意识到应该思考文学和语言的关系这个问题,而不是把语言纳入文学中去思考,也许我们可以反过来说把文学纳入语言中去思考。我们的文学的基础是语言,但我们究竟选择哪一种语言作为我们文学的基础?“五四”启蒙话语对中国语言进行改造,以改造过的汉语作为我们新文学的基础,这样就演化出中国新文学的历史。现在许多作家对于自身所处的这个历史感到不满,首先希望在语言上有所突破,比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