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98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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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离马队飞到阳周老长城下,正是夕阳衔山之时。
九原直道在绿色的山脊上南北伸展,仿佛一条空中巨龙。夏日晚霞映照着林木苍翠的层峦叠嶂千山万豁,淋漓尽致地挥洒着帝国河山的壮美。年青的王离初当大任,一心奋发做事,全然没有品评山水之心。王离很明白,皇帝虽然破例特许自己承袭了大父王翦的武成侯爵位,然自己没有任何功业,在早已废除承袭制的大秦法度下,其实际根基仍然是布衣之身,一切仍然得从头开始。故此,王离入九原军旅,其实际军职不过一个副都尉而已。若非王氏一门两代与皇帝的笃厚交谊,论职司这次特使之行是不会降临到他头上的。唯其如此,年青的王离很是看重这次出使。临行之时,大将军蒙恬与监军大臣扶苏虽然没有明说来龙去脉,精明过人的王离却能从两位统帅的神色中觉察到一股异常的气息——觐见皇帝事关重大,绝非寻常禀报军情。
“大巡狩行营开到!三五里之遥——!”
王离正要下令扎营造饭,远处山脊上的斥候一马飞来遥遥高呼。
“整肃部伍,上道迎候陛下!”
王离肃然下令。沓沓走马,百骑马队立即列成了一个五骑二十排的长方阵,打起“九原特使”大旗,部伍整肃地开上了宽阔的直道向北迎来。未及片刻,便见迎面旌旗森森车马辚辚,皇帝行营的壮阔仪仗迎面而来。突然,王离身后的骑士们一片猛烈的喷嚏声,战马也咴咴嘶鸣喷鼻不已,一人喊了声:“好恶臭!”王离猛力揉了揉鼻头,厉声喝令:“人马噤声!道侧列队!”片刻间马队排列道侧,避过了迎面风头,腥臭之气顿时大减,马队立即安静了下来。王离飞身下马,肃然躬身在道边。
“九原特使何人?报名过来!”前队将军的喊声飞来。
“武成侯王离,奉命迎候皇帝陛下!”
“止队!武成侯稍待。”行营车马停止了行进,一阵马蹄向后飞去。
良久,一辆青铜轺车在隐隐暮色中辚辚驶来,六尺伞盖下肃然端坐着须发灰白的李斯。王离自幼便识得这位赫赫首相,当即正身深深一躬:“晚辈王离,见过丞相。”李斯没有起身,更没有下车,只一抬手道:“足下既为特使,老夫便说不得私谊了。王离,你是奉监军皇长子与大将军之命而来么?”王离高声道:“回禀丞相,王离奉命向陛下禀报二次反击匈奴大捷,与长城竣工大典事!”李斯沉吟道:“武成侯乃大秦第一高爵,原有随时晋见陛下之特授权力。然则,陛下大巡狩驰驱万里,偶染寒热之疾,方才正服过汤药昏睡。否则,陛下已经亲临九原了。武成侯之特使文书,最好由老夫代呈。”王离一拱手赳赳高声道:“丞相之言,原本不差。只是匈奴与长城两事太过重大,晚辈不敢不面呈陛下!”李斯淡淡一笑道:“也好。足下稍待。”说罢向后一招手,“知会中车府令,武成侯王离晋见陛下。”轺车后一名文吏立即飞马向后去了。李斯又一招手道:“武成侯,请随老夫来。”说罢轺车圈转,辚辚驶往行营后队。王离一挥手,带着两名捧匣军吏大步随行而来。
大约走罢两三里地,李斯轺车与王离才穿过了各色仪仗车马,进入了道旁一片小树林。王离与两名军吏走得热汗淋漓,一路又闻阵阵腥臭扑鼻,越近树林腥臭越是浓烈,不禁便有些许眩晕。及至走进树林,王离已经是脚步踉跄了。
沉沉暮色中,小树林一片幽暗。一大排式样完全一样的驷马青铜御车整齐排列着,双层甲士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圆阵,将御车围在了中央一片空地,前方甲士借着两排大树肃立,正好形成了一条森严的甬道。
“武成侯晋见——!”甬道尽头,响起了赵高悠长尖亮的特异嗓音。
“臣,王离参见……”话未说完,王离在一阵扑鼻的腥臭中跌倒了。
“武成侯不得失礼!”赵高一步过来扶住王离,惶恐万分地低声叮嘱。
“多谢中车府令。”王离喘息着站稳,重新报号施礼一遍。
“九原,何事?”前方车内传来一阵沉重的咳嗽喘息,正是熟悉的皇帝声音。
“启禀陛下:公子扶苏、大将军蒙恬有专奏呈上。”
“好……好……”御车内又一阵艰难喘息。
赵高快步过来接过王离双手捧着的铜匣,又快步走到御车前。王离眼见御车两侧的侍女拉开了车前横档,睁大眼睛竭力想看清皇帝面容,奈何一片幽暗又没有火把,腥臭气息又使人阵阵眩晕,无论如何也分辨不出车中景象。
“赵高,给朕,念……”
赵高遂利落地打开铜匣,拿出了一卷竹简。一个内侍举来了一支火把。王离精神一振,跨前两步向车中打量,也只隐隐看见了车中捂着一方大被,大被下显出一片散乱的白发。正在王离还要凑近时,旁边赵高低声惶恐道:“武成侯,不得再次失礼!”显然,赵高是殷切关照的。王离曾经无数次地听人说起过这位中车府令的种种传奇,对赵高素有敬慕之心,一闻赵高的殷切叮嘱,当即后退两步站定了。此时,王离听赵高一字一顿地高声念道:“臣扶苏、蒙恬启奏陛下:匈奴再次远遁大漠深处,边患业已肃清!万里长城东西合龙,即将竣工!臣等期盼陛下北上,亲主北边大捷与长城竣工大典,扬我华夏国威。臣等并三军将士,恭迎陛下——!”
“好……好……”
车中又一阵咳嗽喘息,嘶哑的声音断续着,“王离,晓谕蒙恬、扶苏……朕先回咸阳,待痊愈之日,再,再北上……长城大典,蒙,蒙恬主理……扶苏,军国重任在身,莫,莫回咸阳。此,大局也……”一阵剧烈的咳嗽喘息后,车内沉寂了。
“陛下睡过去了。”赵高过来低声一句。
王离深深一躬,含泪哽咽道:“陛下保重,臣遵命回复!”
李斯轻步走了过来,正色低声叮嘱道:“武成侯请转告监军与大将军:陛下染疾,长城重地务须严加防范;但凡紧急国事,老夫当依法快马密书,知会九原。”
“谨遵丞相命!”王离肃然一拱。
赵高过来一拱手:“丞相,是扎营夜宿,还是趁凉夜路?”
李斯断然地一挥手:“夜风清爽,不能耽延,上路!”
一名司马快步传令去了。片刻之间,直道上响起了沉重悠远的牛角号。王离肃然一拱手道:“丞相,晚辈告辞!”转身大步走了。及至王离走出树林走上直道,皇帝的大巡狩仪仗已经启动了。夜色中,黑色巨流无声地向南飘去,一片腥臭在旷野弥漫开来。
蒙恬军马正欲开出离石要塞,扶苏与王离飞马到了。
听罢王离的备细叙说,蒙恬良久沉默了。扶苏说,依王离带来的皇帝口诏,他已经不能去晋见父皇了。扶苏还说,父皇体魄有根基,回到咸阳一定会大有好转的。蒙恬没有理会扶苏,却突然对着王离问了一句:“你说几被腥臭之气熏晕,可知因由?”王离道:“两位随我晋见的军吏看见了,大约十几车鲍鱼夹杂在行营车马中,车上不断流着臭水!”说话间王离又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显然对那腥臭气息厌恶至深。蒙恬又问:“如此腥臭弥漫,大臣将士,丞相赵高,没有异常?”王离又摇头又皱眉道:“我也想不明白。当真是奇了!丞相赵高与一应将士内侍,似乎都没长鼻子一般,甚事皆无!”蒙恬目光猛然一闪道:“且慢!没有鼻子?对了,你再想想,他们说话有无异常?”王离拍拍头凝神回思片刻,猛然一拍掌道:“对了对了!那仪仗将军,还有丞相,还有赵高,话音都发闷,似乎都患了鼻塞!对!没错!都是鼻子齉齉的!”
“公子,不觉得有文章么?”蒙恬脸色阴沉地看了看扶苏。
“再有文章,只要父皇健在,操心甚来?”扶苏似乎有些不耐。
蒙恬无可奈何,苦涩地笑了笑,不说话了。以蒙恬的天赋直觉更兼内心深处之推测,分明此中疑点太多,王离看到的绝非真相。然则,他没有直接凭据,不能说破。王离亲见皇帝尚在,你能说皇帝如何如何了?毕竟,随皇帝出巡的李斯等大臣个个都是帝国元勋,赵高更是朝野皆知的皇帝忠仆,说他们合谋如何如何,那是一件何等重大的罪名,身为尊崇法治的大秦大将军,岂能随意脱口说出?蒙恬需要的是挑出疑点,激发扶苏,使扶苏刨根问底,他来一一解析。最终,蒙恬依旧想要激发扶苏南下甘泉宫或直奔咸阳,真正查明真相。蒙恬设想的最后对策是:若皇帝已经丧失了断事能力,或已经归天,则扶苏联结蒙毅、李信守定咸阳,他则立即率军二十万南下,一举拥立扶苏即位!可是,这一切,都首先需要扶苏的勇气与决断力,需要父子血亲之情激发出的孝勇之心。只要扶苏怀疑父皇病情,只要扶苏决意澄清真相而必欲面见皇帝,大事才有可能。也就是说,只有扶苏如同既往那般果决地行动起来,蒙恬才有伸展的余地。毕竟,蒙恬的使命是实现皇帝的毕生意愿,拥立扶苏而安定天下。扶苏死死趴着不动,蒙恬能以何等名义南下咸阳整肃朝局?显然,眼前这位性情大变的皇长子监军大臣,似乎一切勇气都没有了,只想铁定地遵守法度,铁定地依照父皇诏书行事,绝不想越雷池半步了。甚或,扶苏对蒙恬的连绵疑虑已经觉得不胜其烦了。当此之时,蒙恬要对已经变得迂阔起来的扶苏,剖析守法与权变的转合之理,显然是没有用了。若咸阳没有确切消息,或皇帝没有明确诏书,目下局面便是只能等待。
“公子先回九原,老臣想看看大河。”
蒙恬一拱手,转身大踏步去了。
登上离石要塞的苍翠孤峰,俯瞰大河清流从云中飞来切开崇山峻岭滔滔南下,蒙恬的两眼湿润了。三十多年前,少年蒙恬义无反顾地追随了雄心勃勃的秦王嬴政,一班君臣携手同心披荆斩棘克难克险,整肃秦政大决泾水打造新军剪灭六国统一天下重建文明盘整华夏,一鼓作气,一往无前,那情形历历如在眼前,活生生一幅大河自九天而下的宏大气象啊!……曾几何时,一片清明的大秦庙堂却变得扑朔迷离了,难以捉摸了。陛下啊陛下,你果然康健如昔,你果然神志清明,何能使阴霾笼罩庙堂哉?!如今,匈奴之患肃清了,万里长城竣工了,复辟暗潮平息了;只要万千徭役民众返归故里,再稍稍地宽刑缓政养息民力,大秦一统河山便坚如磐石也。当此之时,陛下只需做好一件事,明定扶苏为储君,陛下之一生便将是没有瑕疵的大哉一生了。陛下啊,你何其英断,何其神武,如何偏偏在确立储君这件最最要紧的大事上踟蹰二十年不见果决明断?陛下啊陛下,当此之时,你当真撒手归去,大秦之乱象老臣不堪设想啊……
遥望南天,蒙恬心痛难忍,眼眶却干涩得没有一丝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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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离石,战国秦汉时之黄河渡口要塞,在今陕北吴堡(西)与山西离石(东)之间的河段地带。阳周,战国秦时河西地带军事重镇,属上郡辖区,秦直道经此南下抵甘泉,在今陕北绥德县西之秦长城地带。
二、赵高看见了一丝神异的缝隙
一过雕阴要塞,赵高心头怦怦大动起来。
从沙丘上路以来,赵高无一日不紧张万分。若非三十余年在权力风暴中心磨炼出的异常定力,赵高很可能已经崩溃了。皇帝的骤然病逝太不可思议了,一轮光芒万丈的太阳陡地被天狗吞噬了,天地间一片黑暗,谁都不敢轻易抬脚了。只有赵高的一双特异目光,隐隐看到了黑暗中的一丝缝隙,隐隐看到了这一丝缝隙中弥散出的天地神异,心头怦怦大跳着。然则,更令赵高紧张的是,天狗吞日是一时的,若不能在这片时黑暗之中飞升到那神异的天地,阳光复出,一切都将恢复常态,自己将只能永远地做一个皇室宦臣,永远地丧失那无比炫目的神异天地。每每心念及此,赵高便紧张得透不过气来。短短的回归路程,赵高几乎要散架了,夜不能安卧,日不能止步,除了八方奔走应对种种纰漏与急务,还得恰如其分地在李斯等大臣们面前表现出深重的悲痛,还得思绪飞转地反复揣摩内心深处那方神异天地。旬日之间,一个丰神劲健的赵高倏忽变成了一个须发虬结形容枯槁的精瘦人干,每日挑着宽大的衣衫空荡荡水桶般在行营车马中奔走,引来将士大臣们的一片感慨与怜悯。不知多少次,心力交瘁的赵高都要放弃闪烁在心底的神异天地了。可是,每每当他闪现出这个念头时,总有一种神奇的迹象,使他心底掠过一阵惊喜,心头又是勃勃生机。
沙丘宫的风雨之夜,赵高看到了第一丝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