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94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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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秦本土之内,嬴政皇帝与李斯丞相没觉得如何吃力。皇帝只问了郑国一句:“十二大道有无改道?”郑国说:“有小改,无大改。”皇帝笃定笑道:“那便不怕,统交李信揽了。”李斯立即赞同道:“陇西侯正欲整合临洮长城,左右一肩挑了,正当其人!”
第三大层级:天下驰道,以四大驰道为交织干线。
驰者,车马疾行也。驰道者,车马疾行之道也。今日话语,驰道是帝国时代的高速公路。这种驰道,经郑国审慎踏勘,只确定了四条干线:第一条,咸阳至函谷关的出关驰道,东西方向;第二条,函谷关连通燕齐(东穷燕齐)之驰道,可称秦燕齐驰道;第三条,函谷关连通吴越(南极吴楚)之驰道,亦称秦吴越驰道。第四条,函谷关连通南海诸郡(南极海粤)之驰道,可称秦楚粤驰道,五岭之南亦称扬粤(越)新道。
咸阳至函谷关的出关驰道的路径是:沿渭水南岸的故道拓宽东去,经栎阳、下邦,进入桃林高地,过函谷,出函谷关,与关外两驰道分别接口。这是早已形成的关中东出的中枢干道,除却区段修补,基本不存在工程问题,只是要重新统一整合路政。
秦燕齐驰道的具体路径是:连接周、韩、魏三国的河外故道,北出安阳,经邯郸,向北抵达蓟城,由蓟城东南折,进入齐地,直达临淄,最后抵达最东部的濒海要塞即墨。这条驰道,虽多有当年各国的骨干官道做根基,但如今这些官道都如同前述郡县道一样,断断续续千疮百孔,即或个别区段路面尚好,亦不合新驰道之坚固宏阔规制。因此,除了不须重新勘察路线,驰道工程几乎是全部重修。
秦吴越驰道的路径是:北以函谷关驰道为接点,南抵郢寿驰道为转折点,东南经丹徒、吴中,过震泽南岸,进入会稽郡,再南下进入闽越之地。
秦楚粤驰道的路径是:北以函谷关驰道为起点,经洛阳、新郑、安陵南下,经故楚陈城、汝阴,抵达故楚都城郢寿(寿春),再南下穿越衡山郡、长沙郡,翻越五岭抵达南海郡,再抵达桂林郡。此道自五岭以南,时人称为扬粤新道。帝国末期中原大乱,南海尉赵佗封闭了扬粤新道,才免使南海三郡在楚汉相争的大动荡中脱离华夏。这是后话。
这条大道的壮观景象,明末诗人邝露有《赤雅》笔记云:“自桂城(桂林)北至全湘七百里,皆长松夹道,秦人置郡时所植。少有摧毁,历代必补益之。龙孥凤踌,四时风云月露,任景任怪。予行十日抵兴安,至今梦魂时时见之!”帝国消逝近两千年后,旅人一过驰道尚魂牵梦萦,足见其壮美绝非虚言也。关山重重兼战乱未及,使扬粤新道得以保留后世,堪称历史奇迹。秦末之项羽集团,是以大焚烧、大劫掠、大坑杀、大破坏著称于中国历史的狂暴邪恶的复辟势力。其铁蹄所及,帝国壮美工程无不化为废墟,其破坏力与匪盗暴行,远远甚于陈胜势力与刘邦势力。更有甚者,项羽集团大开焚毁、掘墓、劫掠等大破坏恶风,成为中国暴乱势力毁灭文明之鼻祖。恶魔之行,莫此为甚!若非赵佗关闭扬粤新道,项羽势力果真南下,岂有帝国大道之壮美遗存哉!
驰道之壮美,更在其筑路规制与行车路政。
却说后世西汉文帝时,有个儒家名士贾山上书,专门总结秦政得失以供汉文帝借鉴。此人文章远不如贾谊《过秦论》那般深远宏阔,然却具有另一样长处:纪事翔实,对已经逝去的帝国工程多有具体描述。其中,对帝国驰道的描述是:“(秦)为驰道于天下,东穷燕齐,南极吴楚,江湖之上,濒海之观毕至!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厚筑其外,隐以金锥,树以青松。为驰道之丽至于此,使其后世曾不得邪径而托足焉!”略去贾山的种种基于特定出发点而生出的偏颇评判,帝国驰道的筑路规制大体可见,经后世史家考证,亦为实际情形。
驰道宽五十步:即三百秦尺(六尺为步),合今六十九点三米。
三丈而树:即道路中央三丈为高速中道(驰道),两边栽植青松隔离。
厚筑其外,隐以金锥:路基夯实,上以黄土、砂石、石灰夯筑厚厚路面;路肩培土中隐藏一定密度的铁条(贾山有意称为金锥),效用类似后世之钢筋混凝土,既抬升路面,又兼顾平整便于排水。
整体规制:驰道最外两侧各有一道壕沟,一则排水,二则与田畴隔离。两道壕沟内侧是间距确定的连绵青松,形成驰道两边的林木隔离带。外侧青松与“中道三丈”青松之间,为臣民车马行走。中央三丈,为皇帝车马及紧急国务车马的高速驰道。如此遥观总体形制:四道青松分割成三条大道,中央皇室国务高速道,两侧臣民高速道。如此连绵千里,青松蔽日烟尘不起,翻山越谷直达海天,其壮丽气象实在给人以震撼!若将稍后的西方罗马大道与秦帝国大道相比,其宏阔规模、总体长度、天下通连等所有方面,均远远不能同日而语。前边那位邝露,之所以在近两千年之后过秦驰道残存段落,仍然有“任景任怪”(任你感叹风景,任你怪哉不可思议)之叹,实在也是难免了。
西汉之时,历经楚汉动乱大破坏,帝国驰道之效能完整者,大约只有关中出关驰道了。《三辅黄图》记载,西汉完全承袭了帝国路政:“汉令:诸侯有制得行驰道中者,行旁道,无得行中央三丈也。不如令,没入其车马,盖沿秦制。”如此宏大的交通网,更配以如此严密的路政管理法度,秦帝国于两千余年之前能如此文明发达,当真令人不可思议。
第四大层级:关中至九原直道。
在帝国大道中,只有这一条直道是郑国单独列出的。直道者,堑山堙谷而直通目的之大道也。这是一条逢山开路,遇谷填埋,不迂不绕,从关中径直北上九原的一条大道。所以叫做直道,除大道本身径直,尚有着久远的理念根基。秦人秉承周文明,而周人曾经有过一条已经湮灭的直道。《诗·小雅·大东》歌云:“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唱的便是这条古老的王道——路面像磨刀石一样光洁,路线像射出去的箭一样笔直,何其令人神往也!而北上直道所要做到的,则是实实在在修一条这般平直的有实际用处的大道。
郑国查勘天下大道,所以北上九原,是受了嬴政皇帝的秘密嘱托。皇帝派给了郑国一辆王车,也带给了郑国一卷密书,书云:“北边匈奴,终将为华夏大患也,不能根除,朕寝不安枕矣!根除匈奴之患,根基在诸多后援;后援之难,道路险狭遥远。老令可借踏勘燕赵之际,入九原与蒙恬会商,若能勘定一条最具效用之大道,则反击匈奴事半功倍矣!”郑国会见了蒙恬,两人一致认同皇帝见识。历经月余踏勘会商,终于确定了修建后援大道的两大方略:筑路以秦赵故道为根基,利用有效路段,取直增补拓宽加固;路政由九原大军专一管制,专行粮草辎重车马与大军驰援。
战国时期,关中曾经有一条北去上郡、云中、九原的通道。当年苏秦说燕文侯曾提到这条故道,云:“秦之攻燕也,逾云中、九原,过代郡、上谷,弥地数千里。”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后,曾率军经云中、九原南下袭击秦国未遂,走的便是这条故道。就实际情形说,关中至九原边地,不是路不通,而是路难走:一则绕山绕水多迂回,全程数千里太过遥远;二则山道崎岖坎坷,诸多路段甚或时断时续,车马行走很是艰险,无法保障源源不断的粮草辎重输送。既往,九原秦军都是未雨绸缪,事先分段输送,囤积粮草辎重,否则无以应对突然之需。秦灭六国激战十年,蒙恬军始终不能脱身南下,根本原因便在九原形势之险:历年所囤粮草辎重堪堪一场大战,若一战失利,则无以立即再度出击,而只能后退据守。蒙恬大军始终不能放手一战,非无战力也,根本在于无法解决二次反击的后继粮草。若不具有失败之后立即展开第二次反击的能力,则为大局计,秦军宁可与匈奴长期对峙。这便是在战国大动荡中锤炼出来的秦国战略:军力固然壮盛,却依然看重强敌,若无失败之后再度大举反攻的战力与后援,则宁可维持对峙。此等战略,长平大战是也,灭楚大战是也,对匈奴大战仍是也。唯其如此,秦多大战,而大战几无败绩。
“直道全长,千八百里。老臣谋划,三五年后开始施工。”
“何以如此?”皇帝显然有些着急。
“直道工程浩大,非百万民力无以成其事,须通盘筹划。”
“老令所言在理。”李斯赞同道,“届时天下道路盘整完毕,民力可保。”
“好。教胡人再做几年梦。”思忖良久,皇帝终于忍下了一口气。
后来,直道终于轰轰然开工了。然则,终究还是没有全部完成。据当代秦史专家王学理先生之《咸阳帝都记》研究考证:秦直道的起点是林光宫(陕西淳化县北),咸阳至林光宫,则有一条三百里驰道直通。这段驰道之所以不算作直道,一在于路政法度不同,二在于筑路坚固程度不一,三在于管辖体制不同。出林光宫北上,经今日旬邑、黄陵、富县、甘泉、志丹、安塞、靖边、横山、榆林、内蒙之伊金霍洛旗、东胜,最终抵达九原(今包头地带),共计十三个县市,全长一千五百余里。其选线大部沿子午岭主脊东侧、横山西侧,北出秦长城,越鄂尔多斯东部草原而抵达九原。
秦直道之最壮观者,在于途径山地的大道几乎都在山脊行走,史家称为“沿脊线”。其遗址路基的宽度尚在三十至五十五米之间,其弯度半径不少于四十米,足见宏大规制。司马迁曾步行直道,亲自踏勘,在《蒙恬列传》后边留下来的感叹是:“吾适北边,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堑山堙谷,通直道,固轻百姓力矣!”
究其实,这条无与伦比的高速军用大道,在西汉之世才发挥了真正的作用。汉文帝能发八万余骑兵快速抵御匈奴,汉武帝能“勒兵十八万骑,旌旗径千余里,威震匈奴”,若无秦直道之力,岂能为哉!太史公不思国家民族受惠,不思反击匈奴的巨大效用,却大而无当地浩叹一声,将直道归罪于蒙恬的“阿意兴功”,云山雾罩地迂阔了一回,不足道也。
及至两千年后的明清时期,人们面对如此壮阔的山脊大道遗迹,已经无法想象了。于是,纷纷疑其非人力所为。陕甘地方志多有呼直道遗址为“圣人道”、“圣人条”者,且自作聪明解说云:“圣人道……秦以天子为圣,故名。”令人哭笑不能也。
四、铸销天下兵器 翁仲正当金人之像哉
开春之际,陇西李信突传急报:诸羌联结西匈奴大举复仇!
诸将一闻战报,纷纷丢下工程前来请战,连王贲冯去疾冯劫三位三公重臣都风风火火赶来了。嬴政又气又笑道:“回去回去,都回去!李信是依法急报,又没说打不过要增兵,凑个甚热闹?都给朕记住:目下盘整华夏第一!仗有得打,然不是今日。陇西除了李信,还有个大将阮翁仲,不须你等操心!”一番斥责,一班大将们反倒是嘿嘿嘿抓耳挠腮地笑了。也是,李信那小子自灭楚吃了一败,恨不得所有的仗都自己打了,他能说要增兵?然则,这次羌狄加匈奴,可是二十余万人马,李信统共不过八万步骑,就算有翁仲辅助,撑得住么?一番犹疑思忖,有人嚷嚷说打仗不能靠一两个大将,靠的是兵力战法,还是该当增兵。
“朕亲自西巡督战。你等回去,各做各事。”皇帝板着脸又说了一句。
“不能!陛下不能涉险!”所有大将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
“鸟个涉险!”皇帝骤然口出粗话。大将们惊愕未定,又是一片哧哧笑声。皇帝却兀自板着脸道,“陇西是老秦老根,匈奴羌胡从此下口,我正求之不得。引它全部压到陇西,我更求之不得。急甚来?谁若想去.只有一条,必得给朕打一次败仗回来!”一席话落点,大将们没有一个人再说话了。皇帝显然是深谋远虑,要以诱兵之计吸引匈奴大举南来,而后在陇西大举歼灭。果真如此,九原大患岂非大大减轻?而诱敌佯败,李信做不来么?看来,这次确实不能争了。一番思忖,大将们呵呵笑着匆匆散了。
旬日之后,皇帝车马隆隆开向了陇西。
这是嬴政第一次以皇帝之身出巡,虽在老秦本土,声势也还是比以往精悍的快车马队大了许多。郎中令蒙毅亲率一万精锐铁骑护卫,太仆赵高亲驾六马王车,皇帝书房的政事官吏大部随行;最大的不同,是行营中第一次有了十名内侍十名侍女。嬴政的本意,此番陇西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