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90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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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果真如此,六十万大军岂非太过挥霍?虽然,他也提出了两步走想法:先以二十万大军灭楚,再图大军南下平定百越;然则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与其说是同时接纳了两方对策的兼听,毋宁说是否定了抛弃了王翦的主张。因为,他当时所以如是说,确实是基于抚慰这位老将军的念头,内心的话却是:二十万大军能灭楚,自然也能平定百越。
目下想来,他这个秦王与李信,都被楚国脆弱的表征迷惑了。多年来,楚国政变多生而朝局混乱不堪。自支撑楚国的春申君被家臣李园谋杀,楚国权力便落到了卑劣如同赵国郭开的李园之手。这个李园依靠先后进献妹妹李环于春申君、楚考烈王而暴发。李环生了两个儿子后,楚考烈王死了,李园遂蛊惑自己的外甥楚幽王淫乱无度,以致楚幽王即位十年身空而亡。李园拥立另一个外甥(哀王)即位,不到两个月,便被蓄谋已久的王族公子负刍联结老世族杀了哀王和李园,负刍自立为楚王……如是乱象连绵,军力自是不堪一击。更重要的是,此前王贲奔袭楚国游刃有余,十日连下十城,楚国大气都不敢出。凡此等等,都是事实。李信据以评判楚国脆弱,嬴政据以认同此论,甚或朝臣们也都认同这种评判。表征论之,没有错。然则,当此之时,何独王翦不如是看?嬴政记得很清楚,王翦言及六十万大军灭楚的理由,没有一句涉及楚国诸般表征,而只说及楚国基本国情,山川广袤而族族藏兵,其中最要紧的论断是:“楚非寻常大国,非做举国决战之心,不能轻言灭之。”
如今,数万将士已经用血肉之躯证实了王翦的洞察力。
战败消息传来,震怒的嬴政找不出为自己辩解的理由,甚或在狂乱的爆发中连咒骂的对象也闪现不出。就实说,嬴政没有推诿过错的恶习。嬴政崇尚自己的曾祖母宣太后,那种勇于承担战败罪责而自裁的烈烈英风,一直是嬴政所追慕的。接李信败报,各色闪念轰轰然一团在嬴政心头炸开,最明亮的一闪是李信之败绝非偶然,绝非进兵路径之类的细节所致。既非偶然,必然何在?思绪翻飞,见事极为快捷的嬴政却捕捉不住一个切口,在那一刻,嬴政的心智骤然乱了……此刻退一步想,纵然李信不采用奔袭战法而稳扎稳打,又能如何?李信二十万兵力能准保战胜项燕的三十余万楚军么?从战场事实看,确实很难。嬴政也还记得,谋划方略时李信对楚国兵力的预料是至多三十万。对此,他自己也是认可的。然则,战场事实是,仅垓下与汝阴两地的楚军已经三十万有余,且不说郢寿之兵、水军舟师以及世族封地之私兵,如此足证楚国弹性极大。其潜在兵力远在三十万之上。如此评判,李信也好,嬴政也好,都是在战场大败之后才恍然醒悟的,只有王翦,是远在发兵之先想到的。何独王翦能在事前有如此清醒的洞察?而所谓运筹帷幄,所谓庙堂决策,所需要的恰恰便是这种洞察,这种远见,这种预谋之期的冷静与清醒。大错铸成而痛悔不及的事后聪明者,绝非领袖群伦而能开创千古大业之雄主。嬴政若无这般才具,何以一统天下?唯其如此,嬴政始终在反复地拷问自己:王翦何能如此,嬴政为何不能?
踽踽独行,悠悠沉思,嬴政的思绪飘向了远方。
少年嬴政与王翦相识之时,王翦已经年近三十了。其时,王翦虽然还只是堪堪立起将旗的低爵千夫长,但其稳健清醒与独具一格的冷静处事,已教少年嬴政留下了极其深刻的记忆。后来,正是王翦与蒙恬这一双臂膀,扶持嬴政在最艰难的少年时期站稳了脚跟。十三岁的嬴政即位为秦王,曾经多次说过,将军足为我师也。于是,王翦的“秦王师”之名不胫而走。然则,嬴政与王翦蒙恬的患难情谊却也渐渐淡了。当然,与其说是淡了,毋宁说转化成了一种受君臣法度制约的同心共事者的相处。嬴政还记得,自己对王翦深具厚望,做太子时曾经将自己搜罗到的所有兵书都送给了王翦。正是这些兵书。使后来的王翦有了根本性的跃升,由一个有丰厚实战阅历而又深具慧心悟性的低爵将军,变成了一个真正具有运筹大战之才华的名将。虽则如此,王翦的禀赋才华却始终如平静深沉的湖海,始终有一种持重沉稳的风貌,极少掀起张扬的波澜。即或在统帅幕府这样的专断场所,王翦也极少疾言厉色,以至所有的新锐将军们都敢于在王翦幕府气昂昂地叙说自己的战法主张,甚或与王翦多有争辩。与白起、李牧这般以统军刚严著称的名将相比,王翦多少显得有些木讷而不具威势,多少靠近燕国乐毅,却又少了乐毅那份贵胄名士的洒脱。与王翦对坐论事,嬴政时常有一种恍若面对老丞相王绾的错觉。因为,王翦论战事,从来不在战法上做备细的叙说辩驳,而只做大局大势之剖析评判,几乎与李斯尉缭等庙堂谋划大臣一般。自然,嬴政并没有因此而认为王翦大而无当。然则,嬴政敏锐地觉察到了王翦的一种心态:战场战法是将军幕府的话题,君王庙堂无须论及。嬴政则自认为尚算知兵,更认为,事前论及战法只能对战场统帅有利。故此,对王翦那种颇有君王只要交兵于将而不须干预战法之意味的方式,嬴政多少有些淡淡的不快。要李信申明灭楚战法,再征询王贲灭楚战法,嬴政之所以在灭楚之前务求战法方略清晰明确者,根源在此也。
战国之世,拥有赫赫战功而如王翦风貌者,绝无仅有。
然则,仔细想来,王翦却有一桩几乎可以称之为奇迹的最大的长处:自来打仗没有错失,没有明显的错令缺漏。与此同时,王翦也没有奇绝之战。尝有人言,王翦无奇战。嬴政闻之,总是淡淡一笑。战场以战胜为本,奇与不奇何足道也。然则,嬴政也很清楚,所谓王翦无奇战者,其实说的是王翦才具平平而已。平心而论,此前的嬴政也多少是认同这种评判的。盖战国之世多奇才名将,兵家之谋略,战场之纵横无不大放光华,以至天下口碑对名将之评判几乎近于苛求。一战而没有使天下啧啧赞叹的奇绝运筹,名士聚会便没了争相议论的兴致,此战准定被认为平平,而统兵之将也必然被指为平庸。纵然战胜,时人亦皆归于天意运气之类。此风之下,楷模名将大有人在:大战之奇若白起,等量围困,一战聚歼;救援之奇若孙膑,围魏救赵,开运动战之先河;奔袭之奇若司马错,千里越秦岭,轻兵下巴蜀;固守之奇若田单,六年守孤,火牛阵一举复国;伏击之奇如李牧,平野草原而能匿兵数十万,一举长驱匈奴;狙击之奇如赵奢,狭路相逢勇者胜,血战强敌而开败秦首战……凡此等等,王翦皆无。灭赵灭燕两场大战,都是耐心固守而谨慎求战,成则成矣,战法确实没有多少值得说叨的。老秦人尤喜谈兵论战,辄逢捷报无不争相传颂战胜之奇绝奥秘,而自王翦统兵,秦人相聚议论捷报便只有一句口赞了:“上将军又胜一战!”之后便没了话说。相映成趣者,年青的王贲一战而声誉鹊起,被老秦人津津乐道地终日挂在口边。究其实,在于王贲战法之奇使老秦人大觉酣畅淋漓:小战如平定韩乱,八路进兵眼花缭乱;奔袭战如飞骑袭楚国,迅捷如闪电,旬日下十城,堪称飞兵之最;大战如灭魏,以水为兵,五万人马灭大国,简直是蛇吞象!这些,王翦也没有。嬴政确信,王翦若是王贲,中原之战定然是另一种打法,肯定是胜,也肯定依然没有惊喜的浪花。
然则,战场为何物?战争为何物?
国家大争,为求奇绝而宁可败之,岂不大谬哉!
自兵争问世,战场从来是双方大军为国家而一决胜负的角力场。此间之根本所在,是国家利害之得失,而非一将才华之毁誉。唯其如此,主将能以看似平淡无奇之方略而完胜敌国,宁非大幸哉!相对于邦国大计所需要的胜利,有否奇绝之战,实不足道也。毋宁说,奇绝之战因其求奇求绝,而必然具有不确定的风险;平战而胜,则因不求奇绝而唯求战胜,必然具有确定的胜算。身为最为国家利害计的君王,是选择确定的胜算,还是选择不确定的风险,岂不明矣!冷静缜密而有兼思之胸襟,善于筹划盘根错节而多有意外变化之总体大战,此乃王翦之长也。抛开大国决战的深层根基,而过分看重战场谋划之奇绝华彩;此乃李信之短,嬴政之失也。平心而论,将目下的秦国大将一个个数来,能统率举国之兵而吞灭最大楚国者,非王翦不能也。痛定思痛之后,即或是王贲,嬴政也不能放心了。毕竟,崇尚武安君白起的王贲尚未老辣,多少与李信更为相像一些……
天降王翦与秦,何其大幸也!
嬴政独不见兵家泰山,岂非大谬哉!
李信大军南下之际,王翦上书请辞还乡了。本心而论,嬴政不当允准这位战功赫赫的老将军离开庙堂。然则,嬴政也很清楚,王翦请辞绝非是疑虑他这个秦王猜忌功臣,而是有着表里两层原因的。表征而言,王翦一则要以请辞之举申明绝不贪功之心,从而平息日渐复杂的朝野之议;再则是王贲声名鹊起,王翦要给新锐大将们留出功业余地;三则是王翦年逾花甲,连年战场辛劳有无暗疾亦未可知,该当颐养天年了。然则,真正的原因,是王翦与他这个秦王的灭楚歧见——如此大略被秦王轻慢,老夫何留哉!在这一点上,该说王翦有着战国名士之风——合则留,不合则去。虽然,王翦的方式不是去国,而是还乡。而但凡战国君主,只要还算得一个明君,对名士基于政见大略之分歧而离去是不能强求的。
唯其如此,嬴政抚慰了王翦,却没有坚执挽留这位老将军。王贲很为父亲此举生气,南下之前上书秦王,深为父亲之举抱愧在心。嬴政回复了王贲,书简只有寥寥数语:“老将军之心,绝非疑忌本王也,将军何愧之有?灭楚之战有歧见,老将军还乡大可见谅。战后就实论之,老将军自明也。”应该说,那时的嬴政尚算清楚一点:国事之歧见,只有被事实证实之后才能说得清楚,对王贲的“就实”二字,此之谓也。当时的嬴政相信,李信灭楚之后,只要真心敦请,老将军为国家计,定然还会回到庙堂。目下看来,敦请王翦是必须的了,只是,理由已经相反了。
王车飞上频阳塬时,蒙毅追来了。
朦胧星月之下,硕大的青铜王车刚刚在宽阔的郑国渠堤岸刹住,蒙毅便飞步到了车侧门前,捧着一个粗大的铜管道:“君上,频阳县令上书。”嬴政没有接书,直接道:“何事快说。”蒙毅道:“频阳县令禀报,王翦老将军夫人新丧……”未及说完,嬴政已经跳下王车急问道:“几时报来消息?”蒙毅道:“昨日午后。”嬴政道:“如何处置了?”蒙毅道:“长史无以见君上,守在书房等候,闻君上赶赴频阳,命我追来禀报。”嬴政皱着眉头道:“我问你频阳县令如何处置了?”蒙毅道:“老将军不举丧礼,不闻乡邻,不报官府。频阳县令不知如何应对,又心有不忍,遂上报请令定夺。”嬴政仰头望着冰冷亮蓝的夜空,良久默然,突兀道:“小高子,掌灯!”赵高答应一声,从车辕驭手位向后一倒身子一挺一缩便进了车厢,车内立即亮起了一盏铜人风灯。嬴政一大步跨近车厢,接过赵高递来的羊皮纸与蒙恬笔便写了起来,片刻写好交给赵高封管,转身对蒙毅道:“你来得正好,立即带这管书命回咸阳见驷车庶长,务必办妥此事。”蒙毅道:“君上身边无人,但有公事……”嬴政一摆手打断道:“先办此事。”说罢跨步上车脚下一跺,王车哗啷一声辚辚飞去了。
晨曦时分,王车飞上了一片林木苍黄的山塬。
朝阳之下,一条大水依山蜿蜒而去,水畔林木中依稀显出一片灰瓦屋顶。林外山坡是大片已经变得苍黄的草地,山坡后飘荡出一片弥漫河谷的炊烟。王车驶过一座白色小石桥,嬴政清晰地看见了桥下清澈的流水,看见了绿波荡漾之下密匝匝铺开的白色石头,不禁惊奇地噫了一声。车前赵高高声道:“君上,这叫白石川,水底全是白卵石,开郑国渠时我来过。”说话间王车已经过了白石川,沿着车马大道,片刻便到了那一大片因枝叶稀疏而开阔疏朗的白杨林边。嬴政一眼瞄见拐入树林的道口立着一柱白石。脚下一跺,王车便哗啷刹住了。嬴政下车端详,只见道口这柱白石上镌刻着四个斗大的红字——东乡美原,一条林间大道直通山麓,道中一座石坊遥遥在望。嬴政道:“小高子,将车停进林中等候,我走进去。”赵高连忙道:“车停好我追君上,得有个人传话。”嬴政道:“也好,你跟着